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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middot偷桃考

来源:聊斋志异 时间:2020/10/28

大概十年前的某一天,有一次贝妈睡午觉睡不着,让我读书给她听。我随手摸了一本《聊斋志异》,翻开其中一页读了起来。那个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并不是蒲松龄老先生钟爱的书生女鬼狐狸老道那一套。故事叫做《偷桃》:

偷桃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谢,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喝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无及。烦儿一行。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

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坠,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坠,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一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

《聊斋志异》的文章想来不用翻译作白话文,大家都能看得懂。这个故事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写作者自己小的时候参加郡试,在“演春”集会上亲眼目睹的一场“魔术”表演。当然,现在我们称之为魔术,在当时,应该被称为“幻术”。

“偷桃”的故事实际上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绳技”,如何竖起一条长绳直入半空,人可以攀绳而上消失不见,天宫偷桃只是绳技的噱头而已,足可窥见表演本土化的特色;第二部分是“肢解”,偷桃之人被分尸(肢体纷坠,无复存者),而后笥中复活,遍体毫无伤痕。

蒲松龄老人家小的时候看了这场幻术,“至今犹记之”,后来又听说“白莲教能为此术”,竟然怀疑“此其苗裔耶”,颇令人解颐。实际上,蒲松龄见识到的“绳技”与“肢解”幻术,出现的年代远比他意识的还要早。

《聊斋志异》成书于年左右,蒲松龄(~)在顺治十五年()十九岁那年初应童生试,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可谓意气风发。后来屡次应乡试不中,潦倒终生,则是他那时未曾预料的。假如他老先生的确亲眼目睹了偷桃绝技,那么就应该是年左右。

今时今日我们说起志怪小说,众所周知的是《搜神记》,《奇谐志》、《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新奇谐》、《聊斋志异》、《酉阳杂俎》等等。清代的志怪小说在名气上要比前朝大得多。有明一代,志怪小说并不出众,普通人更熟悉的还是以《西游记》和《封神传》为代表的神魔小说。实际上,志怪小说在明代洪武年间开始兴起,出现了《剪灯新话》这类经典的作品,然后其创作陷入长期沉寂,直到嘉靖时期开始复兴。在万历年间,志怪小说创作进入了“全盛时期”,出现《觅灯因话》、《九籥集》、《志怪录》、《耳谈》、《艳异编》等大量作品。稍加分析会发现,这些作品和作家集中出现在吴中地区,概因晚明吴中地区“语怪”之风盛行,出现了大量的志怪小说,其中,以钱希言的《狯园》为其中巨帙,凡十六卷二十余万字,堪称明代志怪小说的代表作,对清初志怪小说,特别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影响颇大。后者从《狯园》中借鉴颇多,《偷桃》即是一例,可以说完全照搬了《狯园·偷桃小儿》:

偷桃小儿

——明·钱希言《狯园》

弘正中,杭州双溪公为广东左布政,生辰燕客,大会官僚于广州藩司。声乐毕陈,歌舞递出。忽有幻人诣门,挈一数岁小儿求见,口称来献蟠桃。时冬日凝寒,索一大青磁盘,捧出仙桃二颗为寿,鲜艳异于人间。项公曰:“桃何来?”曰:“此西王母桃也。适命小儿诣瑶池取之。”公曰:“我今日会客最盛,凡十有二席,能为我更取十枚各尝之,可乎?”对曰:“上清北斗门下有恶犬,狰狞可畏,往往欲杀此儿,甚不易得也。”公强之再三,乞重赏,乃许之。

命小儿抱木棍长二尺许者十数根,一根之上,信手递接,儿缘木直上,登绝顶,冉冉动摇,观者怖恐。幻人吹气一口,须臾木顶生云,小儿竦身乘之而上。已而身渐入云中,倐忽不见。顷之,掷下簪子、鞋、扇等物。幻人高叫:“速取仙桃为相公上寿!”又顷之,见蟠桃坠下,正得十颗在地,连枝带叶,颜色鲜美。公得而分遗,遍席寮寀(liáocǎi),无不惊嗟。

幻人仰望云端,良久小儿不下,忽闻犬吠云中,狺狺之声若沸。幻人顿足大恸曰:“吾儿饱天狗之腹矣!”言未毕,果见小儿手足零星自空而下,断肢残体,殷血淋漓,最后落小儿首于地上。其人复大恸,恸毕,强举肢体饤辏(dìngcòu),提其首安之,初无痕迹,复乞重赏。诸寮且愕且怜,厚出金帛以酬之,各赠已逾百金。

幻人得金,便取儿尸,急收入布囊中,负于背而去。明日有人于市,更见此偷桃小儿还在,知其术所为矣。

《偷桃小儿》的故事,除了将绳子换作木棍,与《偷桃》差近似之,整体情节安排和表演内容几无二致。钱希言(~)生于嘉靖年间,卒于崇祯年间,是晚明吴中地区的著名山人。《狯园》成书大概在万历年间,年前后。故事中描写的表演是“弘正中”,也就是明弘治(~)到正德年间(~),约莫在年左右,比蒲松龄看到那场魔术表演早了整整一百五十多年。当然,我个人以为,蒲松龄老先生到底看没看过,颇值得怀疑。小说家言,真假参杂,不可全信。

然而,钱希言的记载也并非独家。明宋懋澄(-)《九籥集》中有一个《蟠桃宴》的故事,发生时间、地点、情节都与钱氏雷同,如讲述的都是广州官员项双溪于冬月过生日,有术士携小儿表演天宫偷桃献寿,遭天狗所吠等情节:

蟠桃宴

——明·宋懋澄《九籥集》

项双溪为广中藩伯,时冬月生辰,宴诸寮十六人,阍者传有术士携童子至门,称献蟠桃,主人大喜,延入,见桃子一枝止十六枚,鲜艳异于人间,惟恨少一,主客不得分有。术士曰:“顷使小儿偷桃,下天门,忽被天狗所逐,遂不得如数。”诸官力强,术士不得己,吹气于井口。须臾出云,童子乘之而上,食项,闻云中犬吠声,少项,见云冉冉下,童子携桃五枚,胫下血淋淋,云为天狗所吠。宾主大悦,各赠所有,逾百金。

宋文描写与钱氏实乃同一件事,但宋文中无绳技,也没用木棍,术士吹气于井口而生云,童子乘云而上。而在钱氏的描写中,童子缘木而上,更多细节。宋文中童子只是被天狗咬了腿,没有钱文中的肢解幻术。乘云而上远比绳索或木棍玄幻太多,不足信人。

宋懋澄所著为《九籥集》,不少地方误做《九龠集》。清初刊行的《九籥别集》四卷是由吴伟业根据原书选录补充而成。《九籥集》中的一部分小说,在明代曾多次被选入文言小说集中,如《情史》、《情种》等,亦曾被改编收入《警世通言》、《喻世明言》和《初刻拍案惊奇》之中。但是《九籥集》在乾隆年间被列为禁毁书目,故此后鲜见传本。如侠客奇人类之《刘东山》,不仅凌濛初在《初刻拍案惊奇》中将之改编为拟话本小说《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李渔的《笠翁文集》和王士祯的《池北偶谈》中亦均载此故事,蒲松龄《聊斋》中《老饕》一文的故事脉络也与其相仿”。

但在宋懋澄之前,此类幻术文章亦已传世。晚明湖北黄冈人王同轨(约生于年左右,年前后在世)著于文坛,与王世贞、吴国伦等人为好友。清初钱谦益《列朝诗集》录王同轨之诗,述其的文坛交游,评其“作诗不多,自有风格,不欲寄诸公篱下”,“撰前后《耳谈》,纂集异闻,亦洪氏《夷坚》之流也。”所谓“前后《耳谈》”,即王同轨的两部志怪小说集《耳谈》与《耳谈类增》。前者定本15卷,刻于年;后者以前者为基础而增补编次至54卷,故取名《耳谈类增》,刻于年。王同轨记载了一个《河洛人幻术》的故事,发生在他的老家湖北,时间略晚于宋、钱二氏所记,表演者既不是师徒,也不是父子,而是一对走江湖卖艺的夫妻,已经具备了绳技加偷桃加肢解所有元素。

河洛人幻术

——明·王同轨《耳谈》

嘉靖戊子,鄂城有人自河洛来,善幻术,皆可骇愕。妇击金,忽谓其夫日:“可上天取仙桃,与众看官吃。”始来,其夫负有绳一大束。因抛绳,绳直立。天忽开一门,晴霞,绚云闪灼,拥簇绳与门接。夫缘绳而上,从天宫掷桃下,叶犹带露,人人皆遍食之,甘美异人间。久之,俱闻天上作喧诟声,忽掷其夫首、足、肢体片断而下,鲜血淋漓。妇伏地泣日:“频年作法,不逢天怒。今日乃为天狗所食。亦是众官所使,事关人命,今但多得钱,治棺殓去可也。”众惊怪胆落,且伤且惧,聚金两余给之。

妇合肢体成人形,盛以箨越(苇席),谓肢体日:“可起矣!”箨违中应声日:“钱足否?”日:“足。”夫忽起,仍负其绳去。众人无不洒然绝倒。是年,先君侍御捷楚书,与里中诸君子所亲见云。

上文与蒲氏对比,要说后者不是借鉴改写,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明清之际,这类幻术杂技表演已经较为常见。蒲松龄“童时赴郡试”所见,未为不可。

成书稍晚的冯梦龙(~)《古今谭概》灵迹部第三十二《方朔偷桃法》,以简练语言记载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在这个短小精悍的故事中,通天用的道具由绳和木棍变成了小梯,省略了时间地点人物等其他一概细节,寥寥数语概论幻术之要义。

方朔偷桃法

——明·冯梦龙《古今谭概》

戏术有方朔偷桃法。以小梯植于手中,一小儿腾之而上,更以梯累承之,儿深入云表,人不能见。顷之,摘桃掷下,鲜硕异常,最后儿不返。忽空中有血数点坠下,术者哭曰:“吾儿为天狗所杀矣。”顷之,头足零星而坠,术者悲益甚,乞施棺殓之资。众厚给之,乃收泪荷担而去。至明日,此小儿复在前市摘桃矣。

可见,除了细枝末节,冯氏的故事与前人并不多大区别。所谓方朔偷桃,盖因民间传说东方朔神仙下凡,曾为汉武帝到天上投王母蟠桃。书面记录始见于兰台令《汉武内传》,后《博物志》与《汉武外传》均有记载。汉以降,诸多文学作品伪东方朔,《太平广记》多录,江湖术士把拿手好戏讹附东方朔的传说,实在是情理之中,撂地的相声都把东方朔当成行业的祖师爷了。

王同轨的好友王世贞(~)撰《剑侠传》与《艳异编》收录《嘉兴绳技》,只有绳技而无大腥(肢解与复原),从渊源上来说,可追溯到《太平广记》卷一九三,而《太平广记》注此文原出唐皇甫氏的《原化记》。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称:“世贞著书时,(太平广记》尚未刻行,《夷坚志》更无人见。”可知,王世贞所记“嘉兴绳技”,或直接从皇甫氏《原化记》摘录而来。

他的好友王同轨创作了《河洛人幻术》,在绳技之外增加了肢解幻术。前文提到王同轨作诗“不欲寄诸公篱下”,颇有傲气风骨,想来写小说也有这般志气(当然不排除他目睹过类似表演)。宋懋澄游历广泛,可猜测在“耳谈”的影响下创作了《蟠桃宴》。钱希言与宋懋澄为好友,后者为《狯园》的创作提供了十一条故事素材,其中不乏《偷桃小儿》,王世贞也为《狯园》提供了三则故事。晚明这几位志怪小说家,既“热衷于讲述,也乐于创作,互相切磋交流”。有时同一个故事,大家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风格去撰写。例如明初李福达一案轰动整个江南,宋懋澄《九籥集》中有《李福达》简述,钱希言《狯园》中以《夜游滇南》、《鱼戏》、《拂云见月》、《税宅》等十一则写出系列故事,情节更完整而细腻。

于此可知脉络,王世贞从唐书中辑录嘉兴绳技,民间或也有相似的魔术表演,其好友王同轨因而创作出了《河洛人幻术》。钱希言的《偷桃小儿》,宋的《蟠桃宴》,明显都受了王同轨的影响。等到再晚一点的冯梦龙,其《古今》从《耳谈》中直接摘录或化用不少。

《剑侠传》的版本与历史,本身也值得考究,在此不细说。皇甫氏是中晚唐人,其著《原化记》载《嘉兴绳技》,北宋时期被收入《太平广记》。清初(年)刻录《剑侠传》始伪称唐人段成氏作,目下较为公认是嘉靖名士王世贞辑录。其中收录了皇甫氏《原化记》中的《嘉兴绳技》、《车中女子》和《义侠》。唐人传奇多篇被录入,如《聂隐娘》、《红线》、《昆仑奴》等。从段成氏《酉阳杂俎》中收录了《京西店老人》、《兰陵老人》、《卢生》和大名鼎鼎的《僧侠》。

我给孩子说睡前故事,曾讲过京西店老人,当然更多自己发挥,随心所欲。《僧侠》说的是中晚唐时节天下不太平,书生与和尚同行的故事,被王小波写入《唐人故事》之《夜行记》。其中和尚谈论射艺,牛逼是这么吹的:

比如老僧在静室里参禅,飞蝇扰人,就随手取绿豆为丸弹之,百不失一,这就略得射艺的意思。夏夜蚊声可厌,信手撅下竹帘一条,绷上头发以松针射之,只听嗡嗡声一一终止,这就算稍窥射艺之奥妙。跳蚤扰人时,老僧以席蔑为弓,以蚕丝为弦,用胡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杀,母跳蚤渴望爱情,就从静室里搬出去。贫僧的射法还不能说是精妙,射艺极善者以气息吹动豹尾上的秋毫,去射击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到了这一步,才能叫炉火纯青。

如前所言,偷桃可追溯至东方朔,绳技一支在中国脉络分明,肢解幻术却要从故纸堆中再做寻找,其来历更古。汉代的典籍里,就有“自支解”的记录。《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汉安帝永宁元年(公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旧唐书》卷二九《音乐志》对此补充:“大抵散乐杂戏多幻术。幻术皆出西域,天竺尤甚。汉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国。安帝时,天竺献伎,能自断手足、刳剔肠胃,自是历代有之。”

按蒋维乔《中国佛教史》言,我国人知有佛教,远在汉初,武帝通西域后(公元前年前后)。至后汉明帝(公元57~75年),佛教入中国,天竺人来华,朝廷尊之。“遂视为异闻,而传播于后世”。至于书面可考的中国佛教史,当以后汉桓灵二帝安息僧人安世高、月支僧人支娄迦谶来华为始。

《汉法本内传》称迦叶摩腾、竺法兰抵洛阳后,五岳十八山道士,于永平十四年正月一日上奏,请与佛僧论理角法。明帝遣尚书令宋庠,传谕道释两派,斗法白马寺。“已而道众宣言,纵火焚坛,不燃圣典。讵知火发,悉归灰烬。佛则舍利放五色光,飞舞空中。迦叶摩腾,亦飞升天际;现诸神怪。观者叹服。”然蒋维乔先生认为“其说均未可确信”。概因科学著史者不信“怪力乱神”。但由此可见一斑。佛法东传,为了占领市场,必然要跟道释两派相争。佛法奥义怎么也不及灵幻奇异来得更快。

唐张鷟著《朝野佥载》,虽“皆琐尾擿(音踢)裂,且多媟语”(洪迈《容斋续笔》卷十二),但“以唐人记唐事,耳目所接,毕竟接近事实”。其中诸多志怪,幻术犹甚。譬如:

咸亨中,赵州祖珍俭有妖术。悬水瓮于梁上,以刃斫之,绳断而瓮不落。又于空房内密闭门,置一瓮水,横刀其上。人良久入看,见俭支解五段,水瓮皆是血。人去之后,平复如初。冬月极寒,百臼水冻,咒之拔出。卖卜于信都市,日取百钱。盖君平之法也。后被人纠告,引向市斩之,颜色自若,了无惧。命纸笔作词,精神不挠。

凌空观叶道士咒刀,尽力斩病人肚,横桃柳于腹上,桃柳断而内不伤。复将双刀斫一女子,应手两断,血流遍地,家人大哭。道人取续之,喷水而咒,须臾平复如故。

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祅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为祅主,看者施钱并与之。其祅主取一横刀,利同霜雪,吹毛不过,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喷水咒之,平复如故。此盖西域之幻法也。

唐道世(今西安人,俗姓韩)煌煌巨著《法苑珠林》卷十七引王琰《冥祥记》:“晋大司马桓温,末年颇奉佛法,饭馔僧尼。有一比丘尼,失其名,来自远方,投温为檀越。尼才行不恒,温甚敬待,居之门内,尼每浴,必至移时。温疑而窥之,见尼裸身挥刀,破腹出脏,断截身首,支分脔切。温怪骇而还。及至尼出浴室,身形如常。温以实问,尼答云:‘若遂凌君上,刑当如之。’时温方谋问鼎,闻之怅然。故以戒惧,终守臣节。尼后辞去,不知所在。”《太平御览》卷三百九十五引《幽明录》:“桓温内怀无君之心。时比丘尼从远来,夏五月,尼在别室浴,温窃窥之。见尼裸身,先以刀自破腹,出五脏,次断两足及斩头手。有顷浴竟,温问:‘向窥见。尼何得自残毁如此?’尼云:‘公作天子,亦当如是。’温惆怅不悦。”还可见《搜神后记·卷二》:“晋大司马桓温,字元子。末年,忽有一比丘尼,失其名,……(后与《冥祥记》完全相同)”。鲁迅辑《古小说钩沉·幽明录》、《古小说钩沉·冥祥记》均有记载。

上述幻术,与西域天竺“自肢解”一脉相承,佐证天竺来源之说。自东汉安帝传入中国,经过几百年的演化传承,唐时还是“西域幻法”,到了宋代,此类幻术已经本土化,表演的术士将其命名为“七圣法”或“七圣刀”。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及佚名《西湖老人繁胜录》等均有所述及。《西湖》中言及,“扑赏并路岐人在内作场,行‘七圣法’,切人头下。卖符,少间依元接上。”元末罗贯中编著《三遂平妖传》第十一回《弹子和尚摄善王钱,杜七圣法术剁孩儿》有详述。至明代仍见诸书籍,可见流传历久,从唐宋到元明乃至清,民间艺人的表演从未断绝过。

佛教对民间艺人和志怪小说的影响之大,或者说整个中华文化的影响,均非同一般,大抵需要专业人士专门著书研究,族繁不及备载。前文提到段成氏作《酉阳杂俎》,中有《阳羡鹅笼》一篇,幻中出幻,诡奇幽默,然段成氏在《酉阳杂俎·续集·贬误篇》坦言:“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柱杖而去。”说明《阳羡鹅笼》出自佛经故事。钱希言《狯园》中“释异”两卷计78则故事,讲述诸多佛法灵异,因“我佛如来,不可思议,一切显迹,希有奇丽。”另有“影响”和“报缘”各一卷故事共计66则,阐释因果报应;“冥迹”一卷25则,讲述因果轮回和地狱变相。

回到蒲松龄的《偷桃》上面来,追本溯源,最早的全面记载实际上是外国人的功劳。被誉为中世纪四大游历家之一的摩洛哥穆斯林学者旅行家伊本·白图泰著有《伊本·白图泰游记》,其中详细记载了作者自己元代至正八年(年)游杭州时之一段观赏幻术的经历。这段表演与《偷桃》只有细节上的差异:术士将穿有绳索的木球抛到空中,球渐高不见,他的徒弟缘绳乘空,俄顷不见,呼之不应,术士自己也沿绳而上,从空中掷下童子的手、脚、躯干、头颅,最后复原童子。三百多年后,蒲松龄老先生看到的表演,记录的文字,与三百年前的确没有本质区别。考虑到伊本·白图泰在杭州观看了这种神奇的魔术后说,“正如我在印度素丹面前所见到的那样”,说明这种绳技加肢解魔术的确在古代印度也曾流行过。印度有一种流传了很久的古老魔术“通天绳技”,也称“印度神仙索”。据称早在公元五世纪初成书的《梵经》(又名《吠檀多经》)就提到过这种绳技。

如此一来,我们可以说,印度古老绳技加上“自断手足、刳剔肠胃”的天竺幻术,这才造就了从《嘉兴绳技》到《偷桃》的一些列文学作品。

是为考。

.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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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杀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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