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乔女》视频时，老莫和我进行过一次讨论。她看了剧版《乔女》，并不喜欢这个角色，认为她封闭固执、后期照顾乌头时，为了面子刻薄亲儿，令人不喜。我看的蒲松龄版《乔女》，认为她能摆脱外貌焦虑，恪守德行，后期处事清白，令人尊敬。
两人谁也未能说服谁。这个结，在整个视频制作过程中，都纠缠着我，直到我在她的指引下看了剧版《乔女》的片段，才算终于解开。剧版《乔女》硬生生将一个不俗的义气故事改编成了一个槽点满满的苦情悲剧。自此，不仅充分理解了老莫对乔女的不喜欢，也更加赞叹蒲松龄在小说设计上的高人一等。《乔女》是《聊斋志异》及目前我所知小说中仅有的一个以残丑寡妇为主角的故事。乔女奇丑无比，一人带着孩子纺织度日。鳏夫孟生非常欣赏她，并向她求婚。孟生家境不错，可她认为改嫁会有损德行，宁愿独自过苦日子也不接受。不久，孟生暴病猝死，家中无任何亲人，留下一个刚满周岁的孤儿乌头。村里黑恶势力抢走了孟生的家产，无人敢伸张正义。只有乔女勇敢站出、艰难打官司并最终帮孤儿乌头夺回家产。这时候，问题来了：乌头尚未断奶，谁能帮忙照顾乌头并打理资产？抢劫的事情只有乔女出头，后面这摊子破事肯定也只能指望乔女。这一点没有疑问。可关键在于，乔女到底是以什么名义去做这事？☆乔女的身份☆剧版《乔女》在求助和打官司时都是以“孟夫人”的身份出现的。乔女向孟生求助，说“请你帮我夫君写个状纸”。乔女请县官审理案件时，说自己要嫁给死了的孟夫人，县官当场准了还直接称呼乔女为“孟夫人”。这就出现了一个方向上的错误。之所以产生这个错误，很可能是因为原版小说中，乔女向孟生朋友求助时说的话，她说：“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易，御侮难，若无兄弟父母，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可以无朋友矣。妾无所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邑宰；抚孤，则妾不敢辞。”这里，她在首句明确提到“夫妇”大伦。之后，更承认：“虽然拒婚，但已经心许孟生”。这一段很容易让人误认为她自认为是孟夫人。可，她是不是要做孟夫人呢？肯定不是。孟生没有任何交代地就死了，孟家没有任何人能守护家业，乌头孤幼无依。此时能够帮忙的就是朋友。但没有一个朋友出头。这番话一方面是说明为什么自己要帮忙，另一方面算是小小激将法。本来应该是：我们都是孟生的朋友。他只是欣赏了我，我为报这份知遇，也要帮他这个忙。我一个女流之辈已经帮忙了。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交情，但既然人家都说你们关系好，我也希望你能帮个小忙。可惜，在传统男尊女卑的社会中，男女之间没有朋友这种关系。女性，作为附属性存在，和非血缘男性只有夫妇关系，没有朋友关系这种表述。所以，这段话就无可奈何地用了“夫妻之伦”。但用了这个概念，绝不是说乔女就承认自己是孟夫人了。首先，她到官府起诉时，官府问她是什么人？她的回答是：“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如其言妄，即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则道路之人可听也。（你们办案，依据的是道理。如果说错了，就算至亲也不能逃罪；但如非妄言，那么路人的话你们也应该听）”。和剧里不同，她未说要嫁给死去的孟生。她对自己的定位，虽不至于到路人，但却肯定是孟家的外人。现在提起民事诉讼会有主体适格不适格的问题，当时的官员也有这个疑问。所以听她说完这一段之后，“怒其言戆，呵逐而出”。其次，原文在结尾也再次给出答案。乔女死后，乌头希望乔女和孟生合葬。合葬意味着确认夫妇身份。为此，乌头给乔女亲生儿子给了一大笔钱，也就是说，这并不是顺理成章或者公认的安排，而是需要贿赂的。乔女亲生儿子同意了。可是葬礼上，乔女借尸还魂，怒斥儿子是不孝子，坚决拒绝与孟生合葬。这段表面看着玄幻迂腐的情节，但却是乔女的“奇伟”形象中非常精彩的一笔。拒绝合葬就是让乔女再次明确自己的身份：只是孟家的外人，绝不是孟生的女人、更不是孟夫人。所以蒲松龄对乔女的评价很高：“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为什么说评价很高。因为在他眼中，乔女所作的并非一个女人能做的事情。为什么不是女人能做的事情？就在于，乔女做的是一个靠谱的朋友的存孤御侮，而不是一个续弦夫人的无私奉献。换言之，她在孟生面前是一个独立个体，因为相互欣赏，所以愿意帮忙。而不是一家人的关系，不是夫君死后，自己挑起家庭责任。前面的帮忙是分外之职的义气，后面的家人就成了分内之事的娘道。虽然蒲松龄的评价仍然无法超越当时男尊女卑的认识，但他却能够超越自己这种偏见看到故事里最精彩的部分，并对乔女的品格精准提炼。仅这一点就比剧版“孟夫人”“我夫君”等设计高明不少。☆身份的重要性☆乔女的身份对后期她如何处置孟生家业会产生决定性作用。如果乔女是孟夫人，她对孟生的家业是有处置管理的权利。乔女儿子按理也会被她带来孟家（前夫家亦无人）并可能作为孟生的儿子。至少在待遇上，她可以更通融地去对待两个孩子。吐槽一句，剧版将书中的老保姆变成了孟生妈妈，如果孟生有妈妈，根本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事。孟生妈妈有法定资格管理家产。但如果乔女是个外人，她管理孟生家业的情况就会复杂一点，因为她要管的是别人的财产。从现在的角度看，这就是个类似信托的实践。官府指定乔女作为乌头的法定监护人，为乌头的利益，受托管理或处分孟家家业。按照这个思路分析，乔女管理资产中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恪尽职守，履行诚实、信用、谨慎、有效管理的义务”。比如，她坚持自己和儿子绝不用孟家的任何财产，不住人家房子，“抱子食贫”，甚至用孟家的钱给乌头请私塾，但是不让自己的儿子旁听。这就是在遵守“受托人不得利用信托财产为自己谋取利益”。比如，她让乌头和保姆单独居住，定期和乌头的保姆到孟家去取钱，供乌头日常开支。这就是在实践“将信托财产与其固有财产分别管理、分别记帐”。而且她在取钱时非常聪明地找保姆一起，有第三方公证，避免未来说不清。比如，为乌头请私塾、积粟、娶妻、治宅。这就是“为受益人的最大利益处理信托事务”。她尽快帮乌头解决婚姻问题也是尽快终止信托。乌头成家立业就可视为成人、有能力管理家产。此时算是信托到期，她“析令归”。就是把财产分开，将信托财产完全交给受益人。如果从“乔女是孟夫人”的视角来看，以上的举动就非常娇情、别扭，而且乔女的儿子会沦为一个母爱严重缺失的受害者。但如果从信托角度理解，她的安排就自然合理。她就不是为了面子、刻意造作、活人不嫁、死后又跳出来的孟夫人，只是一个认真履职的受托人。当然，无论哪个角度，她的儿子都可能有心理阴影。前一种是母亲为了面子偏心后造成的心理阴影；后一种就是两家贫富差距造成命运不同后产生的心理阴影。☆好人难做☆尽管这么说，或许因为乔女儿子的命运和乌头的命运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乔女这种“自以为是”的安排仍会让人产生看到白莲花的不舒适。公平地说，人家的确是在做件好事、做正确的事。可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效果？核心是因为并没有“信托”这个法律。如果有法律将关系约定清楚，她代理之举就不会和她变成孟夫人产生混淆。法律会明确约定她在信托中可获得权利和义务限制、她按理也可以收取一定的信托管理费用。整个事情就能变成一个顺利的商业安排，而不是单纯的“做好事”。这个世界上最容易产生争议的就是“做好事”。做坏事的评价相对简单的多。两个没什么关系的人，一个人把另一个人伤害了，坏人！但做好事就太复杂了。两个没什么关系的人，一个人费尽心力地把另一个人帮了。大家就疑惑了：诶？你为什么要帮他呢？什么目的呢？帮的对不对呢？你帮别人为啥不管自己的孩子呢？……无端端的好事总让人产生警觉，甚至于厌恶。譬如，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耗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捉耗子都是个好事情，但一只狗主动跑去捉耗子，别人就说它多管闲事。你毫无利益地去操这个心，大家就很难理解。这种困惑如此大，以至于剧版编剧都不得不将她干脆变成死人的夫人才能说通。因为目的不纯持续困扰，所以做好事也很容易产生恶果，甚至于大恩成仇。大街上扶一个摔倒的老人都可能被要求负担人家的下半辈子。更何况一个穷人帮一个富裕的外人管理资产去照顾一个外人的儿子？若有任何账目不清，牵扯不明，就算别人不指责，难免乌头长大不会有意见。乔女说“此心何明”。这是个很明智的想法，功利点说，德行本身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想想，在当今文明社会，德高望重的专业医生仅因为一句话说的不动听都能惹得一堆人绞尽脑汁群起攻之。倘若在钱财管理的事情上再授之以柄，本来就天生残丑、不受待见的乔女，在一个靠评价生存的熟人社会，处境可想而知。可惜，此事难就难在，就算别人无可指责，对自己的至亲仍难免有所亏欠。毕竟，帮忙总会有所牺牲，牺牲不仅会影响自己，也会牵连至亲。原文将主要篇章放在了乔女管理孟家财产的问题上，并未过多说明乔女如何教育自己的儿子，我们也无法评判她是否真的在亲生儿子的教育上有欠缺。其实，他的儿子和乌头本就出生在贫富不同的家庭，后期也一直成长在两个家庭，人生道路本就不一。但因为乔女的“多管闲事”，让两个人的命运不自觉的形成对比，这到有些残忍了。☆结语☆小时候总以为聊斋只是书生和狐妖的爱情故事，长大看书真是震惊。虽然有玄幻色彩，但故事逻辑、人物设计都是基于现实。而现实的内容是如此有血有肉、深刻丰富，也使我不禁反思，我们在抵触“传统”的时候是不是将“传统”做了太多简化，以至于无法看到“传统”和“现代”中相通的地方。更超乎想象的是，在不少作品中，“传统”的蒲松龄所塑造的形象比“现代”作品中的人物更加令人耳目一新。乔女是其一。黑丑、瘸腿、鼻子缺块肉、遭人嫌弃的女子却能被人欣赏，而且能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行受托之事。从剧版改编的欠缺就可以，受托这关系也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补充一句，剧版改编更令我不满的一点是，乔女虽然外形极差，但并不代表她自卑。她自己说，我的德行令我自信。她不嫁给孟生，是因为有个无法突破的逻辑悖论：孟生欣赏她是因为娶妻求淑妇，看重品行。可按照传统观点，一女事二夫于德行有亏。她改嫁之举就会导致德行有亏，也就不是孟生所欣赏的淑妇。她的确有固执的一面，极端坚守德行，因为这她内心的支柱。也是因为有这个支柱，她内心非常充实，为人自强独立。所以，她在故事里还很有脾气。母亲不愿意养她，她愤不复返。孟生朋友不帮忙，她忿甚。独自去见官。后来乌头接她到家里住，虽然她仍然会干家务以避免白吃白住，但如果乌头做错事，她仍然会指责、批评。一个自卑的人怎么做得了这些事情？回看剧版的乔女苦情地说：我丑，我配不上他。我真是一口水喷出去。其实，优秀的女性在蒲松龄的笔下从不苦情，传统如《细柳》，眉细、腰细、心思细，可人家还有坚持自己、无惧谗言的勇气；苦难如《婴宁》，虽然世界待她不公，她仍能以微笑面对；就算内外都丑的《丑狐》也是以一种嘲讽世界的姿态潇洒行走。甚至传统的世界还有超现代的女性：《侠女》独自完成逃亡、报仇、报恩、养母亲的重任，男人在剧里只是个懵懂的旁观者而已。老莫说，你就是一直在合理化这些人物。这就是斗读聊斋的本愿。认识到人和人是千差万别。但更要认识到，人和人之间本质上还有那么多相同。没有谁真的脑子缺根筋、没有谁就偏偏喜欢自讨苦吃，大家都在自己的处境中去寻找能接受的活路而已。我相信优秀的作品里，人物选择总有自己的道理。而只有理解了人家的道理，才能对自己的行为有益。关联阅读美丑下：许我一时爱情，报以一世情义斗读聊斋细柳：聊斋里的教育专家斗读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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