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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与变幻南帆

来源:聊斋志异 时间:202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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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与变幻

南帆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地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人也。

(《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风俗通》)

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照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神就赐福给他们。

(《圣经·新旧约全书》)

遗传是一具生物的枷锁。人类挣脱不了这具枷锁。遗传决定了人类长不出三只耳朵,五条腿,没有绿色的皮肤和钢丝一般的头发。遗传意味着不可追问。人类只能把灵魂安置在给定的躯体之中,别无选择。一切来自既有的生物密码,不存在征求本人意愿的程序。人类无法像设计自己的居室一样设计自己的躯体。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遗传是存在主义哲学所不可穿越的反面证据。

可是,人类经常感到,这副躯体的使用不太称心。跳得不够高,听得不够远,视觉不够锐利,肌肉的力量不够强大,而且还经常患病;某些女性还可能指出一些美学意义上的遗憾,例如头发无法随心所欲地变色,眼睫毛太短,皮肤皱得太快,体内的脂肪难以及时清除,如此等等。当然,还有一大部分人存在一个强烈的不满:这副躯体吃得太多了。

许多时候,人类开始好奇地追溯自己的历史。这副躯体的初始蓝图由谁制定?为什么将人类规定为这副模样?

《圣经》告诉人们,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类。上帝的心目中,这肯定是一个理想的躯体,人类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另一个传说告诉人们,人类的始祖是女娲用黄泥捏出来的。女娲疲劳的时候,不再对自己的所有作品精益求精。这是不是多少损害了人类躯体的质量?进化论将人类躯体的始源追溯到猴子,甚至追溯到鱼,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这是一种令人丧气的解释体系。

如果人类拥有自我设计的权利,他们想有所作为吗?这时可以惊讶地发现,人类的热情意外地强烈。他们一反马虎和慵懒的习气,提交了一张张别致的设计图,对于躯体的每一个局部和细节进行了反复的推敲和琢磨。于是,人们看到了一大批特殊的躯体在虚构的故事和传说之中实践种种别具一格的人生。

……其人面上无目,高高举着一手,手上生出一只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凭左右前后,极其灵便。……

其人较别处略长二三尺不等。行动时,下面有云托足,随其转动,离地约有半尺;一经立住,云即不动。……“原来云之颜色虽有高下,至于或登彩云,或登黑云,其色全由心生,总在行为善恶,不在富贵贫贱。如果胸襟光明正大,足下自现彩云;倘或满腔奸私暗昧,足下自生黑云。云由足生,色随心变,丝毫不能勉强。……”

(李汝珍《镜花缘》)

《镜花缘》多有奇闻。

深目国的人将眼睛长在巴掌之中,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这样,四处张望不过举手之劳,可以从任何角度射出视线。只要愿意,人们随时看得清自己的鼻孔、后脑勺、肌胳窝、背部或者屁股。

看是一种重要的防身手段。眼观四方以防不测。危险往往来自看不见的死角。所以,人类对于看的能力有一种奇异的渴求。

然而,再犀利的眼光又怎么能看清一个人的内心?深目国的巴掌也不能伸到他人的胸腔里面。于是,多少人浩然长叹:世上最难看清的就是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够知道,哪一具皮囊里的哪一颗心正不怀好意地酝酿着某种阴谋诡计?

大人国将所有居民的心术呈现在足下的云彩颜色之上,这是一个妙不可言的设计。心动色变,种种奸诈之徒无处遁身。一些达官贵人不可一世,但足下云彩的颜色却难以贿赂。这样的颜色让他们深为尴尬。出门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用红绫遮住足下。当然,这是欲盖弥彰。云彩已经是躯体的一部分,抛也抛不掉;这如同胸腔里的心同样是躯体的一部分一样。

……宙夜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

……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

(陈玄佑《离魂记》)

原来人这样截成两半之后,这一半想念那一半,想再合拢在一起,常互相拥抱不肯放手……宙斯起了慈悲心,就想出一个新办法,把人的生殖器移到前面--从前都是在后面,生殖不是借男女交媾,而是把卵下到土里,像蝉一样--使男女可以借交媾来生殖。……就是像这样,从很古的时代,人与人彼此相爱的情欲就种植在人心里,它要恢复原始的整一状态,把两人合成一个,医好从前截开的伤痛。

所以我们每个人只是人的一半,一种合起来才见整体的符,每一半像一条鱼剖开的半边,两边还留下可以吻合的缝口。每个人都常在希求自己的另一半,那块可以和他吻合的符……

(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会饮篇》)

多少人时时慨叹:分身乏术。

这边邀请演讲,那边请求接见,会谈正在进行,约会时间巳到--该往哪里去?左右为难的时候,人们恨不得生出五、六副躯体。一副躯体不够用,忠孝不可两全。

另一些时候,一个人的躯体拘禁在某一处,内心却渴望抵达另一处。如果能够分出另一副躯体就好了--这就是身与心的分裂。身在曹营心在汉,仅仅一副躯体多么让人苦恼。

分身是不可思议的;只有一件事情享有特权--爱情。为了财富或者为了功名累死累活,牢骚抱怨,这不会赢得多少同情;但是,为了爱情,偿付一切代价都是感人的。这里隐含了一种古老的观念:任何代价均是可以计量的,可是爱情无价--甚至于付出了生命。

这样,为了爱情而分裂躯体就不会引致多少异议。倩娘将躯体的僵死外壳扔在家里敷衍父亲,她的精魂却带着另一部分躯体追上了赴京赶考的恋人王宙,并且私自在路途之中结为夫妇。多年之后,王宙携妻儿衣锦还乡,随行的倩娘与病榻之中的倩娘两部分躯体方才合二而一。

这一则故事后来被元人郑光祖改编为《倩女离魂》一剧。事实上,文学史之中这一类故事不绝如缕。《聊斋志异》里面的《阿宝》更为曲折离奇,只不过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的角色功能恰恰是《离魂记》的颠倒。

奇怪的是,出现过另一种相反的传说。柏拉图的《会饮篇》曾经记载:人类最初是“圆形”的生物,四耳、四臂、四腿、两个面孔和两个生殖器。这些生物共有三种性别,即双雄性、双雌性和雌雄同体。他们之中没有性爱,也没有两性生殖。后来,这些生物得罪了天国,遭到了宙斯的惩罚。宙斯将他们从中间一劈两半,并且迫使他们两性生殖。从此,人类仅是一半自己;每一个人四处奔走地寻找异性不过是为了找回另一半自己。

这不啻于说,每一个男性或者女性已经分身两处;爱情只不过是结束这种潜在的躯体分离而已。

……稍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我的左腿上蠕动,轻轻地向前移着,越过我胸脯,几乎到了我的下巴前。我尽力将眼睛往下看,竟发现一个身高不足六英寸、手持弓箭、背负箭袋的人!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至少有四十个他的同类(我估算)随他而来。我大为吃惊,猛吼一声,结果吓得他们全都掉头就跑。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中有几个人因为从我腰部往下跳,竟跌伤了。

……我正竭力在篱笆间寻找一个缺口,忽然发现一个当地人正从隔壁的田里朝台阶走来。这人和我看到的在海水中追赶我们小船的那一个一样高大。他有普通教堂尖塔那么高,我估计他一步就是十来码。……

(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

许多时候,人类对于自己的躯体尺寸并不满意。古往今来,他们不断地渴望修订躯体的大小与形状。当然,人类的生理现实不可能轻易地妥协,这种企图不得不转移到想象的空间--这即是文学之中一批小人国与巨人国的故事。

通常,将自己想象成巨人是一种快乐的游戏。一步跨过了八个台阶,树梢上的果实在腰际晃动,凶猛的狮子或者老虎如同小狗一样从胯下钻过,种种悬崖峭壁失去了昔日的高度和险峻……这时,世界仿佛变得小了,人类的自信与躯体尺寸的共同扩大。这是多么壮观的一幕。

然而,另一些精明的经济学家宁可作出相反的想象。他们的深谋远虑隐含了对于人类前景的担忧:人口正在急剧膨胀,地球的生存空间十分有限。恶性竞争已经开始。如果人类的躯体可能缩小一半,那么,粮食、能源以及种种有关的危机将迅速缓解。这个意义上,难道还有什么比小人国更值得憧憬吗?

如果人类的躯体与周围的一切共同按比例扩大5倍或者缩小3倍,所有的戏剧性都不会出现。世界不一样了吗?可是,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既定关系依然如故。事实上,人们暗中期盼的是个人的躯体奇迹。个人的躯体奇迹可能为自己迅速地制造一个崭新的社会地位。

躯体是一个原始的、然而又是绝对的尺度。躯体尺寸的改变意味着力量对比的变化。政治关系、经济体制、军事设施、文明礼仪已经重重迭迭地插入每一个躯体之间,规范躯体的相互交往。躯体的肌肉力量远不像原始社会那么重要。可是,仍然有两副躯体赤膊相见的场合。这时,高出对方30公分就足以改写两个人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格列佛先后游历过小人国与巨人国--利立浦特与布罗卜丁奈格。

前者是一个袖珍型国家。那里的人仅有6英寸,格列佛只能将他们托在手心对话。格列佛一口就能吃掉利立浦特的一只火鸡,一只手就能将利立浦特与之交战的邻国舰队拖回来。利立浦特皇宫失火,格列佛情急之中撒了一泡尿,三分钟之内将火浇灭。

布罗卜丁奈格恰好将一切颠倒过来了。那里的巨人声音大得像水磨,一记耳光足以打倒一队欧洲骑兵。布罗卜丁奈格的老鼠甚至比格列佛还要高大。格列佛碰巧见到保姆给孩子喂奶。保姆的乳房有六英尺高,周长十六英尺,乳头有格列佛的半个脑袋那么大,上面布满了黑点、丘疹和雀斑。格列佛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乳房更让他恶心了。

从利立浦特到布罗卜丁奈格,格列佛体验到了变幻躯体尺寸的一切秘密。

格列佛在游历之中得到了一个奇怪的发现:道德与躯体尺寸成正比,智力与躯体尺寸成反比。

利立浦特的那些小人儿精明之极。他们的数学与机械学十分出色。他们不仅能迅速制造出运送格列佛的机器,而且精确地计量出格列佛的食量相当于一千七百二十八个利立浦特人。看来,躯体体积的缩小并没有削弱智力的贮量。

可是,智力往往是道德的对立面。精明的很大意义就在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并且不惜欺压他人。利立浦特人的机心、嫉妒、派系之争以及繁文缛节背后的过份自尊都是智力过剩的结果。所以,这个袖珍的国家并不太平。有趣的是,格列佛对于小人国的反感与《镜花缘》不谋而合--《镜花缘》之中小人国的社会成员言辞狡猾、机智以至于奸诈。

相对地说,布罗卜丁奈格的那些巨人忠厚得多。他们的不义之举仅仅是,将格列佛当成奇特的展品收取展览费。布罗卜丁奈格的君王同样博学,但是他坚决拒绝那些有害的知识。当格列佛讨好地献上欧洲人的火炮技术时,他竟然向格列佛大发雷霆。这些巨人们宁愿保持简朴。

利立浦特和布罗卜丁奈格当然是乌有之乡。有趣的是想象的逻辑:为什么斯威夫特将忠厚分配给那些巨人们?这里再度显示了人类对于强者的恐惧。如果巨人的躯体之上丧失了道德的绳索,那么,谁还能抵挡他们身上为所欲为的狂暴力量?

躯体的尺寸不仅是一个生理事实,同时是一个社会事实--永远如此。

雷震子……方吃了杏子,又寻兵器,不觉左肋下一声响,长出翅来,拖在地下。……不防右边又冒出一只来……雷震子飞腾,起于半天,脚登天,头望下,二翅招展,空中俱有风雷之声。

(许仲琳《封神演义》)

飞翔是女性的姿态--用语言飞翔也让语言飞翔。女性都巳学会了飞翔的艺术及其众多的技巧。几百年来女性只靠飞翔才能获得任何东西,女性一直在飞行中生活,悄然离去或者在需要时寻找狭窄的通道和隐蔽的岔道

(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

……邓九公与众将立起,看土行孙把身子一扭,杳然无影无踪。

(许仲琳《封神演义》)

人类很早就征服了海洋与河流,游泳技术让人们的躯体自由自在地浮游于水面;但是,人类无法征服天空。谁能够踩住空气一步步地往上走呢?

人类久久地仰望着天空发呆。碧蓝的天空透明无垠,人类的目光不可穷尽。这产生了无限的魅力,诱使人类遐想。人类想象天空存在了一座天宫,那里有琼楼玉宇,一大批相貌各异的神仙脚踏祥云,飘然往来。人类多么想进入天空--想飞。

飞是人类的千年梦幻。

人类也知道,动不动就驾起云彩,腾空而去,这不太现实。更为可行的想象显然得到了飞禽的启发--长出一双翅膀来。胳膊就是翅膀的支撑骨架。的确,曾经有人自制一双翅膀绑在胳膊上,张开翅膀从悬崖上往下跳。这是飞的实验。当然,《封神演义》之中的雷震子获得了理想的解决方式。他不过是吃了两个甘美的杏子,肋下就哗啦地生出一双翅膀来了。

其实,天空又有什么呢?天空一无所有--除了自由。的确,飞翔就是体验一种自由。超越所有的地面障碍,无拘无束地俯仰盘旋,这就是天空的真正意义。神仙的日子之所以让人羡慕,不就是因为他们摆脱了尘世的羁绊吗?

女权主义的理论家发现,女性对于飞翔的幻想情有独钟。敦皇壁画之中“飞天”的形象集聚了女性的梦想。飞的感觉即是身轻如燕,无往而不至;飞是一种体能的解放,也是一种智慧的解放。飞的冲动时时活跃在女性的意识之中,伺机逸出。以男权文化为中心的社会环境之中,飞的冲动无宁说暗喻了女性对于自由的渴望。一些女权主义者甚至抱怨说,男权文化的森严罗网扑灭了她们飞翔的本能。

如果自由是真正的主题,那么,退而求其次或许也能够得到考虑。上不了天空就入地吧。像土行孙一样钻入地下,这是赢得另一种自由。光线无法透入地下的世界,但是,地面上的喧嚣也将遭到拒绝。这是土行孙们所能享受的快乐。

……却说那大圣巳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即变成二郎爷爷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

(吴承恩《西游记》)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卡夫卡《变形记》)

人类已经守住这副躯体多少年代了?五官、四肢、百骸,一成不变。人类对于这副躯体有些厌倦了。许多人很想变一副模样试一试。“摇身一变”,多么迷人的戏法。

传说之中,这一副躯体曾经变成过许多别的东西。变成过驴子,变成过蟋蟀,变成过牛,变成过狗,变成过蛇。因为相思,这一副躯体还变成过蝴蝶,变成过树,变成过鸟,变成过矗立在山崖上的望夫岩,如此等等。一些时候,人类躯体之中的某一部分会发生变化。例如,美人鱼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却拖着鱼的尾巴。

许多人的确想试一试,怎么变都可以。不过,这样的承诺无论如何不能取消:必要的时候,人们能够变得回来--变回原先的那一副血肉之躯。到了最后的时刻,人类胆怯了。尽管变成一棵自由自在的树或者变成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仍然没有什么人敢于义无反顾地抛下五官、四肢、百骸构成的这一副臭皮囊。

传说之中,其他动物偶尔也变成了人类。可是,人类通常将这种情况视为一种冒犯。人类中心的观念将人的躯体置于至尊的地位,仿制必究。只有修炼成精同时又居心叵测的动物才敢于冒充人类。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那些妖怪了。经常见到的当然是狐狸精--狐狸精不仅套用了人类的躯体,而且还要变成美女迷惑书生。事实上,只要不是正牌的人类躯体,再可爱也没有用。白蛇娘娘漂亮而且贤慧,但是,憨厚的许仙还是弃之而去--谁让她是蛇变的?

似乎只有田螺姑娘得到了人类的宽容。除了煮饭,她不想再做些什么,这让人感到了放心;同时,田螺不算一种难以控制的动物--一只田螺还能掀得起大浪吗?

《西游记》之中的孙悟空拥有七十二般变化,手擎能大能小的金箍棒,上天下海,威武无敌。孙悟空只要捻着诀,念动咒语,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变成一只麻雀迷惑二郎真君,变成一只小虫子钻入铁扇公主的肚子,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对于孙悟空说来,人类与动物、动物与植物之间的界限都不存在。变化穿越了万物的等级差别,我就是一切,一切就是我。孙悟空的躯体寓托于猴子之中,但是,变幻无常无形地解除了人类中心的神话。变化之中,人类的躯体并不会比一棵松树或者一条鱼更为高贵。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悲惨的叙述了:“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种出乎意料的躯体变化是一种比死还要可怕惩罚。丑陋不堪的甲虫强行剥夺了人的正常躯体。

格里高尔始终在战战兢兢地讨好外部世界,这样的讨好要求他手脚勤快,动作麻利。变成了甲虫之后,他感到了力不从心--他再也不能养家糊口了。在他那里,这甚至比丧失人的外观还要糟糕。

格里高尔驮着铁甲一般的背,使用许多条细细的腿贴着地面爬行。父亲砸向他的一颗苹果嵌在背上,如同一颗肿瘤。可是,他的内心仍然完整地保持了羞怯和温柔。他怀着无比的歉疚苦恼地在亲人的怜悯、厌恶与鄙视之下生活。他只能默不作声地躲在狭小的卧室里,而无法像一只真正的甲虫无拘无束地生活在野外。这种变形的折磨集中体现了卡夫卡式的柔弱和阴郁--卡夫卡甚至没有信心维持人类的正常躯体。这多么可怕。

悟空见他凶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望空喷去,叫一声“变!”即变做三二百个小猴,周围簇拥。

……原来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乱之时,他拔下一根毫毛,叫声“变!”就变做他的本相,手挺着棒,演着哪吒;他的真身,却一纵,赶至哪吒脑后,着左膊一棒打来……

(吴承恩《西游记》)

英国科学家宣布,他们从绵羊身上抽取乳腺细胞,成功克隆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绵羊。

(《参考消息》年2月28日)

这肯定是人类羡慕不巳的一种躯体变幻:拔下一根毫毛,就能够任意地自我复制。孙悟空不仅能复制出另一个孙悟空,同时,他还能复制出一批小猴子。

生物技术终于带来了曙光,梦想开始实现--人类已经“克隆”出了绵羊。不是一根毫毛,而是乳腺细胞。一模一样。这样的前景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复制人类指日可待。

这个时候,人类终于被自己的才能吓住了。生物技术会将人类带到什么地方?谁能够承诺,“克隆”技术不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人类可以复制自己的躯体,但是,人类能不能复制自己的精神?--人类凭什么保证,“克隆”出来的人同样效忠于他的范本?这是人类对于不明生物的失控怀有的持久恐惧。是的,所谓的“克隆”必将扰乱一系列既存的法律与伦理规范,并且在无性繁殖或者人种退化方面提出种种新的疑虑。这些恐惧与疑虑至少使人类放慢了脚步。

孙悟空不存在这些问题。他本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叛逆者,对于种种法规戒律置若罔闻;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伦理血缘又有什么关系呢?毫无疑问,复制出来的孙悟空与小猴子对他怀有绝对的忠诚;更为奇妙的是,他能够随心所欲地将这些复制出来的孙悟空与小猴子及时地回收--办完了该办的事情之后,他们没有必要滞留于世,多占一份口粮。

文学的想象远远比生物学的事实精彩。

……朱曰:“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佳,。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以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门。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力促急入,勿惊禽犬。……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复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蒲松龄《聊斋志异·陆判》)

古往今来,整容的故事屡见不鲜。通常,整容的故事归结为两种主题:或者是逃避追捕,设计复仇;或者是描眉画眼,以貌悦人。前者诉诸社会学,后者诉诸美学。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多少人料想得到,美的愿望也可能演绎出如此血腥的情节?

《陆判》这个故事里面,美的愿望演变为一种极为粗暴的指令。朱生嫌弃妻子的面容不够姣好,陆判使用超凡的法术为他的妻子换一个头颅。另一大户人家的女儿为奸人所杀,陆判不由分说地割来了尸体上的头颅,鲜血淋漓地安到了朱生妻子的脖子上。他们毋须征求朱生妻子的本人意愿,也不管那一具无头的尸体如何收拾,一切伦理或者法律问题均弃置不顾--美貌的渴求压倒了一切。美貌不仅是女性的企盼,同时是男性的疯狂。

没有人知道一个人眉眼分布的依据是什么。为什么一个人貌若天仙,另一个人却如同歪瓜裂枣?遗传不是彻底的解释--为什么某一个家族的外貌基因不如另一个家族优秀?这样的不公平让人心生嫉恨。上帝在掷骰子吗?

相貌的美学差异同样导致了不同的社会等级。许多场合,美貌是一种重要的资本。如同经济资本一样,生理资本的分配不公也将造就社会学意义上的压迫。无论是就业、择偶还是晋升,美貌通常提供了更多的机会。这是一个世俗的真理。

当然,压迫必然伴随了革命--一些人因为不如意的相貌而开始向上帝挑战。《陆判》的故事即是一种文学想象出来的革命形式。这个时候,人们可能得到一个可怕的发现:这样的革命并没有带来真正的民主--在私欲的怂恿之下,人类可能比掷骰子的上帝更为专制。

《陆判》是一个魔幻的故事。陆判为朱生的妻子换头毫无痛楚,翁婿的最后相认喻示了一个大团圆结局。革命终于成了一幕喜剧。可是,这种皆大欢喜的气氛掩藏不住某种强烈的冲动--这种冲动甚至包含了一系列过激行为。的确,美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眩惑。尽管美貌仅仅是视觉的享受;然而,为了获取一副俊俏的眉眼,人类可能不惜一切。头颅可以落地,热血可以横流--这时,还有什么样的代价不能偿付呢?

……他伸出手去,好像在空中碰到什么,便大叫一声,把手缩了回去。“我希望你的手指别碰我的眼睛,”空中的声音恶狠狠地警告道。“事实上我整个儿都在这儿--脑袋、手、脚和别的,不过我是隐身人。这真是麻烦,可是我就是这样。……”

现在衣服全解开了,宽松地挂在看不见的衣架上,站在那里,两手叉着腰。

(赫·乔·威尔斯《隐身人》)

……突然,我觉得有人站在我后边。这种感觉是谁都会有的,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人站在身后,实在难以解释也无从解释。……于是我猛然回转身去,可是,周围根本就没有人。这种感觉却是那样清楚,为什么却看不见有人呢?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愣住了。……

(儒·凡尔纳《隐身人魔》)

一个人如果得到了自由地隐去躯体的能力,那么,他肯定会重新制订生活的计划。为所欲为的时刻来临了。他想作些什么呢?

这时,种种欲望迅速地统治了他的想象。他首先想到的是,可以将一部分银行搬回自己的家中;迅即他又意识到,银行又有多少意义呢?--他不是可以任意出入商店的柜台,取走自己喜欢的货物吗?当然,计划的另一部分肯定与异性有关。他可以悄悄地来到某些异性的寓所,自由自在地鉴赏这些可爱的尤物。不错,还有那些侮辱过他的仇人;他可以采取任何方式复仇,谁又能回击看不见的对手呢?如果他的想象力还有剩余,他或许会想到为国家作一些贡献,例如到敌国窃取一些重大机密,秘密拘捕贩毒首领,或者劫持某个恐怖组织的头目,如此等等。

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术语,这种想象将遵循“白日梦”的逻辑展开。种种压抑在无意识之中的欲望将肆无忌惮地浮现--隐去了躯体,不就是无所顾忌地作一些不便向社会公开的事情吗?

最初的激动过去以后,遗憾慢慢地显示了出来。一个重大的遗憾是,隐去了躯体的人不可能成为公众人物。隐去了躯体也就是丧失社会形象。没有社会形象的人无法充当官员,演员或者体育明星。他无法手握重权,发号施令;没有人会请他开会、演讲、裁决纠纷。甚至没有人会向他表示爱情。这种无比惬意的日子突然显出了极为枯燥的一面。

这样的遗憾可能愈来愈严重。生理欲望的障碍解除之后,人们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躯体本身的索求并不太多。一个人只有一副躯体。这副躯体能够吞下多少食物、耗费多少布料呢?一个人的更大欲望在于躯体器官之外:他想得到邻居的羡慕,公众的注目,社会的景仰;可是,一个没有躯体的人用什么来表演呢?一个人不就是靠躯体承受纷至沓来的荣誉、接收四面八方的崇拜吗?没有躯体就没有观众。没有观众的富翁和英雄又有什么意思呢?

另一些技术性的细节同样让人烦恼。例如,隐去躯体是否包括了隐去躯体上面的一切附属设备?一部影片出现了这样的故事。一个人隐去了躯体之后,某些附加在躯体之上的物品却无法消失。于是,人们看到了一顶帽子或者一只公文包在街道上悬空地移动。更为古怪的是,这个人吸烟的时候,空中的一缕烟雾完整地勾勒出他的口腔、气管与肺部。

显然,多数人宁愿选择完全的隐身。与躯体有关的一切都看不见了。这可能带来另一些麻烦。一位美人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过,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下,这多么让人伤感。更为严重的事情可能发生在过马路的时候:一辆重型卡车目中无人--的确目中无人--地向他撞过来,风驰电掣。这样的事故只要一次就够了。

也许,可以让考验变得严峻一些--要么丧失隐去躯体的能力,要么从此成为一个隐身人。半个小时之内作出决定,不可悔改。

许多人无法面对这样的考验。他们宁愿结束游戏,退出幻想,回到那个平庸无奇但却不会突然消失的血肉之躯当中。这是安全的选择。

安丘张贡士,寝疾,仰卧床头。忽见心头有小人出,长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优状。唱昆山曲,音调清彻,说白、自道名贯,一与己同;所唱节末,皆生平所遭。四折既毕,吟诗而没。……

(蒲松龄《聊斋志异·张贡士》)

谭晋玄,邑诸生也。笃信引导之术,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蒲松龄《聊斋志异·耳中人》)

《聊斋志异》之中辑录了许多小人儿的故事,诡异莫测。某些小人儿与人的躯体密切相关:这些小人儿居住在某个人的躯体里面,并且是这个人的缩微翻版。

古人时常想象自己躯体的内部空间,气功之中有“内视”之说。这种想象与解剖学的结论并不吻合。气功之中所说的“大周天”与“小周天”得不到解剖学的证明。古人想象,躯体内部仿佛存在了一个小一号的宇宙。中医理论之中,躯体内部的五脏与金、木、水、火、土--宇宙的组成元素--相互对应。

那些小人儿似乎能够自由地在两个宇宙之间出入。偶尔他们会从人的躯体内部钻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如同张贡士与谭晋玄的故事所说的那样。《张贡士》之中,这些小人儿与躯体的关系如同中国式的套盒一样:一个盒子里面还套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张贡士体内跑出来的那个小人儿体内是否还有另一个更小的小人儿?《耳中人》的小人儿似乎凝聚了躯体的精魂;这些小人儿失踪了以后,谭晋玄竟然患上了颠狂症。

人类时时刻刻役使着自己的躯体;但是,人类对于自己的躯体心怀疑惧。他们不知道躯体里面真正藏了些什么,谁是这副躯体的主宰。人类想通过这些小人儿窥视自己的躯体,让这些小人儿成为自己与躯体之间的使者。可是,人类未曾料到,这些精灵一般的小人儿踪迹诡秘。巴掌握不住,拳头打不着,怎样才能够制服他们呢?人类构思出这些小人儿,但却没有信心控制这些小人儿。

十一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庄子·大宗师》)

……当他们活到八十岁时(在这个国家,八十岁就被认为是寿命的极限了),不但其他老人所有的毛病和荒唐行为他们都具备,而且还因为其有永远不死这么一个可怕的前途,而又有了许多别的毛病和荒唐。他们不仅固执、暴躁、贪婪、忧郁、愚蠢、爱唠叨,而且什么友谊和自然情爱也谈不上了,顶多只是对于儿孙还有点感情……

(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

……“彼国虽不生育,那知死后其尸不朽,过了一百二十年,仍旧活转。古人所谓‘百年还化为人’,就是指此而言。所以彼国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从不见少。他们虽知死后还能重生,素于名利之心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终有一死,纵让争名夺利,富贵极顶,及至‘无常’一到,如同一梦,全化乌有。虽说死后还能复生,但经百余年之久,时迁世变,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经活转,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场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点意思,不知不觉,却又年巳古稀,冥官又来相邀。细细想去,仍是一场春梦。”

(李汝珍《镜花缘》)

庄子旷达。生死由命,顺从自然。生不是乐事,死亦非灾祸;生不足以留恋,死不足以哀伤。无嗔无喜无怨,这是庄子所谓的“真人”境界。

可是,庄子只有一个。古往今来,多少人求神拜佛,访仙问道,服药修炼,孜孜不倦,但愿自己的躯体长生不老。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许多人都像格列佛一样祈盼这副躯体能够永生。的确,没有多少人像他那样听到一顿有益的训诫:老而不死是一场永无止尽的磨难,那一副衰朽却又丢弃不下的躯体是一个沉重的拖累。

也许,《镜花缘》想得更为透彻:即使死而复生,即使青春再来,那又怎么样?美国的某个实验室用零下度的低温冷冻着二十八具躯体。这些躯体患上了不治之症。他们将自己冷冻起来,等待未来的医学使之复活。他们似乎还来不及想象复活之后的可能遭遇:轮回,循环,一切的烦恼重新开始。名声、荣誉与财富不可能隔世积累,人情世故不会毫无裂缝地续接在冷冻的那一天。事实上,每一次复活仍然是从零开始,每一次功成名就之际就是死期将至之时--这种永恒的重复难道不会让人腻味吗?

古往今来,智者众多;生死之间的转换并不复杂,划出一些时间就能够想得透彻。但是,无论如何,这一重鬼门关难过。死是一个永远的恐惧,死从来不会对某个人爽约。这样的现实如此强大,以至于人们几乎不可能考虑,不死的人将会遭遇多少的麻烦。

想死的时候不能死,这是巨大的难堪;不想死的时候却不得不死,这是巨大的痛楚。后者如此经常地发生,以至于人们再也想不到前者。

摘自《叩访感觉》南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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