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上有个问题:“《聊斋志异》适合小孩子读么?”这实际上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提到聊斋,心里就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和对已逝岁月的怀念。我家有一部《聊斋志异》,上下两册,竖行,繁体字;还有一本《聊斋志异选》,都是五十年代的版本,我父亲购买的。这是我青少年时候最喜欢的一部书,也是我读过遍数最多的一部书,大约从三、四年级就囫囵吞枣连蒙带猜地翻阅聊斋了,其中许多故事讲的就是人和鬼、人和妖之间的爱恨情仇,虽然有鬼有妖,但读之并不恐怖,反而觉得那些花妖狐魅很温馨,很亲切,那些故事很美好,很有趣。
我们都知道聊斋是用文言写的,一提文言文,好像很艰涩难懂,所以,中学生普遍怕读文言文。窃以为,中学生怕读文言文,那都是被成年人教坏的。小孩子是不知道难易的,你教他什么书,他就会读什么书。传统社会的小学生起步就要学习四书五经,他就能学习四书五经;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无知者无畏。我小时候读聊斋,并没有觉得繁体字难认,文言文深奥。当时阅读只觉得故事有趣好玩,虽不能准确理解每个词语的意思,但连蒙带猜理解故事大意肯定没问题。尤其像《骂鸭》《地震》《狼三则》等好玩的小故事,读之就像读故事书一样。
有人一读书总爱抱怨,或文言太难,或内容太深,或座椅太硬……这其实就是对读书不感兴趣。兴趣是入门的向导,也是阅读的动力。如果对读书没有兴趣,一拿书就昏昏欲睡,就算你拿锥子刺破他的大腿,用绳子吊住他的脑袋,也无济于事。小时候读聊斋,看不懂的地方,或不感兴趣的段落就跳过去了,譬如“异史氏曰”。枕头边总是放着那本聊斋,好像成了睡觉的标配,这大约就是老陶所谓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吧。这种好读书不同于如今小学生的爱学习,爱学习是枕头边放着课本或习题集,好读书的枕边书是闲书,一定不是用来考试的。
聊斋最先引我兴趣的是《崂山道士》,那是父亲给我讲的故事,然后就自己阅读。故事讲书生王七,去名山拜名师学仙术,不愿吃苦修道,老想速成法术。借此一举成名。老道遂其心愿,授以穿墙之术,回家向妻炫耀,结果头撞南墙,撞个鸡蛋大的疙瘩。小时候觉得王七有些搞笑,但又偏偏对穿墙术特有兴致,躺在炕上,掩卷之余,还想象着自己像声音一样轻松地穿墙而过。这正应了蒲作家所言,“闻此事未有不笑者,而不知世之王生者正复不少。”如今回头想想,故事讲的无非是一懒汉遇一电信诈骗犯。人懒则贪,故而最易上当受骗而四处碰壁。
《聊斋志异》被人称之为“鬼狐传”,其中描写了许多狐狸精,但似乎没有《封神演义》里妲己那种集邪恶与美貌于一身魅惑帝王祸乱天下的九尾狐狸精。聊斋里的狐狸精多数化身绝色美女,重感情,讲仁义,集人类全部美德于一身,而且都喜欢与穷书生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好像西方的传奇故事里,仙女都是要嫁给王子的,譬如白雪公主,灰姑娘,美人鱼等,没有一个写普通人娶了美女的。而在东方传奇故事里,像织女、七仙女、田螺姑娘等仙女,都是要嫁给穷人的,好像东方仙女没有愿意嫁给有钱人的。看来,蒲作家是按照东方神话的套路来写的,几百年前他就用聊斋告诉后人,穷屌丝们只有鬼狐才喜欢耶!
读过聊斋的人,我觉得都会记得狐狸精婴宁,此狐女和林黛玉有一比,林黛玉是最爱哭,婴宁则是最爱笑,没来由地大笑,甚至笑得连婚礼都举行不下去。蒲作家说她“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书生王子服向她求婚曰,“夜共枕席耳”;婴宁如是谢绝,“我不惯与生人睡。”真是神来之笔,读之令人忍俊不禁。文章中这种雅致的趣味,既来自文化,更来自文言。如果换成文盲阿Q,含蓄蕴藉的表白则会变成混混当街调情,“吴妈,我和你困觉!”而委婉巧妙的拒绝亦会变成像突然受到大惊吓的无知吴妈,“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我最爱读的是《狐谐》,网络流行语曰,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此狐女就是那“一”。书生万福艳遇狐女,夜夜幽会,众朋友得知,常去万福家挑逗狐女。有油腻中年男孙得言出一上联:“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嘲笑万福找个妓女。狐女对曰:“龙王下诏求真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含蓄地回骂孙得言。狐女还借“狐”字,“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名为骂自己,实则调侃坐在万福两边的油腻男,幽默诙谐,机智敏捷。我后来在元旦等联欢会上,经常翻新这个故事来活跃一下气氛。
聊斋的狐仙传说固然精采,但也有并不怪异的爱情故事,同样引人入胜。印象最深的是《王桂庵》,因为我家有本《王桂庵》小人书,在没有接触《聊斋志异》之前,那故事已经翻看得非常熟悉了。这个一波三折缘梦成婚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叫芸娘,她是宁愿坐在自行车上做妻,也不愿意坐在宝马里当妾,是中国文学史中最有骨气的女人。后来读《浮生六记》,发现女主人也叫芸娘,被林语堂赞为中国文学史中最可爱的女人。紧跟着一篇《寄生》,讲的是王桂庵儿子的与他老子相似的爱情奇遇。这两个故事后来被改编为评剧代表剧目《花为媒》。
当年大学读书,有一同学乃重度聊斋迷,其以为读聊斋当选择适宜的地方,适宜的时间,才能读出味道来。最好是深秋夜晚的荒村老屋。短垣旁虫声唧唧,老屋内烛光幽幽,窗外偶尔掠过清风,夜空湛蓝,星光闪烁,树影绰绰,飒飒有声,若有精灵倏忽而来悄然而去……此时,仿佛置身于神奇虚幻的世界,若庄生梦蝶一般,不知我之梦为狐仙与,狐仙之梦为我与?他还自诩晚上常常不关门窗,希望有狐狸精来幽会,演一出现代版的《狐梦》,但一觉醒来总有“狐女不曾来入梦”的遗憾;反倒是某夜有一只没有成精的老鼠进来欲与之亲密接触。
最初读聊斋,拣着短故事读;后来随着年龄渐长,读的故事也越来越长。而且也渐渐去读“异史氏曰”。这“异史氏曰”乃蒲作家的小说家言,嬉笑怒骂,直抒胸臆,有些评点非常精彩,甚至成为后世传诵的名言警句。譬如,《阿宝》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慧黠而过,乃是真痴。”讲学习要用心专一,下笨功夫,聪明过头才是真傻。《驱怪》异史氏曰:“‘黄狸黑狸,得鼠者雄’,此非空言也。”译成白话即“黄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此言与伟人所论何其相似乃尔!
父亲购买的《聊斋志异选》,张友鹤选注,共80篇。竖版,繁体字。蒲松龄胸有锦绣,笔走龙蛇,才华横竖都在溢,却在科考中屡屡落榜。但恰如韩石山所言:“才气跟屁一样,夹是夹不住的。”李更补充说:“也可以夹一阵,那会放得更响!”果然,聊斋一书让蒲作家名声响彻寰宇,惊天动地!聊斋中典故用得多,文言知识丰富。用典即才华的一种表现,古诗词能用几十个字表达深远的意境,很大程度上都归功于用典。张教授将典故详尽释出来,文后附的注释常常比正文都长。有些典故同聊斋故事一样有趣,故而,我后来对这些注释也很有兴致。
博尔赫斯有句话如是说:“这很可能是我想写的作品,但不是我能写的。”聊斋即如是。生活在今天城市里的作家,能写出《三体》这样的科幻小说,但写不出《聊斋志异》这样的灵异作品,因为《聊斋志异》只能产生于乡村的夜晚,是黑夜里的奇幻想像。今天的城市里已经没有了黑夜。聊斋一书,可作奇书读,可作经典赏,可作哲学思……数学家苏步青就于文革刚结束时赋诗一首《夜读(《聊斋》)偶成》:“幼爱聊斋听说书,长经世故渐生疏。老来尝尽风霜味,始信人间有鬼狐。”据苏老说,有个青年写信来批评他说,“科学家怎么也相信有鬼狐?”嗟夫,这是诗啊!苏教授是将聊斋作哲学思。看来,没有一点幽默感的人,只宜读社论,不宜谈文学,自然不宜说聊斋;如果总持批判态度看聊斋,不如不看。
我上学期间正遭遇文革,从小学到中学,课本里没有一篇文言文,也没有一首古诗词。我是通过阅读聊斋而认识文言的,而后才慢慢阅读其它古代作品。窃以为,《聊斋志异》就是学习文言最好的入门书。学习文言,趣味是绕不开的话题。年我参与高考阅卷并与高考命题专家座谈反馈时曾发言说:高考阅读题最不爽的就是文言文选材,譬如今年选的《旧唐书?于休烈传》,说好听点儿,整篇文章无非是于休烈的工作简历;说难听点儿,很像于休烈追悼会上的悼词。文章没点儿情趣,都是什么时候参加公务员考试,什么时候晋升什么职务,什么时候调到什么部门担任什么职务,什么时候死去,皇上给开了什么规格的追悼会等。读之枯燥,品之无味。学生文言考得不好,与选文不好也很有关系。
兴趣是学习入门的向导,聊斋最大的优势就是趣味横生。我们都知道初中课本有《狼》,高中课本有《促织》,但学生们也未必觉得有趣。那常常是被语文老师反复敲黑板,划重点,讲知识,什么定语后置、宾语前置、词类活用等弄得索然寡味。聊斋之所以成为千古名著,主要还是在它的文字。蒲作家文笔简练亮丽,用字经济准确,寥寥几笔,就写出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来。后来我见过白话的聊斋故事,难以卒读。文言是浓缩,白话文是稀释,把文言文用现代白话一稀释,就像一杯20年陈酿的老白汾,勾兑了三杯纯净水似的,一点味道也没有了。故而学习文言绝不能看白话译文,须准备一本古汉语词典,不懂即查词典。
窃以为,青少年时多读读聊斋,从“根源处”学习语言,会厚实文言底子,让汉语语感有了典雅感,对写作益处多多。聊斋的文字都精美如诗,譬如我们熟悉的《促织》:“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简直就是一首四言诗,典雅精炼,准确形象,读之琅琅上口。说实话,我读过不少如何写作的书,但这些书都引导我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写好文章的核心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思维质量与语言的精微感觉,与所谓的写作技巧、使用材料或考试规则并无多大关系。因此,细品聊斋,精读聊斋,或许你就会不自觉地欣赏作者对语言的精妙运用,潜移默化中就生出了对语言的节奏感、韵律感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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