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义》是汪曾祺对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改写,共13篇。在改写过程中,汪曾祺践行“小改而大动”的创作原则,并在故事中注入了“现代意识”,如果说蒲松龄把讲故事的重点放在了讽刺批判与嬉笑怒骂上,那么汪曾祺则将重点放到了“人心”“人性”的挖掘上。
鲁迅作《故事新编》,是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在古人古事基础上进行虚构和想象加工,不受文献束缚,不妨信口开河。而《聊斋》有成书,汪曾祺“小改而大动”,本容易束手束脚,但却能对原著颠覆、重构和提升,让古典笔记小说故事重新焕发现代光彩,这是非常可贵的,也是一次难以超越的“聊斋新编”。
读《聊斋新义》是颇费精力的,欲知“新义”何在,必得先通留仙原故事内容,受平日工作习惯影响,又不愿“略读”,必得厘清字词,通达文意。随后再读汪之“新编”,两文对照,方得“新”在何处,是在情节,或是描写,或是立意,着实费一番功夫,也是自己粗钝之故,当时读《黄英》竟耗去了一个时辰。
本书十三篇,分别为《瑞云》《黄英》《蛐蛐》《石清虚》《陆判》《双灯》《画壁》《捕快张三》《同梦》《明白官》《牛飞》《老虎吃错人》《人变老虎》,我此次只是分享一些读书时的思考和体会(部分篇目),并不做系统分析,如有同好想深入研究,本人推荐两篇文章《“小改大动”与“我的思想”——汪曾祺的聊斋新义》(王晴飞)和《孤愤,还是有所思?——论汪曾祺从聊斋志异翻出的“新义”》(翟业军)。
《瑞云》中寒士贺生不改初衷,倾囊迎娶了因墨点而成丑女的名妓瑞云,故事结局是和生帮助瑞云恢复了美貌,成全了瑞云和贺生的姻缘美满,随后飘然而去,其主题是表现“不以盛衰相忘,不因妍丑易念”的传统美德,歌颂了人的心灵美。而汪曾祺笔下的贺生在瑞云恢复美貌后,却“觉得不惯”“若有所失”,感觉并不是那么开心,因为贺生的心理优势没有了,原本自己经济穷困,瑞云容貌有瑕,方得结合,那时双方是平衡的,可瑞云如今“艳丽一如当年”,贺生的自卑心理自然死灰复燃,不知如何自处。可真正的爱,应该是接受对方的内外和所有优缺点,贺生真的爱瑞云吗?
《黄英》一篇的改动体现在“净化”,删去了“伪君子”马子才和“菊仙”黄英结合的情节,重点突出“黄英”这个至美的理想化身(虽然文章描写的主要对象是黄英之弟陶生),不想让她被“玷污”。汪曾祺认为马子才“俗不可耐”:“爱菊”却挑剔得很,菊花的残枝劣种通通抛弃,认为陶生卖菊为生,“有辱黄花”,但看到对方因卖菊而致富又愤愤不平,还因为对方没有告诉自己秘诀而心生怨怼,从土里拔出陶生所化的菊花,害死了陶生,虽为无心之失,又可见其并非真正爱菊。相比之下,汪对于“黄英”这个形象十分爱重,她安贫乐道,淡泊名利且自食其力,勤劳经营自己的生活,马子才自然不能与之相配。故事最后,黄英并没有像蒲松龄笔下那样“终老”,而是“永远像二十来岁,永远不老”,这也是因为汪在此人物身上表现了自己的愿望——美的性情品质是永恒的,是永不衰老的。
《蛐蛐》改编自《促织》,汪曾祺将原来的大团圆结局改为了悲剧,“黑子”托梦给父母,我很喜欢翟业军对这个结局的解读,“在父母的梦里,只是作为游魂的黑子在说,他们没法插话,不能追问,无力挽留,只能看着儿子来到他们的梦境,然后走了。第二天,黑子和宫里的黑蛐蛐都死了。汪曾祺的意思是,被抛于世的人们都是孤儿,生老病死只能自己去扛,再亲的人都没法施以援手,大家互为彼此命运的旁观者。”“黑子”蛐蛐为成名之子精魂所化,年仅几岁的孩子就要分担父母的命运,要为了改变父母的命运化为异类,为了讨皇帝欢心而拼命搏杀,搏杀之后“变不回来了”,临走时只能对父母说一句“你们不要想我。——没用。”是啊,死亡来临,想念有什么用?谁也无法为这个孩子,这只蛐蛐分担命运的深渊。
《石清虚》原文讴歌了作者对知己的渴望,“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汪则重写“灵石择主”,主人公邢云飞更为洒脱,痴迷于石却始终坚守自己的生活态度,这对于当代的我们也是有所启发。
《陆判》原本的故事就十分精彩,汪文则是传统和现代视界融合的佳作,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两点:一是对朱尔旦与陆判对话的细致描写,用人物语言替换了叙述者语言,故事从情节本位转变成了人物本位,朱尔旦的豪放和陆判的爽快便跃然纸上;第二是朱尔旦媳妇在换头之后的尴尬故事。
“朱尔旦的老婆换了脑袋,也带来了一些别扭。朱尔旦的老婆原来食量颇大,爱吃辛辣葱蒜。可是这个脑袋吃得少,又爱吃清淡东西,喝两口鸡丝雪笋汤就够了,因此下面的肚子就老是不饱。
晚上,这下半身非常热情,可是脖颈上这张雪白粉嫩的脸却十分冷淡。”
这样身首不协调的场景颇有荒诞色彩,暗示了朱妻此时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而不是完整的个体,她对自我身份产生了迷惘,“我是谁?”
《双灯》这个故事很简单,讲的是狐女与书生的爱情故事,但特别在于狐女的塑造很具有现代女性的特点,独立而清醒,“我喜欢你,我来了。我开始觉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欢你了,我就得走”,与其将就,不如在相看两相厌之前离开,也许相忘于江湖才是幸事,“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不能凑合。”狐女清醒地认识到人的最终归宿是自己,当缘分将近,爱意将逝,应就此放手,勉强是没有好结局的。
《捕快张三》是策划者史航最喜欢的一篇,“那才是除了汪曾祺谁也写不出来的”。这个故事见于《聊斋·佟客》后附“异史氏曰”的议论中,讲述了捕快张三在发现妻子红杏出墙,自己戴了绿帽后十分愤怒,本想逼妻子以死殉节,几杯酒下肚后,面对花容月貌的妻子的痴情和幡然悔悟之后,最终在“咍!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的释然与豁达中与妻子和好如初,恩爱一生的故事。张三是个粗人,却能够掀掉“绿头巾”的压力,实在是很豁达,“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有些疙瘩放不下,释怀不了,就不活了吗?回头看这个故事,张妻“出轨”是合理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她正值青春,而张三却“好酒”“于色上寻常”而且“经常出外办差,三天五日不回家”,这件事夫妻双方都有责任。归根到底,妻子“红杏出墙”也只是一时糊涂,张三最后分清了爱与欲望的不同,放下了,也最终获得了幸福,相比于满口礼教伦理的迂腐书生,这个人物有着最真实的人性,同时又闪烁着人性的光芒。
《牛飞》的改写加入了甲乙丙三老的评论,带有复调的意味,看起来是三位老者对彭二的“说教”,实际也反映了人在做梦后下意识的反应过程:初不信,后嘀咕,最后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对应信息。这是个寓言故事,告诫我们不能没有主见(梦见牛长翅膀飞了,此日就把牛给卖了换钱),疑神疑鬼就会惶惑不安,也不能贪得无厌(想捉了老鹰还钱,却没想到鹰飞走了,把自己的钱袋也带走了),贪便宜就容易鸡飞蛋打一场空。
《人变老虎》(《向杲》)和《促织》有相似之处,都是人的“变形”,但不同的是,向杲变老虎,是自己决定的。向杲的兄长向晟是个穷书生,他和妓女波斯的爱情遭遇到了权势者的阻挠,向晟被庄公子打死,弟弟向杲因无钱无势,而有冤诉无门,他渴望变成老虎去为哥哥报仇,终于他如愿以偿,不过在汪的笔下,向杲的复仇不只是因为与兄长情谊深厚,更有阶级斗争的意味,它表现了弱势群体的反抗,是强调“自我意识”的一个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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