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续黄粱
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须吏持筹握算，曰：“三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小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相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
福建有个曾孝廉，他参加会试考中后，与两三个朋友到郊外游玩。无意间听说毗卢禅院住着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尤为神准，于是几个人就一同骑马去问卜。
到了寺庙后，算命先生看到曾孝廉得意扬扬的样子，便巧言奉承了几句。曾孝廉摇着扇子，微笑着问道：“先生，你看我有没有做高官的福分呀？”算命先生掐指算后，郑重其事地说：“你会做二十年的太平宰相。”曾孝廉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就更加得意起来。
这时，天下起了小雨，曾孝廉于是跟同伴到僧舍避雨。这僧舍里有一个老和尚，凹眼睛，高鼻梁，盘坐在蒲团上，见他们来了也不答理，非常傲慢。曾孝廉一行人对他举手作揖，略示敬意，然后坐下自顾自地大声说笑，同伴们都纷纷恭维曾孝廉为“宰相大人”。曾孝廉愈加趾高气扬，指着同伴说：“等我做了宰相，就推荐张年兄当巡抚，让家里的表兄做参将，我家老仆人也可以捞个千总当当，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一会儿，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曾孝廉有些疲倦，就伏在榻上休息。突然间，走进来两个宫中使者，手捧着皇帝的亲笔诏书，说是请“曾太师”去商议国是。曾孝廉急忙赶去上朝。到了宫殿，皇上见了他，把座位往前挪近，和颜悦色地和他说了半天话，并命令三品以下官员职位的升降，都得听他调遣。皇上还当场赏赐蟒袍、玉带和骏马。曾孝廉立即换上蟒袍、玉带，叩头谢恩后走出宫殿。
回到家里，曾孝廉发现眼前已不是原来的旧房子，这所新房子到处都是彩绘的屋梁和雕饰的屋椽，极为华丽，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到了这个地方。然而当他捻着胡须轻轻一喊，仆人们便齐声答应，响声震天。不一会儿，王公贵族们纷纷派人送来海外珍物，以示庆贺，对他巴结奉承的人也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六部的大臣们来了，他便急忙起身，热情迎接，把鞋子都穿倒了；侍郎一辈的官员来了，他就举手作揖稍微应酬几句；级别更低的小官来了，他就点点头，随便打个招呼。山西巡抚送来十名歌女，个个都美丽无双，其中最美的是袅袅和仙仙，二人特别受他宠爱。每逢假日，他就整天沉醉于歌舞之中。
一天，曾孝廉想起还未发达的时候，县里的士绅王子良曾经接济过自己，现在自己已经青云直上了，而他还在仕途上艰难跋涉，为什么不帮忙提拔他一下呢？第二天早朝时，他就向皇帝呈上了奏折，推荐王子良为谏议大夫，皇上随即批准，立马提拔了王子良。曾孝廉又想到郭太仆曾经得罪过自己，过了一天，他便将弹劾郭太仆的奏章呈了上去，皇上果然撤了郭太仆的职。恩怨已了，曾孝廉心里好不痛快。
一天，曾孝廉去郊游时，一个醉汉冲撞了他的仪仗队，他马上派人将醉汉捆起来押到京兆尹的衙门问罪，那个倒霉的醉汉就被活活地打死了。这样一来，那些房屋、田地与曾家相连的人家，都惧怕他的权势，只得把良田房产献给他，曾孝廉从此变得富可敌国。
不久，袅袅、仙仙相继死去，曾孝廉日夜思念这两个美人。突然，他记起过去东边邻居家有个女儿，长得貌美绝伦，曾经几次想着买她来做妾，没能得逞，现在正好可以实现以前的愿望了。于是派些办事干练的仆人，强行把银子送到她家。不一会儿，一乘藤轿就把邻家女儿抬来了，她比起往日来显得更为娇艳。曾孝廉高兴异常。他回顾平生，感到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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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很快过去了，“曾太师”在宫中享尽了荣华富贵，朝中官员对他的行为感到不满，开始暗中议论，窃窃私语，然而这些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曾孝廉也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依然盛气不减。
有个学士包某向皇上呈了一份奏折，痛斥曾太师的种种恶行。曾太师听到后，吓得魂飞魄散。幸好皇上宽容，把奏章留在宫中，暂不批复。可谁知，听到风声的各级官员纷纷上奏弹劾，就连过去投靠他门下做“门生”“干儿”的人，也都翻脸相对。
结果曾孝廉被奉旨抄家，充军云南。他儿子担任平阳太守，宫中也已派官员前去捉拿审问。曾孝廉接到圣旨，惊恐不已。这时，几十名武士带剑握矛，直进内室，剥去他的衣帽，将他和他的妻子一起捆了起来。
一会儿又见好多人在搬他的财物。只见金银钱钞几百万，珠翠玛瑙等几百斛，帘幕帐帷被褥等几千件，至于小孩衣物、女人鞋袜，掉落一院。曾孝廉看了，心酸无比。过了一会儿，见一个人把他的美妾拖出，美妾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十分凄凉。曾孝廉怒火中烧，但敢怒不敢言。又过了一会儿，楼阁仓库，都被贴上封条。武士吆喝着把曾孝廉赶了出来。押解的人牵着绳子把他们拉出门去，曾氏夫妻忍气吞声，走上充军的道路，他们想请看守的士兵找一辆马车代步，也被拒绝了。
走了十几里路后，他的妻子脚弱，几乎跌倒，幸亏曾孝廉用一只手拉住了她。又走了十多里，他也很累了。忽见一座高山，直插云霄，曾孝廉担心自己无力翻山，挽着妻子相对哭泣。押送的人凶狠地盯着，不许他们停留片刻。眼看日已西斜，无处可以投宿，不得已，只好一跛一跛地向前走。等走到山腰，他的妻子已筋疲力尽，在路旁坐着哭泣，曾孝廉也坐下歇息，任凭那押送的人呵斥责骂。
忽然听到很多人喊叫，原来是一伙强盗手拿利刃冲了过来，押送的人大惊，逃跑了。曾孝廉跪下告诉他们：“我被贬远方，口袋里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群盗瞪着眼睛对他说：“我们都是被害的冤民，只求得到你这个奸贼的头颅，其他的什么也不要！”曾孝廉愤愤地回答他们说：“我虽是个有罪之人，但还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你们这些强盗怎么敢这样胡来！”强盗不由分说，便用大刀向曾孝廉的脖子砍去，刀起头落，曾孝廉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头落地的声音。
曾孝廉的魂魄正在惊疑之际，立即有两个鬼过来将他两手反捆了起来，赶着他往前走。过了几刻钟，来到一个城市。一会儿，便看到一座宫殿，一个长得很丑的大王坐在殿上，靠着桌子判决人的罪和福。曾孝廉上前跪下请求饶命。大王打开曾孝廉的案卷，才看几行就大怒道：“这是欺君误国之罪，应当放在油锅里炸！”这时，万鬼齐呼，响声如雷。随即有个巨鬼把他甩到阶下，曾孝廉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只见有个大鼎，高七尺多，四周围着烧红的木炭，鼎脚已烧得通红，他颤抖着哀哭，欲逃无路。鬼用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握住他的脚踝，把他高高举起，抛进鼎里。曾孝廉只觉他的身子，随着油波上下翻滚，皮肉都炸焦了，钻心的疼，滚烫的油涌进嘴里，连五脏六腑也在煎炸。他只想快点死，但想尽法子也死不了。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鬼才用一个大叉子叉出曾孝廉。曾孝廉又伏在堂下求饶。大王翻看案卷，生气地说：“你仗势欺人，应受刀山狱的惩罚！”鬼又把他抓过去了。只见一座山，悬崖峭壁，到处是利刃，像密密的竹笋一般，前面已有几个人在刀山上刺破了肚子，切断了肠子，呼号之声，十分悲惨。鬼催曾孝廉上刀山，他大哭着向后退缩。鬼又用毒锥刺他的后脑，曾孝廉忍痛哀求。鬼一怒把他抓起，向空中用力一丢，曾孝廉只觉身在云霄之上，晕晕乎乎往下落，刀刃交错着刺进胸膛，痛苦之状，无法言喻。又过了半天，身子往下坠，刀越来越深，忽然脱落下来，四肢像肉虫一样卷成一团。鬼又把他赶去见大王。大王叫人计算他一生卖官鬻爵、贪赃枉法、霸人财产，得了多少银子。立即有人拿着筹码计算，说：“三百二十一万。”大王说：“他既然聚积得来，还是叫他都喝下去。”不一会儿，鬼把金银像山一样堆在台阶上，然后一点点放进铁锅里，用烈火熔化。又叫几个鬼来，轮流用勺子往曾孝廉口里灌。熔液流到脸上，皮肤立刻臭裂，灌进喉头，五脏六腑立刻沸腾。曾孝廉生前怕这东西太少了，这时他却怕这东西太多了。足足过了半天，这酷刑才算结束。
大王命令把曾孝廉押到甘州投胎做女子。走了几步，见架上直立着一根铁梁，有几尺粗，上面系着火轮，周长不知有几千里，火焰五彩缤纷，光照云霄。鬼用鞭子抽打，催他上去，他刚闭着眼睛跳上去，轮子就随着脚转起来，好像一会儿就会掉下来，吓得他全身冰凉。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已成女婴。看看她的父母，穿得破破烂烂，土房子里面，还放着瓢和木棍。她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乞丐的孩子。后来她随乞丐穿着破衣，顶着寒风，托着碗讨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十四岁时，她被卖给顾秀才做妾。虽然衣食无忧了，但秀才的大老婆十分凶悍，每天用鞭子、棍子打她，动不动就用烧红的铁烙她。幸而丈夫还比较同情她，她稍稍能得到点安慰。
有一天晚上，她正在房里睡觉，忽听一声响，房门大开，有两个贼拿着刀进来了，他们凶狠地砍下秀才的脑袋，把衣物洗劫一空。她躲在被子下缩成一团，不敢做声。不久贼人走了，她才敢跑着去喊顾秀才的大老婆。大老婆大惊失色，和她一起来验看尸体。大老婆怀疑是她勾引奸夫杀死丈夫，于是写了状子，告到刺史那里。刺史严刑逼供，终于用酷刑使她招了假供，按法律处以死刑，并把她押赴刑场。她冤气填胸，跳起来喊冤，觉得阴司九殿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样黑暗。正悲号时，听到同伴们喊道：“你在做噩梦吗？”曾孝廉睁眼一看，见那老和尚还在蒲团上打坐。同伴们争着对他说：“天色已晚，肚子也饿了，你为什么如此酣睡？”曾孝廉这才面容惨淡地坐了起来。那老和尚微笑着说道：“二十年太平宰相的占卜应验了吗？”曾孝廉更加惊奇，忙下拜请教。和尚说：“修德行善，陷入火坑之中也有解脱之日，我这山中和尚能知道什么呢？”曾孝廉兴高采烈而来，灰心丧气而归，从此再也没有做宰相的念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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