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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唱风年第9期增刊

来源:聊斋志异 时间:2021/12/9
作家书法家孙国章先生书写

编者的话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灌木杂草丛生,野兽出没。清朝末年的关里汉人涌入,打破了这里的安宁。作者用朴实的文笔讲述了他在这片土地上的亲身经历,娓娓道来的故事中饱含着作者真实的情感,读着津津有味,读后意犹未尽。

天山镇是阿鲁科尔沁旗所在地,出了天山镇往西北走,是通往巴林左旗林东镇的柏油路,大约走三里路,有一条石子路往北岔去,再顺着这条石子路走三里路,就到了我的家乡鲍家店村。

村子依傍在一片群山的东边,公路从村子中间穿过。当年的生产队部就在公路东的路边,每天社员上工都聚在队部墙南避风处,抱着膀或者抽着烟等待队长分派活计。我那时候一直认为那条公路往北通向苏联,因为公路往北爬上一个漫长的坡就钻进茫茫的群山了,我从没去过北边,听老人说,年苏联红军进中国,所有的军车就是从这路上过来的。后来我参加工作乘车去北边,才知道它只是一条旗级公路,仅仅到本旗的巴彦温都苏木。我们村在靠近旗所在地的农区,往北隔两个乡就是牧区。

一般的情况,我们赤北农村的村庄大多依傍在山的南面。我们村依傍在山的东面,北边没有遮拦,是什么道理呢?如果你站在村子西山上就看清了,村子处在一条大川上,这条川南北走向,两边是连绵的群山,一条小河在川中间曲曲弯弯地爬,河两边就东一处西一处坐落着村庄,鲍家店是其中一个。每天早晨站在院子里看见太阳从东边的查布杆山顶上升起,成了我心中永恒的景象。

我的父母在辽宁朝阳扣北结婚后,据母亲说是逃避日本人抓劳工,也听说这边有肥沃的土地,随便耕种,可以发财当地主,就决定背井离乡,赶着牛车拉着一口柜子,在寒冬腊月走了八天九夜到了天山镇,又在天山地区和邻近的鲁北地区几经搬家才定居在鲍家店。为什么几经搬家?这好象没故事可讲,又有许多故事可讲。我从小镇往赤峰市区搬过一次家,才体会到一搬三穷的含义。因为穷,就想搬到个富地方,所以就再搬。这就像这山望着那山高或者春天羊跑青一样。

这儿人的生存历史、环境是和我以后的文学创作有关的。

这里的农民很穷,但这儿穷的原因和中国南方有些农民穷不一样,南方农民是因为外族侵略或者内部腐败;这儿的农民穷是因为定居历史短,他们空手而来,要开荒种地,要盖房搭屋,要生儿育女等等,也就是说,他们在没有任何积蓄、没有任何外力的帮助下维持生计,能有发财的可能吗?

从我记事起,我的父老乡亲就给我留下两大深刻印象,一个是会过日子,他们把破了的衣裳补了又补将就着穿,一副驴套可以结成许多疙瘩,破车老牛疙瘩套就是那时候农民生活的写照。黑天拉熄了电灯坐在炕上说话、或者买个闹表全家人摆弄得彻夜难眠就不是什么可笑的故事了。另一个是生命力特别顽强,他们可以在严寒下光着手在荒野捡粪,可以在酷日下伏在田里薅草,可以在饥饿难忍的情况下劳作。

山村历史较短,加上它处于远离大都市的偏远山区,人们的文化水平不高,见识也不多,也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

一个是“文革”后期当过村党支部书记的姚某某,他个子矮,人们背后称他姚小个子,这样称呼外号在农村很普遍,没有贬义,只是对一个人的特点表达方式,甚至还有亲切友好的意味。他大字不识几个,却当了二十多年的小队长,然后当上大队党支部书记,那种时代是越穷越革命,越文盲越先进,是很受人崇拜的。在我的印象里,他经常盘着腿坐在大队办公室的炕上,叼着一杆烟袋,面前放着茶壶茶碗,村里人进他的办公室都是恭敬的神态,套近乎的话语,在村里他什么都说的算,他的话就是真理。人们都说个子矮的人心眼儿多,他确实心计够用,不去讲他在村子里说一不二的各种各样为官之道,单说他怎么安排副手,就有许多故事可讲。他不识字,到上边参加会议从来不记录,回村传达大多不走样,因为他用脑子记东西习惯了,他在各种场合讲话弄出的笑话很多,常惹得人们捧腹大笑,因为他不识字,没人追究他讲话中的错误。

第二个人物叫李洪林,这是我很崇拜的一个人,其实我只在远处望见过他一次,那是他从部队回来探亲走在村街上,那时候我念小学四年级,看见他穿着军官服,相当威武。听村里的人说,年村子里有一批年轻人到邻旗的林东镇当警察,其他人受不了饿跑了回来,李洪林独自留下了,因为他在村子里只有一个弟弟,别的亲人都没了,家里穷,回来也是挨饿。后来他到部队当了排长,排长在我们村史上就是大官了。我在他亲戚家看过他当排长时的照片,他穿着军官服,肩挎武装带,英俊挺拔。他回来探家那年已经官至副营长,挎着小手枪回来的。村里人去他亲戚家看望他,我也去看,但人多,我人小,没挤到他面前看个清楚。村子里出了大官,乡亲们见了外村人忍不住炫耀:我们村有个什么人,当了副营长呢!我一希望他官升得更大,遗憾得是他没再高升就转业了,去了黑龙江一个农场,但他留给我心中的辉煌长久不灭,我有时回村有乡亲问我:你赶上李洪林官大了吧?我总是慌忙说:我哪能和人家李洪林比!

第三个人物叫陈宝玉,他在乡亲们眼里算不上个人物,甚至是取笑的对象,但是一种特殊的原因,我和他关系非常好,实际上他也是个温和的人,在村子里人缘很好。他五十多岁没有婚娶,上有父母,下有弟弟出走扔下的两个孩子,一家人的生计全靠他支撑。我对他充满敬意,想想看,他那么瘦弱,却支撑着五个老小的日子,又是土里刨食,一般的人顶不住壳。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在我之前是村子里唯一写过诗的人,他写诗时我还不懂事,据他说他当年往我现在供职的赤峰日报社投过很多诗,一首也没有发表过。我在乡下中学教学时,到他家串门,他曾经搬出来过一大叠当年写过的诗让我看,我当时只习写小说,不写诗,也就不研究诗,所以随手翻了翻,没细心看。我想,他写那么多的诗没有发表一首,肯定水平有差距。他年轻时对诗很执著,对于发表很向往。我调到报社后,回家乡见到他,劝他再写几首诗,我帮助他发表,他冷漠地说:那都是年轻时扯淡的事,还提它干啥!他热衷于跟我说怎么种好地。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农民走文学道路的艰难。

小学时的记忆很多,夏天捋拉拉蔓儿和冬天捡粪搂柴火印象最为深刻。

每到夏季,漫山遍野盛开“大碗花”,蚂蚱在拉拉蔓儿(一种猪菜)丛中蹦跳,蝴蝶在花上起落飘舞,山雀在空中吵叫,庄稼人拖着懒散的步子,慢腾腾走出村子,到田里劳作;古老的土地,沉沉的生活。母亲是个干瘦的女人,斑白的头发,脸上爬满了犁沟,眼角放射着鱼尾纹,眉头皱着,像想什么,手指像干木棒,抓猪食就像五根铁棍插进糠里,天麻麻亮就拎着猪食瓢站在院子里喂猪,肥大的青布褂子下罢晃荡,像一条麻袋套在上身。我们孩子贪觉,困意绵绵,母亲进屋来,吵吵嚷嚷叫醒我们,我们翻个身哼几声,蜷着不动,母亲拍屁股,我们爬起来,揉着惺松的眼睛,咕哝着。哥哥叠被子,我扫院子,姐姐蹲在灶前点火做饭……农家年月,忙不完的活计,熬不到头的日子。

农忙时,母亲煮一大锅玉米碴粥,母亲弯在锅前用勺子搅,煮烂了舀到盆里,端瓢凉水倒进盆里,便是一天的饭,谁饿都可以盛上尖尖一大碗,就着咸菜疙瘩吞下去,也很满足呢!苗儿长高时,田野油绿油绿,野外寻不到一点可吃的东西,干吃屋里存粮,粮食就紧缺起来,饭也就半米半菜了,母亲常叫我们爬上榆树,捋那嫩榆树叶儿,掺在玉米面里,贴饼子,是最好的饭了。猪呢,当然连糠也吃不上了,只有吃菜度命,所以,夏季捋拉拉蔓儿,便是我们孩子的一大任务。

每天放学到家,母亲在院子里忙活计或坐在炕上缝衣裳,我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到碗架子里摸个掺菜的玉米饼子,边吃着,边到院子里挎上柳条编成的筐,伙伴们早嘁嘁喳喳等在街上了。我们吃着干粮,相互交换着各自带出来的咸菜疙瘩,品评着谁家的咸,谁家的香,亲亲热热走出村子。

拉拉蔓儿漫山遍野都是,一棵扎下一条白嫩的根,铺展一大片,紧紧贴伏在地皮上,草地、山坡、沟洼,到处生长,它从不挑剔土地肥瘦。今年捋了,下一年又盖满山坡,拉拉蔓儿花粉里透红,状似大碗,火红一片,近看碗口朝天,揪一朵扣在嘴上,一吹,啪地一响,一把伞飘飘悠悠落到草地上。我们四散开去,边捋边走,土地留下一串串小脚印,先垫筐底,再装平筐,直到拉拉蔓儿顶到筐梁,只能塞进胳膊挎上筐,才能回家。并非我们任务心强,不捋到顶筐梁,妈要骂我们懒虫,赶上妈妈生气,还要挨笤帚疙瘩,哪个孩子挨了笤帚疙瘩,我们若看见了,同情那孩子,却谁也不敢吭气,站在远远观看。第二天上山捋拉拉蔓儿,时过境迁,我们又取笑那孩子:你妈那笤帚疙瘩抡得真欢,啪啪啪像流星。你们家那笤帚疙瘩是宝贝呀,会蹦高呢。

童年的讥讽是友好的,完全是没事寻找点欢乐,过后大家就帮那挨笤帚疙瘩的孩子捋,以防笤帚疙再在他屁股上蹦高儿。

母亲对大碗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每次进田,母亲都嘱咐:摘回几朵鲜大碗花来。我挎着满筐拉拉蔓儿回到家里,边抹脸上的汗,边把捏蔫了梗的大碗花递给正喂猪的母亲,母亲眨着昏花的眼睛细细地看。我糊涂,年迈的母亲喜欢这种花?或是小时候她捋过拉拉蔓儿,对这种花有一种感情吧?我便也凑到母亲身旁,细细地看,花叶是底白上粉,花芯有叉子芯,有锨一样的芯,母亲扒拉着数那叉子和锨,然后嘀嘀咕咕:又是叉子多,坏年景。母亲皱起眉头,叹一口气,脸上挂上了愁容,花从母亲手脱落,飘飘落到地上,萎了。我们明白了,秋天打场,扬粮食用木锨,柴草用叉子挑,大碗花里叉子多,秋后草多,大碗花里锨多,秋后粮食多。哦,大碗花上就能看出年景好还是孬。我在野外捋拉拉蔓儿,经常留心大碗花里叉子多还是锨多,都希望里面锨多,有时候懊丧地扔掉一朵,再揪一朵。大碗花,大碗花,叉子掉了头,木锨按上把儿,扬起黄金空中洒,囤里流出金娃娃!我们对着大碗花念叨不知道哪辈子传下来的歌谣,望着远山憧憬着迷朦的希望。

我们常年喝稀饭,吃菜干粮,烧心,正捋拉拉蔓儿,来喜忽然吐酸水,我们也烧心,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只是我们嘴馋,队里种瓜、柿子之类的玩艺,家里从来没钱买,我们就在野外寻找“洋妈妈”吃,那是一种野瓜,手指肚般大,葫芦型,咬破外面绿皮,里面的白汤就冒了出来,甜丝丝的;找得多了,装进兜里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我在家里最小,孝敬母亲几个,母亲脸上含笑,吃着,咂着嘴摸着我脑袋,说我懂事。我们跑遍了村周围的田野山坡,哪地方有“洋妈妈”我们都知道,我们隔几天去摘一次,吃着也美呢。

哥哥他比我早上一年学,每到夏季,猪缺食吃,妈妈就吵叫:耽误一天,捋拉拉蔓儿去。哥哥不声不响地捋一天,星期天他更不得闲,学习成绩很差;我上小学那年,哥哥蹲级了,和我一个班;临近考试,我躲在屋子里复习课程,妈妈又吵又嚷,叫我们上山捋拉拉蔓儿,我又哭又闹:“考不好老师刻我。”妈妈没法子。哥哥不声不响地走了。所以,哥哥成绩不如我,老师夸我比哥哥灵,常白眼看哥哥。妈妈姐姐也说哥哥笨。我沾沾自喜,越加争强好胜。一次期中考试,我星期日复习一天,哥哥捋一天拉拉蔓儿,卷子发回来,我语文算术都得了分,哥哥语文将巴及格,算术只得了52分,老师在班上责问哥哥,星期日干什么来?哥哥低着头,不说话,老师再三追问,哥哥才嘀咕着说捋拉拉蔓儿了。

拉拉蔓儿到了旺季,坡坡岭岭都是人。大人们套上毛驴车,携儿带女,田野到处都是“抢”的气氛,到处都是拼命捋的人,猪吃不了,就晒干了,到碾房碾成末,留到冬天给猪煮着吃。这个季节漫山遍野人群涌动,每个蹲着的人身后都有一堆一堆的拉拉蔓儿,像羊拉的屎,孩子们往一堆抱,装上车,蚂蚱、蝴蝶、飞鸟也似乎凑热闹,欢蹦乱飞。为了鼓励孩子们别贪玩,多捋拉拉蔓儿,家家都烙白面饼“犒劳”孩子,白面掺上高梁面,擀成饼,叠成一团,再擀成饼放到锅里烙,熟后一层一层,人们叫它“千层饼”,到野外看,哪个孩子都拿着这种玩艺,舍不得一下子吃净。我们村白面缺,一年队里分几斤,家家留着过年吃,年三十那天只吃一顿,而且坐在饭桌前母亲说下:可着劲吃,就这一顿,剩下就大人吃了。我为了把一年的欠缺都吃下去,撑得肚子疼,过了一个时辰,五脏六肺都在翻腾,呕吐出来,从此得了胃病,喝口凉水都烧心,更甭说啃玉米面干粮了,现在有人说我吃东西挑挑捡捡,不像吃过苦的农村人。捋拉拉蔓儿季节不用怕吃多了,吃得肚子像皮鼓,一瓢凉水下肚,一身热汗出去,肚子就塌下去了,痛快得很。这个时节,妈妈姐姐忙得很,哪天收工回家,都扛回一筐拉拉蔓儿。妈妈头发零乱,褂子背部一块块白色汗渍,到家喂喂猪鸡就走了,饭也是煮一锅吃两天,剩饭又白又酸,人饿急也是不顾饭好饭孬,盛上尖尖一大碗,澄去酸汤,吃下去,不闹肚子不生病。人说庄稼人是铁肚子,好饭孬饭都能盛,不怕凉水灌,一点不假。

我们一放学,妈妈就撵我们上山,我扒几口剩饭,带上一个掺菜的玉米面干粮,到院子里找筐。放学日头要压山了,我怕天黑捋不满筐,就求哥哥合用一个筐。妈妈不许,把小筐都锁到仓房里,只留给我们两个大筐。我看着大筐头疼,当成一个负担,到了野外老瞅日头,怕它过早地滑下去。

天热,汗顺着脊梁流,我们都脱光膀子,把小褂系在筐梁上,挎着筐梁不磨胳膊;我们都怕哪个捋得多,边捋边比,农家孩子的过日子习惯是自然养成的,猪要有菜吃,日子要过得好,吃好穿好才有盼头。大人常哄孩子们说,猪喂胖了,过年有肉吃,其实,过年杀猪,全卖掉,我们只吃些血肠。那时节,进村看吧,家家院子里垛的、墙上搭着的、街上晾的,全是拉拉蔓儿。大人喊,孩子叫,往一堆聚的往屋里抱的,一番“备战备荒”的景象,哪家人手足,捋的拉拉蔓儿多,人们交口称赞,着实眼热,也就更恨自己家捋的少了。

冬季天气一冷,母亲便考虑下一年的烧柴了。我们大兴安岭的罕山脚下,不出产煤,长年靠牛马粪烧饭点炉子,一到冬季,家家都到野外捡粪,念小学的哥哥和我一放寒假,就准备一块儿到野地捡粪搂柴火。

母亲天天站在院子里看天,选择一个没有风、不下雪的天气,给我们贴一锅小米面干粮,干粮里放点白糖,让我们带上,到野外捡粪饿了吃;还给我们准备下穿的东西,都是破烂,干这种累活什么好东西都穿得不成样子,棉袄打着补钉,袜子是用白布连缀的,手套只有一副爸爸用过的棉闷子,露着指头;哥哥没有手套,只好光着手,他的手粗糙,有一道道的血口子,一冬天都像小孩嘴似地咧着。这时候,哥哥都是拴好背筐,给驴添草喂饱了,再饮足水,妈妈喊叫我们走,我们便套上驴车出发了。

在我们这个山区,冬天很容易起风,出了家门还感到天和日暖,走出村口上了山道,看见周围连绵的群山了,便觉得有小风了。我坐在车上的柳条编得粪圈子里,靠着前面,蜷着身子,狗皮帽子耳朵往下巴颏儿一系,帽子耳朵贴在脸上,有一丝暖意,两只手夹在裤裆里。哥哥赶着驴车,大踏步地走,两只旧狗皮帽子耳朵来回煽动,脸冻红了,他背对着风,侧着身子走,把一只帽子耳朵用脸压在肩膀上,用来捂热脸。

田野上有捡粪的驴车,捡粪的人背着背筐,抻着脖子前倾着身子往前一步一步地挣,那探着的脑袋像寻问什么。哥哥赶着驴车不停地走。我把脑袋探出粪圈子,问哥哥上哪儿去捡?哥哥转过身来,用木棍儿敲打着驴屁股,喊一声:驾!不加思索地说:上小孩子梁。

我心一颤,心咚咚地跳。小孩梁在烂头山中,那遥远的蓝蒙蒙的起伏山头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有很多吓人的传说,说那里有狼,有许多说不清吃人的东西——母亲说那年冬天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儿捡粪,车翻到了沟里,妇女往沟上面弄车,到了也没弄上来,妇女和孩子都饿了,累了,就蹲在沟里面歇息,活活冻死了。人们发现妇女和孩子时,她们面前堆着一堆石头,母亲说,死人把石头当火。我不懂石头不什么会起火,我曾经在野外天冷的时候捡一堆石头放在面前试过,好象那石头真发出热来,烤得前胸暖洋洋的,谁知道是精神作用还是我真希望那石头烤着那妇女和孩子不死。我恳求哥哥:咱们别到那么远捡去了。

哥哥转过身来,又是用木棍子敲驴屁股一下,接着是一声:驾!他为难地撩我一眼,从眼神里我看出他知道我惧怕什么,也似乎很对不住我,他一句话不说,转过身去,低着头,默默地陪着驴走,一会便满腹心事踢踏着路上的石子儿。

我知道哥哥怎么想的,近处一天捡不了一车,一年烧柴需要七八驴车,没有烧柴,妈妈难受,日子也就无法支撑。我重新蜷缩在车里面,任凭车在土路上颠簸。

来到乱头山中,才感到乱头山的可怕,一个又一个山头绵延几十里,平日在村子望着鸡蛋大的山头,在眼前魏峨耸立,直插云霄,一个山坡有十几里、几十里地长,杂草丛生,灌木无边,不时有一两只兔子从脚下逃走,或是野鸡飞起,茫茫的野地不见一个人影儿,这儿只有好天气才有少量的牛马群走过。梁南坡风小一些,不怎么冷,粪都让人捡光了,哥哥也没指望在南坡捡到粪,赶着驴车一直往小孩儿梁上边走,越走风越大,风越过山梁,直扑南边的大地,山南面的远处狂风大作,一个旋风接着一个旋风,拧着劲、嘶叫着向南卷去;白草弯腰抖动,尘土在半空中飘飞,天昏地暗。越往坡上走,风越大,哥哥和驴都像羊顶架,弓着腰前行。我浑身颤抖,上下牙直磕。哥哥再次回身敲打驴屁股时,发现了我在抖动,他伏在粪圈子沿儿上关切地问我:冷吗?我说:不……不冷。嘴已经不听使唤了。哥哥往上望望,离坡顶不远了,他赶上几步,吁地喝住驴,望望遥远的南坡,到车旁说我:下来活动活动。我在哥哥的搀扶下,跳下车,脚一沾地,脚像万根钢针在扎,麻得我扶着车半天不敢动弹。哥哥说:车卸到这儿,把驴拴到车轱辘上,你在这边捡,看着驴和车,饿了车上有干粮,我到坡那边捡。

哥哥背着背筐往坡上走,我望着他那瘦弱的身子,倒觉得他并不弱,而是个强壮的男子汉。我围着车附近捡,坡这边牛马粪不大厚,有人捡过的痕迹。我捡了半背筐,不见哥哥回来,我放心不下,背着半背筐粪往梁上走,走上梁顶,直觉得大风铺天盖地般地冲来,推我个趔趄,脸像万把尖刀刮,衣服薄得成了一张纸,眼泪刷刷刷地涌出来,我被风吹得背对着风,擦擦眼泪,转过身眯起眼睛往北坡望,北面是望不到边的田野,灌木杂草伸向远方,狂风无遮无拦,像脱缰的野马撒野狂奔,站在这梁上,直觉得站到了九天之上,广阔的田野在幽深的脚下,好似往梁北坡跨上一步,就会掉进万丈深渊。我头晕目眩。

哥哥朝梁上走来了,他的背筐里装满了冻牛马粪,他弓着腰,脸几乎贴在了梁脊上,脸被冻得彤红,两只手一会儿捂耳朵,一会抄在袖筒里,嘴里咝哈着,除了劳累,还与寒冷抗争。我们回到车旁,哥哥一屁股坐在车前耳朵上,车被压得吱吱嘎嘎响。哥哥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两手捂一会儿耳朵,站起身,把筐里的粪倒进车里,叭嗒几下干咧的嘴唇,到车上拿干粮袋子,却没有,驴站在车后面嘎崩嘎崩嚼什么,哥哥走过去一看,驴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干粮袋子叼下车的,正吃里面的干粮。哥哥忙捡起袋子,里面只剩下一把干粮渣儿。哥哥瞅瞅袋子里面,看看地下,弯下腰,用红萝卜似的手指捏起驴掉到地上的干粮渣儿,小心放进袋子里,递给我,说:吃它咱们再捡。

我心酸,我们一天的干粮让该死的驴偷着吃了,呆会儿我们饿了,怎么走回去?这儿离家五十多里地。我接过袋子,这是哥哥使的花布书包,底下打了补钉,我摸着只有一把的干粮渣儿,怎么舍得吃,就推给哥哥,说:你吃吧!哥哥说:我一点不饿,你吃。他说着,背起了背筐。我把干粮渣放在车前面,心想,哥哥一个人得啥时候捡满车,我也背起背筐,说:我也去北坡。

一走上梁顶,就觉得北边的大地像有千百万只魔鬼在呐喊跳跃、张牙舞爪向我示威,那冷森森的牙齿咬透了我的衣裳,我不得不背对着风,让背筐当盾牌。我见哥哥猫着腰背着背筐,像老牛拽犁一样走下梁去,也跟了下去。梁下冷得要命,粪倒是挺厚,几步一堆,冻成一团,用粪叉子扔到背筐里,像扔进去一块石头蛋子,砸得筐底吭一声;不时有一只兔子从草丛中窜出,朝远处逃去,吓得我浑身一抖,心也跟着哆嗦,随后身子颤抖起来,再也止不住,露在外面的手指,红得像胡萝卜,已经失去知觉,捏一捏,像一根木棒,很硬。风顺着脖领、袖筒、裤管儿往身上钻,脚脖子痒得钻心,不行,顶不住了,到南梁暖和一下再来捡。我背着背筐逃过了梁。

驴没草吃,半闭着眼睛站在车旁。我坐在车上暖和一会儿,觉得饿了,拿起干粮袋子,刚想吃,想到哥哥累得多,一定更饿,就咽一口吐沫,把干粮袋子放回车上。我躺在车上,再也懒地动了,从小长大,我第一次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干这么重的力气活儿。我想等哥哥回来我们一起再过梁。我迷迷糊糊好长时间也不见哥哥回来,哥哥比我捡得快,这工夫也该捡满筐了,怎么回事呢?我的心吊起来。我背着背筐来到梁北,茫茫的北坡不见哥哥的影子,我迎着风仔细寻找,脑海里出现了狼、鬼等不吉利的征兆,我想到了人们对于这个梁的传说。狂风嘶吼,白草瑟瑟,哥哥你哪里去了?我低着头顶着风朝前走,猛然,地上出现一道车辙印,从梁的下边上来,在草地上转了个弯,又朝梁下去了,看车辙印清晰度,好象是早晨来过的车,对,早晨没有风,有人来捡过粪,风大了,捡粪的人返回去了。我顺着车辙印往前走,忽然,前面出现一条雨水冲刷成的沟,沟里露出一撮黑头发,随风舞动。我脑袋轰轰烈烈地响起来,浑身灼热,我奔过去。哥哥背着背筐蹲在沟里,颤颤地抖动,嘴唇青紫,脸像紫茄子色,耳朵厚得像木板,眼睛无神地望着沟沿的杂草。我跳下沟去扶他,他趁势把我搂在怀里,他的身子冰冷,抖成一团。我忽然看见,哥哥的面前放着一堆石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什么人捡到一起的,经过风吹雨淋,石头缝中长出了杂草,哥哥把这堆石头当火烤吗?我有意地体会石头发出的热量,但没有一丝暖意,仍然冷得要命。我忽然看见哥哥红肿的、裂着口子的手上戴着一只羊皮手套,手套很旧,手指间有的已经开线,露出了羊毛。哥哥抖动着牙齿说:我……捡的。那你戴着吧。我忙把手套戴在他手上。哥哥背起背筐,哆嗦着说:我们……回吧。回到车旁,放下背筐,哥哥已经不能自主,跺着脚,两只手一会儿捂耳朵,一会儿抄进袖筒里,一会儿捧着脸,鼻涕顺着鼻孔往下淌。我虽然冷,更感到饿,从早晨到现在,水食未沾;哥哥一定更饿了,我把干粮袋子递给他,他打开干粮袋子,闻闻,用舌头舔一点干粮渣儿,啧着嘴,说:挺香,给你。他把干粮袋子递给我。日头压山时,我们终于捡满了车。我累得散了架,站立不稳地看哥哥套车。哥哥的手哆嗦着扣驴夹板,系驴肚带,然后赶起车,蔫儿蔫儿地跟着驴朝梁下走去。风小了,田野更加广阔、无垠。在山间的土路上,哥哥伴着驴默默地走,我捧着干粮袋子,瑟瑟着身子跟在车的后面,肚子空空,腿发软,眼见着车越走越远,我没有一点力气跟上去。伴着驴走的哥哥回头看见了我,喝住了驴,等我走上来,他说:你坐在车上吧!一车粪很沉,捡粪的人是从来不坐车的,我怕驴拉不动,不肯上车,哥哥不容我推托,他周着我的屁股把我推上车。我已经没了力气,四仰八叉地躺在粪上,舒服极了,只觉得飘着白云的蓝天在晃动。春节要到了,放寒假的我在街上和孩子们玩够了,回家天已经黑了。我走进黑乎乎的院子,窗户还亮着灯光,进了屋,父亲蹲在地上绑搂柴火用的耙拖子,哥哥坐在炕边用麻绳缝后跟儿开了线的鞋;母亲坐在炕头缝我穿破的旧衣裳。母亲说我:早点睡觉,明天跟着你爸爸去东沼搂柴火。我奇怪,我们已经把一年的烧柴准备足了,还搂什么柴火?我问母亲,母亲说:过年没钱,搂点柴火到镇上卖。我心凉了,我们孩子已经分好了明天玩的伙,明天晚饭后他们等不到我,多失望。我倚着炕檐站着发呆。母亲说:去,到西屋把你旧鞋找来,让你爸给你钉上鞋掌。我只好到西屋找来我的旧鞋,爸爸收拾完耙拖子,给我鞋底后跟儿钉上铁三爪掌,钉上它,鞋底经磨。我不安地上炕睡了,搂柴火捡粪的活计最累人,我一想都恐惧,夜很深了才睡着。第二天,爸爸套上驴车,带着我和哥哥向四十里外的东沼走去。父亲走在前面,迈动着长腿,高高的个子,弯着背,颠达颠达地往前走,很有力量,甭看他五十多岁了,身体像粗粗的榆树干那般坚硬,庄稼地的活计把他锻炼出来了,腰上、裤腿上扎着麻绳,防止冷风往身上钻。哥哥赶着驴车,他比父亲多一副羊皮套袖,两只手抄进套袖里,用粪叉子敲打着驴屁股。天亮前的小冷风像尖刀,搜刮着人的脸。哥哥为护着脸,侧着身子走,歪着头,用脸把狗皮帽子耳朵压在肩上。我穿一件半身破羊皮袄,小碎步跟在车后。远处是大山,近处是田野,我们行走在山间土路上。路过梁东的“半截子”供销社时,父亲叫我们先走,他朝供销社走去。我问哥哥为什么叫半截子供销社呢,哥哥说因为那原来是一排房子,后来因为房子太破,有半排倒了,只剩下一半,人们就管它叫半截子供销社。一会儿,父亲走上来了,他拎着一包馃子,还有两个小包,父亲把馃子包放在车上,把两个小包打开,一包是面起子,一包是糖精。我们带的吃粮是玉米面和炒玉米面,父亲买这东西是贴干粮用,两样合在一起和在玉米面里,又能把干粮发起来又甜,一准好吃,父亲好算计!这笔开销是昨天晚上妈妈同意的,那馃子妈妈可没提。父亲问我们俩:饿吗?哥哥摇摇头,我惦记着馃子,咽一口唾沫,不作声。父亲从车上拎起炒面口袋,撑开口递给我,说:抓一把,就着路边的雪吃。我常这么吃,可现在吃不下去,馋馃子。父亲理解我了,把炒面袋放回车上,拿起车上的馃子包,打开,捏起一块给我,我接了,父亲又捏一块给哥哥,哥哥也接了。我吃下去,吃得太急,没吃出啥味道;父亲又给我一块,我接过来慢慢吃,想品品味,真好吃。父亲把馃包放回车上,看着我们,很满足,我们家庭从来没有这么泡费过。哥哥拿着那块馃子,始终没见着他吃,他舍不的吃。傍晌午,我们到了东沼。这地方属于大兴安岭余脉,几十里几百里没有人家,许多吓人的传说都源于这荒凉的山地,远近群山叠立,满山遍野灌木杂草丛生。山沟里只有三间破土房,是放牧人的住处,村里来捡粪搂柴火的人都挤在这房子里。我们在门前卸了车,把驴车拴在车轱辘上,进了屋,外屋地上铺着羊草,一只母羊带着两只羊羔子趴在上面,一股膻味,屋角一口十二印大锅敞着口,左右屋子里面是两面炕,炕席烧出几个碗口的窟窿,东屋南面炕上没有炕席,铺的羊草,我们进了西屋,墙上挂满了衣裳、粮食袋子、鞋、皮袄等又脏又破之物,屋里除了羊倌“朱猴子”,还有马倌尚二、来捡粪的大车老板子朱密林,他们喷着烟,尘垢满面,和我们打招呼,尚二问:哎,老六,过年了咋还往外跑?父亲在哥弟之间排行老六,村里人都这么称呼父亲。父亲边往炕上扔干粮袋子,边说:没钱过年,不往外跑咋着。朱密林问:这山上有钱等着你捡呀?父亲说:搂点柴火卖呗。尚二看着我和哥哥,同情地说:这俩小家伙够呛。我和哥哥第一次来这陌生的地方,看哪都脏,膻臭味又难闻,我俩眼生,倚着炕檐站着,都不作声。父亲跟他们说一会儿话,歇过气来,叫我们安顿行李,然后分给我们俩各一块馃子,也给另三个人一人一块,三个人笑容满面,大口地吞下去。尚二吃完不住地巴嗒嘴,边跟父亲套近乎;父亲把剩余的半包馃子放进炒面袋子里,挂在墙上,那三个人直勾勾地盯着。爸爸叫哥哥去喂驴,让我烧火,要把这几天的干粮一次贴出来。爸爸和好面,我也刷好了锅,点着了火,锅里的水很快开了。爸爸一条腿蹬在锅台上,从盆里抠起一块面把一团面用力朝锅里摔下去,只听“啪”地一声,那团面就粘在锅帮上了。锅里的干粮熟了,启出来,父亲说:带几个,到山上干一会儿吃,天不早了。父亲带着我们来到“恶头山”下,这山十里外就能看见,阴森森的山头,拔地而起,直插云天,巨石笔直地立着,几房高的石块斜指天空,似乎来一阵风就能刮下来,从它下面走过让人提心吊胆;山南面背风迎阳,草盛柴厚,是搂柴火的理想地方。我们卸了车,把驴拴在车辕子上,我跺了跺冻麻了脚,鞋底太薄,震得脚底板子针剌般疼。我搂了四拖子,父亲和哥哥搂了七八耙拖子。走了半天的路,又没有吃东西,都疲了,父亲在车旁放了大耙,坐在车耳朵上抽烟,哥哥蹲着收拾耙子,父亲抽完烟,抱来一抱柴火,点燃。我知道,父亲要烧凉了的干粮吃,我到车耳朵上拿干粮袋子把干粮塞进火里烧,一会儿,火里冒出糊香味,父亲从火里扒出干粮,干粮黑黑的,包着白灰,父亲拍拍吹吹,掰一大块给我,我咬一口,好香,剩下的那块父亲给了哥哥,哥哥急不可待地咬一口,嚼几下吞下去。爸爸吃完,半闭着眼睛坐在车耳朵上抽烟。哥哥吃完干粮,躺在地上。我虽然吃一块干粮,肚子依旧像空水桶,如果塞满棉花也比这好受。我倚着车轱辘,把皮袄紧紧地裹住身子,抄着袖子坐着,很享福。我正迷迷糊糊,父亲在车辕子上磕烟袋灰的“当当”声把我震醒,我睁开眼睛,父亲站起来,把烟袋别在裤腰带上,说:走,搂去,搂满车好回去。我累,哥哥一定更累,他吃得少,肚子更空。我又冷又没劲,不知道是困还是饿,脑袋昏昏沉沉,搂两拖子说什么也走不动了,为了取暖,我扔了耙子,坐在卧着的驴前怀,抄着手,缩着脖子。爸爸和哥哥在山坡下懒懒地拽着大耙,机械地迈着步子,不屈不挠地向前挣着,哥哥脸冻得紫红,嘴唇干裂,幸亏他累惯了。日头沉入了西山后,终于搂满了车,父亲和哥哥支撑着身子,套上了车,赶车是哥哥的事,我只要跟着就行了。我迷迷糊糊地跟在车后,晃晃悠悠地走。辚辚车轮,茫茫田野,只有我们这辆车和我们三个人在慢慢地蠕动,我们谁也不说话,在这大山里,庄稼人的日子就像这车轮在田野上滚动,慢慢腾腾,无穷无尽。到了住地,爸爸和哥哥把车赶到一个废弃的牛圈里卸车,我饿的受不了,想趁爸爸进屋之前,偷拿馃子吃。我跑进屋,爬上炕去墙上挂着的炒面袋里掏,心一惊,纸包空空的,馃子没了,是让人拿去吃了。我狐疑地回过头去。尚二坐在炕上抽烟,斜着眼睛瞄我;坐在行李上的朱密林也神色不安地瞅着我,我断定他们吃了。爸爸和哥哥进屋来了,我对爸爸说:爸,馃子不知道让谁吃了”我指望爸爸查问屋子里的人,谁吃了让他赔,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让他白吃了。爸爸却朝屋子里的人笑了,说:你们咋不给留几块,两个孩子都没舍得让他们吃。爸爸向来这么老实,在乡亲们面前胆小怕事,在村里谁也不把他当块料。两个人笑笑没有说什么。没办法,我和哥哥只好赌着气到外屋泡炒面吃。我和哥哥吃完炒面,撑得心满意足。爸爸说明天他起早去镇子卖柴火,叫我们明天上山搂柴火,他回来装车,打发我们早点睡觉。我和哥哥上炕钻进了被窝。第二天,爸爸起早去镇子里卖柴火,我和哥哥扛着大耙上山,搂明天去镇子里卖的柴火。我们来到昨天搂柴火的那条山谷,有风,天很冷,杂草刷刷地响,山谷像有千条野牛低吼,山雀从山坡上升起,歪歪斜斜扎到南面山后。我和哥哥搂到仿晌午,我俩都累到劲了,我两条腿像灌了铅,身后的耙拖子像一座山,沉重得拖不动。冷风穿过脖子,肉皮又痒又疼,汗出尽了,又累又冷,哥哥不说话,上身向前探着,拼命拖着大耙走。我终于走不动了,躺在柴火堆旁,哥哥也坐在我身边,扒下鞋磕打里面的土,我问:爸爸今天这车能卖多少钱?哥哥不语。我说:卖五元吧?哥哥说:谁知道。我想能卖五元,三个人拼一天,那老大一车柴火,五元不算挣得多。我坐起来,举目远望,忽然看见南山坡上一只鹰在高空盘旋,它发现一只逃跑的兔子,流星般扎下地面,又箭一般射向天空;兔子在奔跑,四蹄几乎绷成“一”字,身体似乎要脱离地面飞起来;天呀,它跑得这么快!鹰在空中不断地翻滚、旋转、平飞、侧飞,忽而身体下降准备发起进攻,忽而又昂头将身体拉成流线型冲入云空。鹰的影子投射到地面,兔子边奔跑边躲避着那团黑影,鹰把飞行位置向旁边移动了一小段距离,不让兔子看见它的影子,快速向兔子压下来,在接近兔子一刹那,兔子忽然仰躺在地,举起张开的爪子迎战。太远看不见兔子在干什么,听老人说,兔子在鹰冲下来后,它躺在地上,背依草地,舞动四只爪子挡鹰嘴、划鹰腿、挠鹰脖子、蹬鹰肚子,鹰缩回一只爪子护自己的胸脯,用另一只爪子捕抓兔子,但很难得逞,只好重新升空,盘旋一遭再扑下去,兔子依然仰面朝天躺下,故伎重演,鹰再次升空,反复几次,鹰疲了,只好在空中盘旋,没有办法。我看见兔子在鹰攻击几次之后逃入了山沟。哥哥盯着,叨咕:这是一只老兔子,有办法斗鹰。我忽然发现,鹰由慢吞吞盘旋转为急速旋转,而且越来越低,在它下面,又出现一只兔子,拼命朝我们跑来。我常听大人说,兔子遇到鹰往往朝有人的地方跑,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哥哥蹲下,比刚才紧张,说:这是一只没经验的小兔子,非死了。话音刚落,鹰收拢翅膀,伸出利爪垂直下降,径直去抓兔子背部。哥哥站起来,望着,见鹰按着兔子啄兔子脖子,啄一会儿不啄了,哥哥猛然朝那儿跑去,鹰发现有人朝它跑来,抓起兔子起飞,飞几步,升不了空,扔下兔子飞走了,哥哥捡起地上兔子回来。我跑上去一看,呀,一只足有四五斤重的肥胖兔子,脖子被鹰咬个大窟窿。我们俩高兴的一时有些惊慌,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么大一个东西,要知道,这是白捡的兔子,全家人能吃两顿,我想到了妈妈和全家人。哥哥说:拿回家过年吃。对。我说,又一想,说:回住处让他们看见咋办?哥哥说:咱们藏起来,塞柴火里,回到屋里埋到墙旮旯羊草下面。我把兔子塞进柴火里,看看四周,没人看见。我们得到一笔财富,饿、累、冷全无,我们接着搂柴火。我和哥哥搂够了一车,还不见爸爸来,我们蜷在柴火窝里等,一个劲猜测父亲这么晚咋还不回来?傍落日头,我们在饿、累、冷中终于等来了父亲,他一脸尘土,嘴唇干裂,身子疲惫。父亲掏出几块糖分给我们,我知道,卖柴火的钱是用力气挣来的,父亲不敢乱花,但我们累一天了,父亲又不能不给我们买点东西,买什么呢?父亲一定盘算了又盘算,才给我们买了这几块糖,我和哥哥都舍不的吃,装进兜里。我从柴火里掏出死兔子,对父亲说:看,捡的。父亲拎着兔子看看,递给我说:放好,拿回家过年吃。我们支撑着身子,费力地装上车,默默地朝住处走。到了住处,进了屋,其他的人都吃完了饭,坐在炕上闲哨。有人问父亲:老六,卖多少钱?父亲说:一元九。我暗吃一惊,这么少?父亲说:卖柴火的车几十辆,没几个人买。有人说:那你等到明天卖呀。父亲说:山上还有两个孩子,明天哪行。父亲忙于卖出去是惦记我们俩。我们开始做饭,我去车上抱柴火时,父亲跟出来,我偷偷地把塞在柴火里的兔子拽出来,问父亲:这个咋办?父亲看看兔子,说:藏起来。我放进柴火里,抱进屋,趁外屋没人,把兔子埋进墙旮旯的羊草下面。我们说是做饭,实际是烧点开水泡炒面吃,我们正坐在炕上吃,刚赶着车来搂柴火的老谢在外屋烧水贴干粮,忽然他进来,拎着那只兔子,举着问:这是谁的?我吃一惊,他怎么发现的?哥哥和爸爸也都意外地看着老谢,屋里人相互对望。我想承认,但承认了还放得住吗?这么多嘴,不承认,兔子没有主儿,他们还不照样吃,我拿不定主意,瞅着父亲。有人问:在哪来?老谢说:在墙角儿的羊草里埋着来,羊吃草扒了出来。父亲说:两个孩子在山上捡的。老谢说:吃它。众人附合说:对,吃它!我心疼起来,指望父亲阻拦,父亲却笑着说:你们可够馋的。众人不理我们,纷纷议论怎么吃,最后一致同意,扒了皮切成块,每人出点咸菜掺上熬。老谢拎着兔子到外屋忙。一会儿,老谢端进一个盆,盆里冒着腾腾热气,往炕上一放,众人像猫见了鱼,围上去,脑袋聚在盆上,一只手伸进盆里抓兔子骨头,一烫,猛地缩回去,响起火急急地咝哈声;又有几只手试探,终于一只手捞走一块骨头,众手纷纷探抓,个个转过身去忙忙地吃。我等人们让出空儿,凑上去,咸菜里只有零星的骨头,我往碗里挑,然后端上炕,爸爸哥哥我们吃。吃完,都夸这肉好吃,有的说没吃够,有的抱怨吃的少,相互指责吃的多,有人说有点土星味,有人附合,有人说不如鸟肉好吃,最后意见统一:没啥吃头!都东倒西歪闲呆,回忆刚才吃肉情景:谁谁狼狈相,谁特别馋,谁专捡大块拿,谁……第二天,一场大雪盖住了大地,田野茫茫,远山像数匹大象,驰骋向远方。不能捡粪搂柴火了,所有的人都要赶回家过年,我和爸爸哥哥带着拼来的一元九毛钱,随着这些土眉土眼的庄稼人踏上了归乡之路。天很冷,这些人都笑容满面,过年了,吃的烧的都不缺,没有什么不知足的。我们走向家乡,个个劲头十足。哥哥虽然早上了学,但因为老是在家里干活儿,耽误了学业,上初中时蹲到了和我一个年级。初中他和我一个年级,但不在一个班,初中毕业考高中的头一天,老师布置完第二天的考试事项,我们就放学了。我们村在中学所在的村子南边,离中学五里地,是一条乡间土路,要进村时,我们不走土路,而是从田地里穿过。那天因为忙着回家复习,准备第二天的考试,我踩着横垅地朝村子匆匆地走。赤峰北部冬天的庄稼地只有白白的庄稼茬子,暮色中前边的村庄像一片黑乎乎的山峦,有一缕炊烟从黑山包上升起来,一声狗叫两声鸡鸣,从黑洼处响彻山区的四方,周围的大山都模糊起来。庄稼地西头的小路上走着同班的三个学生,哥哥在那里边,他们争论明天的考题,声音在田野上漫游。我大步地跨着横垅地,暮色急匆匆地向身边逼来。我走进家,黑洞洞的屋子气氛紧张,父亲抄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母亲盘着腿坐在炕头上瞅着父亲,他们不说话,我感觉他们这之前说话来,见我进屋他们才不说话的,他们说的事情一定很严重,因为我每天放学回来屋子里都亮着灯,父亲蹲在地上鼓捣旧鞋或者坏了的驴套,母亲勾着头缝衣裳,见我进屋就告诉我饭在锅里热着呢,没熬菜吃点咸菜。今天他们不点灯,什么也没干,脸色凝重,又不说话,一定有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紧张,以至于把书包挂在墙上的木橛上,不敢去外屋吃饭,倚着炕沿抓挠手指头。父亲微笑地看着我问:你们明天考试?我说是。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朝我笑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我的学习。前几天我和哥哥就跟母亲要过报考费,母亲没有,是父亲从白布裤腰里抠出一个脏布包,展开捏出钱数了又数递给我们,父亲知道我们明天考试。父亲问:考上就去镇上念呗?我说是。父母问过我,也问过同村的同学,他们很关心到哪儿念书。我曾经为考上能到镇子读书高兴,我想父母也会高兴。可他们没表示过高兴,倒是老叹气。母亲问:你考上了吧?我没有把握,但为了让父母高兴,我说:差不多吧。我本想父母会轻松下来,或者笑一笑,可他们对望一眼,没笑。母亲又问:你哥哥赶上你了吧?我说:不赶。哥哥经常干家里活儿,耽误课,学习不如我好。母亲对父亲说:要不让他们都考去吧,谁考上谁念。父亲抄着手对着母亲,又好象是面对窗户,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脸色是忧愁的,父亲说:要是都考上咋办?我心里一颤,我想父亲可能说错了,或者我听错了,他应该说:要是都考不上咋办?试想,当父亲的能盼望儿子考不上学吗?要知道,这次同村有七八个学生要考镇上的高中,考不上父母脸上无光呀!父亲说完母亲没有作声,她一定没听出父亲把话说反了。这时候窗户外响起了脚步声,在黑夜的院子里响得很清晰。门开处哥哥走进来,他在黑暗中喘息着把书包挂在墙上他那根木橛上,说我:明天就考试了,咋不快吃饭复习。哥哥说着往外屋走,我也要走。父亲说:你们等一会儿,你妈我们俩跟你俩商量个事。我紧张起来,父亲从来没有这么一本正经地跟我们说过话,我们站住看着父亲,我想一定是个喜事。父亲说:你妈我们商量,家里没人劳动,你们俩都考上你妈我俩也供不起,得下来一个。我怔住了,我不相信这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更没想到他们会商量出这种事,我看母亲,希望她阻止这件事,母亲一直盼望我们学习好呀!母亲瞅着我证实说:是商量过了。我眼眶里发潮,我脑海立刻出现了村西那连绵起伏的高山,村四周的土地和披着尘土从村街上走过的长辈们,我哀求说:爸,妈,我们都复习好了,明天就进考场了,让我们考吧,谁考不上谁下来。母亲说:你爸我们也这么商量过,怕是都考上。哥哥不作声,他向来是这样,从小我俩就在一起,不论割草、捡粪、喂驴喂羊还是扫院子,他都带头干,从不攀我,他是哥哥我是弟弟呀!我不能不念书,那太恐惧了,我也想让哥哥念,我说:我们两个念书花不多少钱……没容我说下去,母亲就干脆地说:这事定了,必定下来一个,你们俩商量谁下来。那个晚上,我和哥哥谁也没摸书本,连饭也没有吃,摸着黑爬上炕钻进被窝。我捂着被子流了半宿泪。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挎起书包走时,哥哥没有走,他摘下墙上木橛的书包塞进柜子里。谁也没说让他下来,这不用谁说,这类事都是他让着我,他出去干活去了。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太阳光从东边温暖地射过来,田野一片明亮。一辆牛车从村口钻出来,三头牛顽强地拽着一辆大胶车,车上装着满满的猪粪,哥哥扬着鞭子吼喝着牛,哥哥往地里送粪。杂乱的校园乱哄哄的,学生中洋溢着紧张的兴奋,不断有学生进各个教室看考号,然后出来跟同学们说他多少号。有三四个和哥哥同班的学生跑到我身边说:考试快开始了,你哥哥还没来,你咋不去找他?我不作声,我的心思已经在要考的题上了,我痛苦的心情不那么厉害了,只是别人一说我心还一揪一揪的。开考的铃声响了,我跨进考场时,心情有些悲壮。事后我才知道,村子里有好几个学生都没有参加考试,原因都是家里困难,供不起孩子念书,家长让孩子下来劳动,一个是不再拿供孩子读书的费用,还能为家里挣工分。其它村里也有这种情况,这样的同学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大多和父辈一样在土地里某生存。考试后我进了镇重点中学。哥哥从此成了庄稼人。我是村子里第一批高中生,那一次我们村一共考上七个学生。早晨,送我上学的父亲将车上的行李用麻绳拢好,拉试一下麻绳,觉得还结实,就边打量行李,边将冻麻的双手缩进很脏的袖简里,围着车转,他不是担心行李没拢紧,而是借此暖一下双手。行李很简单,一床羊毛毡子,这是我家唯一的一床毡子,父亲铺了它十几年,我本来下生起就睡炕席,这一次让给我,是母亲怕到学校再睡炕席让同学们笑话,强迫父亲发扬风格的。我本来铺不惯毡子,不想要,但一想到在同学面前不能太寒酸,这毡子是门面,就勉强接受了。毡子里卷着一床母亲三天才缝好的厚被子,这条被子面是母亲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这次拆洗一遍,将我家积存的旧棉花全部絮了进去。我对母亲说:有毡子该有褥子,我怕毡子毛扎!其实我是怕同学笑话我穷!母亲说我:你睡觉时就把被子两边折回来压在下边,不就是褥子了吗?母亲重重地看我一眼,我就不敢再吭声了。祖上都没有睡过褥子,我怎么就想腐化了呢?被子里卷着一个长长的、圆滚滚的枕头。这是姐姐听说我考上中学,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回来,花了一晚上功夫用布给我缝的,里面装了满满的荞麦皮。再外面是一根十字花样捆着行李的麻绳。再有的则是哥哥昨晚奉妈妈旨意给我炒了又碾了的一布袋玉米面,我们叫它炒面,还有一捆书。街上起了小风,几片纸刷刷地在地面上飘过。我抄着手,跺着脚,用身体微弱的热量抵卸风的侵袭。风吹过的街面上,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一个门口撞出来,抄着手,缩着脑袋急急地钻进男一个门口;一头饿瘪了肚子的小猪颠颠地向前奔,四条腿象四根儿干柴棒.它那样颠着似乎能解除饥饿造成的痛苦,它很快消逝在一个街口。鼻涕顺着父亲的鼻孔淌下来,父亲拧一下鼻子,在我的感觉里他把鼻子拧了下来,狠狠一甩,白白的脏物就飞贴到街旁的墙上了。父亲走到耷拉着眼皮发呆的驴屁股后,从车上抽出一根柳条枝儿,叫一声“驾”!抽一下驴屁股,驴就慢腾腾踢踏着街面走了。我抄着手跟在车尾巴后面。街上很静,小风扫荡着街面上的荒凉,天空灰朦朦的,衬得人心理粘乎乎地不清澈,东南方向的查布杆山掩饰在晨烟中,只有脑袋昂然挺立于半空,它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端然稳坐在赤北大地上。路过邢娘们儿门口时,邢娘们儿从园子里站起来,边提起裤子扎着裤腰带,边迈出园子墙朝门口走来。她是我八岁那年从邻乡黄羊洼村嫁过来的,她为人随和,跟谁都嘻嘻哈哈,就是日子过得穷,人们很少叫她大名,都亲切地称呼她邢娘们儿。她昨天晚上坐在我家炕上和母亲说了一晚上话,从她的语气和神态上看,似乎我考上中学是村里出了状元,这次上学等于去做官。邢娘们儿站在了大门口,脸没洗,前衣襟儿挂着油污,跟父亲打招呼:大爷送儿子上学!父亲说:考上了咋着,念呗!那语气是自豪的,洋溢着欢喜。这下大爷中了……。邢娘们儿说一半儿留一半。父亲喜兴的不知道怎么着,抽一下驴屁股说:中啥呀,花钱的买卖!我们家在村上是穷户,入学通知让带四元住宿费,两元学费.父亲昨天晚上去队长家磨了一晚上,借了六元钱,现在就揣在父亲怀里。邢娘们儿好奇地上下打量我,羡慕地说:小小子,没成想出息了,看小时候偷我家杏那时可完犊子了!她说的是她嫁过来那年,她和她婆婆住在一起,她婆婆家有一棵杏树,秋季我和同伴儿去偷杏,被她撵了个满山遍野,她这时说出来不等于拥我后腚炮吗!我脸上挺热,低着头走不理她。邢娘们儿忽然说:你鞋垫窜出来了!我琢摸,我的鞋也没鞋垫呀,怎么会有鞋垫钻出来,想着,扭过头去看鞋后跟儿,立刻不好意思了,我从小长大没穿过买的线袜子,这次升学,母亲怕我在同学面前丢了家庭门面,狠了狠心到供销社给我买了这双袜子,拿回家,母亲怎么看这双袜子也太洋气了,单簿的不经穿,就找来旧布,给袜子加缝了一个底儿,为了防止后跟处先被鞋磨破,在袜子后跟儿也缝上了一层旧布,露在鞋外面的部分是半圆形的,很象鞋底垫窜出来贴在了袜子上。我怕邢娘们儿认真地看,就说是袜子的衬布!邢娘们儿看出来了,说:你妈这活计真闹一阵子,从头发梢儿给你扎古到脚后跟儿!我听不出这是说我母亲抠还是会过日子。邢娘们儿忽然在我身后嚷到:当了官儿坐上吉普车,别忘了拉嫂子一回!我听了这话美滋滋的,我何尝不是这种愿望呢!可是,我心里又有几分空空荡荡。一个中学生,其前途该是怎样的渺茫,离吉普车太遥远了,我甚至连一双“原装”的新袜子都穿不起呢!街上的风似乎小了,日头也从东半天的烟气中透出一丝光亮,我顿感空气有了暖意。父亲驼着背的身板和蔫蔫儿走着的驴子都让我感到我的家庭的卑微。希望和负担就是这样纹在我的心里。出了村口就是一条横贯村子的南北大路,这条大路是镇子通往北部罕山一带的,路的东边有五六由人家和小队院,小队院墙的南面站着一群男人,那儿背风,又有阳光,平日里社员们上工等着队长分派活计,就聚在那里,那里还可以看到路上南来北往的车辆行人,边看边议论,打发着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子。眼下正是冬闲,庄稼人没活儿干,坐在家里又闲肠子难忍,就有了这儿的天天一堆人,个个抄着手,缩着脖子,或斜倚在墙上,或两脚不停地捣动,或蹲着抽旱烟,或两条腿轮流稍息,不管哪种姿势,眼光都盯着路上。当父亲赶着驴车、我跟在后面上路时,我感到了这群眼光的柬射。我想,这些土眉土眼的庄稼人对我这样一个读到镇中学的学生该是心里羡慕、嘴上嫉妒地赞叹吧!路上的风大一些,驴的脊背毛吹乍起来,父亲每踏一下路面,他鞋底下就腾起一股烟尘,风催着我的屁股,就像有人拥着。父亲不爱说话,他对我的希望就体现在默默为我准备东西上。送我上学,他对我的指望也许就是一个团员,回村当个民兵班长抑或副班长。说起来,父亲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九四七年东北仗打的正烈,父亲应征参加内蒙古骑兵师,当四年兵打过十五次小仗,没打死过人,也没有被人打伤过,在他的转业证上写着:立三等功一次,开小差一次;在“部队建议”一栏写着:有骑射特长,建议担任民兵训练的教练;在“个人志愿”一栏写着:做小买卖!父亲的这一愿望我深感同情,他从辽宁朝阳奔来内蒙想当地主,不就是想有钱花、有衣穿、有屋子住吗!土里刨食一直穷困,他还没有忘记当年“当地主”的远大志向。关于部队首长建议他当“民兵教练”,那纯粹是说胡话,要是让他到赤北农村生活上几年,他就知道一个空肚子汉子哪还有闲心去骑马射击训练!出了村,广阔的狼甸子就展现在了眼前,黑糊糊的肥沃土地,高粱茬子和玉米茬子白花花的,就像白发老头刚剪过头,甸子上散布着牛、马、驴,在冷风的吹拂下,甸子更显得广阔、空荡和凄凉。父亲刚到这儿时,这狼甸子还杂草灌木丛生,狼兔奔窜。几十年光景,这儿全开垦成了田地,野兽失去了生存的生态,早已不知道逃到何方,只留下了一个名子:狼甸子!这甸子是块宝地,它夏季为村人产下粮食,冬季是牛马驴吃草的牧场,有些人过冬的烧柴也是到这甸子上捡牛马驴粪。此时,一个人串行在牲畜中间,背个粪筐,伸着脖子,像个鸭子似的,脑袋一探一探往前挣着走,用粪叉子铲牛马粪往背筐里扬,我认出那是哥哥。我和父亲向南走了四五里路,把村庄远远抛在了后边。回头看,村庄只是一片渺小的火柴盒,有的窗户和门还分辨的出来,有的烟囱升绕着乳白色的烟。我的家在后街,这儿看不见,我想着母亲忙碌的身影。路该向东拐了,东边是雄伟的查布杆山,山的西坡有一群羊,白白的一片,如一粒粒白米镶钳在山坡上,让人感到塞北牧歌的味道。前面看到了欧沐伦河的河岸,河那边的瓦房顶也一个又一个暴露出来,回身望去,村子早消逝在了狼甸子的地平线上了。我转过身去,迈着碎步跟上驴车,向镇子奔去,学校快到了。中学在镇子北边。我跟着父亲的驴车跨过横卧在欧沐伦河上的木桥,进了喧闹的小镇,顺着石子铺面的街往东走,到十字路口,再折向北边,走到街的尽头,四周就是零散人家,在山坡子上,座北朝南一个大门,那就是镇中学。我跟着父亲走进校院,院子里到处走动着学生,到处都有小驴车,驴车旁都守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头儿或脏脸汉子,脸上都有着光荣的微笑或拘束的神态。在乱乱的学生中,有的穿戴花枝招展,漂漂亮亮,有的朴素淡雅,又脏又破,每个学生都攒足了劲儿显示着家庭的富有和贫穷。收发室门口挤着一大堆寒酸与富有的学生,认真地看着一个黑板,我也挤过去看,原来那上面用粉笔写着班级和新生的名单。我挨个名子看下去,终于在“四班”的行列里找到了我的名字。并且从旁边那块黑板上画得校园示意图上找到了四班宿舍。我挤出人群,见有的学生从小驴车上扛起行李朝校院西边飞奔,我猛然记起父亲叮嘱的:抢靠墙位置。我慌手慌脚奔向父亲,父亲站在车旁,怀里抱着那根柳条枝,扬着脑袋,一动不动地望着满校院的学生,似一尊塑像。我到父亲身边,慌不择路地说:爸,我得去抢宿舍!”父亲回过神来,看我一眼,从怀里掏出那叠在生产队里借来的钱,手指粘着唾沫数一遍,递给我,我抓在手,从车上抄起行李扛在肩上,拎起玉米花袋和那捆书、本,踉踉跄跄地向院西那几排房子奔,这时有好多扛着行李的学生都往那排房子奔。这时,我想到了在乡村的山上拼命前奔捋猪菜的情景,那是为了日子,这是为了什么?忽然,我想到了父亲还没地方吃饭,见父亲站在车旁,抱着那根柳条呆呆地看着我,见我停住,挥手示意我快走。这时又有两名学生从我身边跑过去,扛着行李奔往宿舍。我顾不了父亲,甩开大步朝西边的宿舍冲去。我在贴在房子墙上的纸上找到了四班的宿舍,又在一个门的纸上找到了我的名字。门关着,但没有上锁,我一用力,用行李撞开门,屋里已经有了学生,一个学生伏在地上摆放的箱子上写什么,一个学生坐在炕边上吃干粮,两个学生在靠窗户的炕上扯着行李争件么,另一个学生头朝里躺在炕上,枕着行李。我见靠窗户的铺位有人占了,靠门这个铺位空着,我猛力把行李扔向墙旮旯,炕上立刻腾起一股烟尘,遮住了躺着那个学生的脑袋,那个学生“扑、扑”地吹着气,用手往一边扇着烟,坐起来嘀咕:这人!哈,真呛人!坐在炕边吃干粮那学生回过头来看着我,一脸不高兴地说:你慢点,砸塌了炕咋整!我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说什么,只管站着喘气。屋里的人把眼光都转向我,其中伏在箱子上写什么那个更加干瘦的学生问我:你叫啥?我回答了。几个人点头或“哦”一声,表示知道我是谁了,因为我的名字在门上写着。他们打量我,我觉得很不自在,我发现他们都是穿的学生服。我的上衣是母亲缝的,是我们赤北农村老式的农民服,太不跟形势了,自己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这里天南地北的都有,男男女女的,真有点戳不住个儿。我对那个写东西的学生起疑心,他是不是写入团申请书?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窗前往外看,外面是扛着行李或空着手奔跑的学生,这又诱发了我对即将开始的学生生活不可名状的担忧,最为担忧的还是入团,人不上团,毕业回家什么事由也熬不上。我转回身,面朝门口看自己的行李那边,斜视一眼那个学生放在桌子上的纸,不巧和那个学生的眼光碰上了,我脸立刻热了,就像偷鸡贼被人当场捉住。我想,我也得马上动手,写申请让别人看着不好,不如先表现一下自己,给老师一个好印象。干什么呢?只有去教室扫地擦桌子,对,就这么干!我出了宿舍急匆匆往教室走。校院已经冷清多了,小驴车减少了,来往的学生也少了。这个中学在镇北的高坡上,站在校院就可以看见南边小镇的全部,一片房屋躲在烟雾里面,北边的查布杆山就象从身边拔地而起,直向南边逼来似的,看着眼晕,十二里段就在山的西北边,也不知道家里人都在忙什么,我要为了他们早日入团,入不了团,回到村子就啥也不是。教室在校院的东边,前后共四排房子,四班在最后一排房子的第二个教室。我走到教室门口,听见教室里有说话声,而且都是女生。我奇怪,这些女生这么早来干什么?我悄悄地探头往屋里看,见教室后边围着五六个女同学在说话,从穿戴上看是镇子里的,我犹豫了,有人在场,做好事好意思吗!现在都兴无名英雄,当着别人的面子好事不等于毛主席批评的那种人:做了一点事就觉得了不起,喜欢自吹,生怕别人不知道。可是,这学校走到哪都是人,不当着别人的面干事怕是永远也干不成什么事。管她呢,做好事又不是偷鸡摸狗,用不着前怕狼后怕虎。我迈着大步,装作很大方地跨进教室。女学生听见脚步声,停止说话,都转过脸来看我,我在众人新奇的目光的扫视下很不自在,心也跳了起来。说实在的,在村里还没有一个姑娘敢这么大胆地专心看我,这一次几个姑娘同时看,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为了遮羞,装作在桌箱找什么,弯着腰一个挨着一个桌箱看.桌箱都是空的,我的架势和神态似乎向她们说:我这文具盒或书或本或画册或钢笔什么的放在了哪一个桌箱了?她们终于对我失去了兴趣,又都转回头去叽叽喳喳像家雀打架。我见女学生们不注意我了,大脑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直起腰巡视屋子可有什么事可做,桌椅都摆得很整齐,窗户玻璃也擦得干干净净,地扫了。我见没什么便宜可让我捡,愤愤起来,这一切准是这帮臊妮子干的,你们都生长在有钱父母有工作的家庭,何苦跟我们这些一身土气的后生们抢营生呢?我这么想着,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郑人文在宿舍写入团申请书,教室的好事又让这帮臊妮子抢了,我弄个干瞪眼,开始就这么不利,以后还有好果子吃?我不能缩头缩脑,得大着胆子寻事干了。我理直气壮地跨上讲台撒目教室,决心找到点事干。忽然,我脚下一陷,趔趄着扑下讲台,摔了个跟头,惊得那几个女学生转过脸来,看着我狼狈的样子,都开心地笑了,嘀嘀咕咕好像讥笑我什么。我恼恨地站起来,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回头看讲台,原来这讲台是用两层砖砌的,外表用泥抹的,我无意地把讲台角上的两块砖踩了下来。我脑袋嗡一声,好事没干倒干了一件环事。看看女同学,他们似乎没大注意这件事。我怕进来人看见,忙把砖摆了上去,可是,抹砖的泥掉了,摆上去的砖只要有人稍一碰就会掉下来,学生一上课人来人往的,讲台岂不越坏越大,有人追问起讲台是谁最先踩坏的,那入团还有指望,唯一的办法是赶紧补救。补救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和泥把砖抹上,这是很简单的活儿。我在门后找到水桶,到教室前面的水房打半桶水拎到教室后面,这儿的黄土粘,抹讲台正好。我这才想起没有铁锨,也没有泥抹子,没法和泥,也没法抹讲台,怎么办呢?附近又无处可找,干脆,用“五齿耙子”算了,在农村,这点小活儿不足挂齿。我用手划拉一堆土,倒上水和泥,很快和好泥,我捧着泥到教室抹讲台。正干得来劲,门外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看看我抹的讲台,又看看女同学,一言没发走了。我猜他是老师,我担心他知道讲台是我踩坏的。我一连捧了几趟,虽然不及泥抹子抹的光滑,但也将就了。我舒一口气,转过身去,教室早空了,女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的。我到水房洗了手,刷了水桶,走出教室时,天已经黑了。我走在寂静的校院里,望着镇子里的点点灯光。这时候家里人已经吃过晚饭,母亲正坐在灯下缝衣裳,哥哥因为累或许睡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还是没做,心里像干完一天活儿那样踏实,但也有几分空荡,入团并不是干这么一件事就能人上的呀,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后半夜我睡的很实着,正睡的香,被嘈杂声和吵嚷声惊醒,我睁开眼睛,同学们都忙忙地穿衣裳,走廊里响着管宿舍老师的嚷叫:快点,快点,上操去!我很快穿好衣裳,下地穿鞋,管住宿的老师走进来,说:把行李卷起来,把毡子和褥子铺开,保持室内整洁!我们几个人爬上炕,我没有褥子,铺开毡子退下炕。管住宿的老师忽然指着云人方我们两个毡子说:这两个谁的?褥子也展开!学生们把眼光都集中到我们两个毡子上,我说:我没褥子!老师不相信,叫我们两个上炕将被子展开,见确实没褥子,就说:卷起被子,上操去!我脸很热,幸亏还有人做伴儿。下了操回到宿舍,值勤的学生来宿舍通知,说检查宿舍物品行李摆放情况,有几个屋不合格,其中也有我们屋,说是我们屋有的褥子展着,有的没展着。舍长火了,说:谁的褥子没展着?我找值勤的说理去!说着冲出屋。一会儿,跟着舍长进来一个拿小本子的高年级学生,舍长指着炕问:哪一个没展褥子?那个学生说;还用我说,看不见吗!舍长说:那两个没褥子!那学生一甩袖子走了,很快走廊传来话:各宿舍展开毡子即可,今天宿舍检查的成绩取消。我的干粮一天就吃光了,本来就带四个,昨天夜里吃一个,一天三个还饿地慌,在食堂订饭吃不饱,只好跟老师请假回家拿吃的。第二天,我又走在了来的路上,望着狼甸子望着高耸的查布杆山,心情象天空一样空空荡荡,我的希望、前途都在这狼甸子上。我回家的心情很切江,我的脚步欢快起来。我身子拽着大腿走回了村子,街上小冷风刮着,不见一个人影儿,路过邢娘们儿家大门口时,见她家院子死气沉沉,门窗紧闭,八成邢娘们儿正守在炕上的火盆取暖。我走进家,屋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守着火盆缝衣裳,看见我,惊喜道:老赵婆去朱家了,朱家同意他闺女和你哥哥订婚了!我像听到了晴天霹雳,惊喜的碗差点掉到地下。我问母亲:什么时候换盅?母亲说:朱头说要等朱勤的小熊哥回来再商量一下。我知道小熊哥在外牧场给队里放羊,我想,哥哥不会管妹子的事,这种事没啥问题了。这时,哥哥下工回来了,他一身尘土,脚穿一双白球鞋,很精神。大约哥哥已经知道婚事快成的事了吧。我主动跟哥哥说话,他带搭不理的,进了西屋,我跟进西屋,他又到了院子,我跟到院子,他蹲在院子里修理铁锨,原来铁锨把断了,他换一根新的。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不高兴,或许是不好意思吧!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母亲打算什么时候换盅。母亲看哥哥一眼,说:看吧!哥哥耷拉着眼皮说:小熊有病……我听哥哥的口气,他好像不太愿意娶小熊。晚饭后,我们围坐在炕上,守着火盆闲谈,肚子饱了,心满意足,又有喜事,心情欢快,我家的日子从来没有这样喜兴过,我甚至跟母亲商量起哥哥换盅时我请不请假,穿什么样的衣裳好。母亲说:你哥换盅你别穿好衣裳,你哥穿才对!我觉得也是,无话可说,我又向母亲、哥哥编织起怎样人团的蓝图,将来回村弄个什么事由。正说的热乎,院子里有脚步声,我忙下地开门,老赵婆拿着长烟袋闪进来,她有点慌急,没容母亲下地,她已经进了里屋,坐在了炕上。母亲给老赵婆找烟、拿火、沏茶。母亲问:咋样?”老赵婆不再说话,盘着腿坐着,叼着烟袋吸烟,哥哥、母亲和我都站在地上,都等着老赵婆开口,她将给我们家带来什么?母亲站在老赵婆面前,一个劲推着劝着老赵婆,说:往里点,炕里热乎!老赵婆似乎生气了,她说:大嫂子,你再这样我不管这事儿了,都是自家事,跑腿费心是应该的,你老把我当圣人供着,我真过意不去。来,嫂子,你也上炕!我一想也是,自从老赵婆第一次坐在我们家的炕上,我们全家就圣人一样孝敬着她,连小脚的母亲也是在地上侍候,端烟倒水,我觉得我们太下作了。母亲上炕坐在了老赵婆身边,笑望着老赵婆。老赵婆沉下了脸,耷拉着眼皮,看着炕席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她每次都是这样,故意表示城府深吧,只有这样才是办大事的人!我去过朱家了!老赵婆不动声色地说。母亲依旧笑望着老赵婆,她去过朱家我们都已猜到,我们想知道的是结果。老朱头说这门亲事不好做!老赵婆吞吞吐吐地说,我们都呆住了,傻望着老赵婆。老赵婆有几分沮丧地说:老朱头说喂羊羔子那事,看出你们不是人!我很惊讶,望望母亲,母亲像雷击一样呆呆地望着老赵婆。哥哥倚着柜站着,直直地盯着屋地,我们不会想到老朱头会提出这么一个事儿。喂羊羔子那事我清楚,去年秋天外牧场的羊开始产羔,队上派了父亲和老朱头去外牧场经管羊羔子,前些日子羊羔子量减少,队里决定留一个人喂羊羔子,因为老朱头儿子在外牧场放羊,就决定留老朱头。父亲被打发回来后,母亲一听火了,家里本来就穷,冬天再不抓挠着挣点工分,日子还有法儿过吗?喂羊羔子这是多好的差事呀,在屋里干,不冷。母亲火气冲冲找到队长,历数老朱头怎么懒、奸、馋,不但喂不好羊羔子,羊羔子食也都让他当口粮吃了,说父亲如何经营羊羔子拿手,要求让父亲去喂羊羔子。队长并不计较谁喂,反正一个人,就打发父亲去喂,捎信儿让老朱头回来。这是父亲送我走前一天定下来的,父亲送完我就去了牧场。老朱头憋了茄子,没想到现在气还没出。母亲没了笑模样,为了撑起这个家的日子,她才去找队长的,说到底,她并不是有意要伤害老朱头,而是为了多挣点工分。母亲皱起了眉头,对老赵婆说:这么着吧,这就叫他爸回来,让他去喂羊羔子!老赵婆说:我那么说了,他说工分不打紧,知道你们是啥人就中了。我万没想到,我们家的人在老朱头的眼里是坏种,我一向认为我们一家人是很善良的呀!母亲埋下头去,用手搓脑门子。她一着急就头疼,哥哥不言语地出了屋子,我的心情也阴冷起来,外面的小风还在刮着,窗户纸轻微地哗啦哗啦响着。老赵婆安慰母亲,说:嫂子你别着急,你大儿子不矮不丑,好说媳妇。都怪我!母亲责备自己,儿子媳妇就这么散了。第二天早晨我返回了学校。我一进宿舍走廊,听见我的屋有人吵架,别的屋的学生纷纷出来围在我的宿舍门口看,我走近门口,听出是云人方和郑人文吵。我挤开人群踏进屋,见云人方站在地上,端着一碗高粱米,脸红脖子粗地嚷,郑人文也同样脸红脖子粗。云人方说:吃我的东西就得还!一个破炒面……郑人文不屑地说。云人方说:破炒面你还借,我上赶着了吗?你说借了还,是你说的吧?郑人文瞪起了眼睛说:我还了吗?云人方说:你还的啥?大家看看,这就是他还的玩意儿!他端起那碗高梁米饭给围观的学生看。原来,郑人文离家远,没有零食,食堂订的饭吃不饱,就寻别人的东西吃。昨天晚上他饿了,看云人方老实,朝云人方要吃的。云人方也是在饿中熬着,带来的炒面舍不吃,哪肯给他,郑人文耐不住,提出借着吃。云人方同意了,结果郑人文在云人方炒面袋里挖了尖尖一碗炒面,足足地吞了一个饱。郑人文没炒面可还,今天早晨多订了四两高梁米饭,顶那碗炒面还给了云人方。云人方一看那碗饭恼了,说一碗高粱米饭不及一碗炒面的份量,也不及一碗炒面经饿。郑人文说一碗还一碗,不肯多加,两个人吵起来。围观的学生说郑人文,一碗米饭确实顶不住一碗炒面,应该多加点;也有的说云八方,借一碗还一碗,事先又没说还什么,还就算了。众人议论纷纷。云人方不听众人说什么,说这碗饭不能要,要顺着窗户扔出去,要拿去喂狗,诈诈呼呼满地转,疯子一般,就是舍不的毁了那碗饭。郑人文上炕往行李上一躺,双手兜住后脑勺,不言语,意思是借面还饭,欠帐一笔勾销,再要一粒饭也不给,耍起赖来,你没治!两个人势不两立,直到响起上课的钟声,屋里的紧张空气才流出宿舍。到教室也不上课,学校说是开门办学,刚开学又没说上哪办学,学生们都无所事事地在教室乱轰嚷。老师让写大字报,大字报沾到屋顶一拖到地下,老师进屋看不见教室后面的学生,又不敢叫学生把大字报撕掉。直到毕业,我们也没上过几节课。我念小学时,家里养几只羊,天天早晨吃完饭后,听见村街上羊倌喊:“撒羊喽!”我就把羊赶到村街上,村里养羊的人家都把羊赶到街上后,羊倌就赶着羊上山了。晚上天要黑还没黑时,羊倌赶着放了一天的羊进村了,我到街上把羊经营回来,羊是知道回家的,偶尔有一只不回家,就是跟着别人家的羊走了,到养羊的人家找,找到后把羊赶回来。天天早晨把羊赶到街上、晚上把羊经营回来是我每天的任务。那是一个深秋,天气很冷,水开始结冰楂了。晚上羊群进村后,我到街上往家里赶羊,少了一只,我到村子养羊家找,每一家都说没有多羊,我到羊倌家隔着窗户问,羊倌坐在炕上吃着饭说在山上没少羊,还是在哪家里,我回家跟父母说了,父母就分配我和哥哥到各家再找,父母也到各家找,找到小半夜也没有,再到羊倌家问,已经睡了的羊倌就有些不耐烦了,躺在被窝里说,在山上肯定没丢羊,还是在哪家羊圈里,不用找了,明天各家一撒羊就出来了。我们全家人回家睡觉,那一晚上,母亲翻过来调过去老是叹气,一宿没睡觉。等我长大了才知道羊是我家的一项收入,丢一只羊意味着丢了一顶很大的财产。早晨羊倌在街上刚喊撒羊喽,我们全家人就到街上看各家赶出来的羊,寻找我们家那只羊。这时候,有起早到村外捡粪的人进村说,在东河边上看见一只羊,那只羊正在河边喝水呢!我们一听不好,羊喝水怎么喝了一夜。我们全家人往村东河边跑,远远看见我们家那只羊站在河边上一动不动,到跟前,看清那只羊站在河边做着喝水架势,两只前腿插在深深的泥里拔不出来了,已经死了,母亲上前抱着羊哭了,站在旁边的羊倌儿一声不吭。我们才明白,每天晚上羊群往村子里走时,羊倌是不跟在羊群后面的,而是走在前面,先于羊进村,因为羊知道按时回村,有一只羊到河边喝水拔不出腿来他不知道,当然也是一种不负责任。我们全家人伤心一场,我想象,那只羊拔不出腿来该多着急呀!这样一想我的心就一缩一缩的,在哪里见到羊我都会想到这个场景,这就是至今我对这件事念念不忘的缘由。事情过去就拉倒了,现在想来,羊倌该给我们家赔偿,可那时候农民哪有这种意识呀。再说一头驴。那年我念中学,秋天放农忙假在村里劳动,有一天快黑天了,我们在场院干活儿的人就要收工了。赶着驴车从地里往场院拉庄稼的队长丫头赶着驴车进了场院,她一身尘土,大声对正在场院忙活的队长说:“爸,还有点庄稼没拉回来!”她爸问她咋不一车都装上?她说装不上了,队长说留在山上再让别人偷去,就让我和另一个年轻人赶着车上山把那些庄稼拉回来。我和那个年轻人赶着车走出场院时天有些黑了,那个年轻人赶着车,非常生气,骂着:天黑知道不让他丫头去,让咱们去,操他妈的!拉着我们两个的驴拉了一天庄稼,累得已经走不动道了,蔫儿蔫儿地迈着步子,我们两个人和这头驴子其实是难兄难弟,都是被队长歧视的对象,应该相互照应,可是那个人不,很劲地用镰刀把打着驴,驴因为没了力气,每打一下它都节扭一下屁股,勉强地往小跑几步。我也干了一天活儿,也累,也饿,也没劲,就同情驴,想不叫他打驴,又不敢说,只能他打一下驴,我看见驴疼痛得节扭屁股,心一抽一抽的。到了山上,装上庄稼天就黑了,他赶着驴顺着田间小路往村子走,他嫌驴走得慢,狠劲地用镰刀把和打驴屁股,实际是狠狠地砸,驴拉着那么多庄稼实在走不动了,每被打一下,它就左右节扭屁股,哈着身子往前蹿一下,那个农民不满意,就更加狠劲地打,那狠劲超出我的想象,简直是虐待。我实在忍受不了,就说他,你别那么狠劲打它,它干一天活了,没劲了,咱们不也没劲了吗!他不满地瞅我一眼,说天都黑了又累又饿的还磨蹭啥?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说,驴这玩意你不使劲揍它,它就不快跑,说着使劲打驴,那镰刀把儿打到驴屁股上的吭吭声让我的心一下一下在抽紧,我想,他也太狠了!可是,我一个放假的学生敢跟一个农民叫劲嘛,我只能暗暗同情那头驴,心里默念那首古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到了场院的时候,那头驴再也走不动了,我也心疼得热泪盈眶了。好些年之后,我回忆那次拉庄稼的场面,心还在颤抖。第二头驴。我家养了一头草驴,冬天圈在家里驴圈喂养,夏天就和村里人家的驴一起赶到离村二十多里的外勤点放养,村里出一个驴倌儿,那里盖有一间放牧人住的房子。因为要搞大会战,村里要出驴车,家里出不起人的要出驴,有那么两家出不起人只能出驴,村里派一个人到外勤点赶驴时,把我们家刚下生不到半年的驴驹子也赶了回来,进村时我看见了,问赶驴的人,他说,他赶两头成年驴时,我家的驴驹子非要跟着,怎么也截不回去。我奇怪,问他驴驹子应该跟着我家草驴(母驴)的,他说也是那么想,可是驴驹子就是要跟回来。我了解农民,都有对别人的事不责任的心态,反正也不是他们家的驴,跟着就跟着吧,就没坚决把驴驹子截回去。因为是驴驹子干不了活儿,队长就让别人把我家驴驹子赶回了我家。我母亲看见驴驹子从外勤点回来很意外,也很生气,家里没有草喂它,就大发脾气,骂赶回来的人,骂我们什么事也不管。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外面的事不知道,也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平时遇到事就是骂或者嚷,我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被她骂得火起,也生气地没告诉她,我没想到的是她气冲冲地把驴驹子赶回队里的驴圈。村里人套车要走时,发现圈里有一头没人管的驴驹子,也套上赶着到几十里地大会战去了。一头几个月的驴驹子能干活儿吗?空车都拉不动,还要天天去拉土,它怎么能受得了!驴被套走后,邻居告诉了母亲真相,母亲到队里想赶回驴驹子,当然驴驹子已经走了。她去了之后是哭着回来的,我心疼驴驹子,更对母亲的暴躁气愤,就狠狠地对母亲说:“是你故意收拾那驴驹子,累死它活该!”我痛恨母亲,痛苦的却是我自己。母亲坐在炕上整整哭了一天,几次到村头往村北大会战的方向看。如果不是近百里地,母亲一定会去把驴驹子要回来,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惦念。大会战持续了一个月,回来后,我家的驴驹子回到家里站不住,老是躺着,一连几天都是靠我们扒着嘴喂它。听去大会战的村里人说,驴驹子到工地后,拉不动车,几个人轮流打它,有时候累得它怎么打都不动……我听着心在流血。人太残忍了,包括我,我应该向那头不懂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驴谢罪!(上集完,下集待续。)吕斌,男,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研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百余种刊物上发表、转载作品五百余万字。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试卷,获得过志愿文学奖,中国人口文化奖,上海市公安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西部》杂志文汇杯文学奖,赤峰市百柳文学奖,赤峰市五个一工程奖。出版作品集二十部。

文学顾问

麻彦君孙国章李树民刘永前孟昭坤法律顾问王子林勾凤杰《草原唱风》文学月刊,阿旗文学艺术群主办。声明:本期除作者照片(游记照片)外,其它图片均来自网络,若有侵权请与主编联系。邮箱见上图片。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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