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和七十八岁的母亲
妈妈去了秧歌队■红雪羊年大年初一不到8点,吃完早饭的母亲就扮上了——穿上鲜绿的戏服、戴上五彩斑斓的花束帽、扎上大红的飘带、还对照镜子用唇彩描了描嘴唇……
见我们围拢过来看,母亲一边打扮、一边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好不好看,不管那么多了……”说完,拿上舞扇、踹上手机,匆匆出了门。
其实,以往每天这样的场景都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只不过我们这些远离母亲在外的儿女没看见。
母亲加入了社区秧歌队——这是大兴安岭呼中区呼中小镇唯一的秧歌队,有50多人。不过,秧歌队是自发的,队员年龄偏大,最小也有55岁,最大的77岁,就是母亲。
母亲大年初一匆匆出门,是要随这支秧歌队去慰问演出,也可以说是那座深山中的小镇一次具有仪式感的开年隆重出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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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中小镇名声在外,央视每年冬季报道天气,都要拿呼中做例子,历史上最低气温曾突破零下55摄氏度,是中国最冷的小镇,大兴安岭最高山脉在其境内。
其实,呼中本不算是我的故乡,只因年在巴彦县长春乡兽医站当会计的父亲,为了他7个子女能逃离苦海无边的地垄沟,便带着母亲和子女扑奔在呼中建工处当书记的表叔,调入呼中水暖队当了一名库工。
呼中也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命运就像七八月的天气,跟闹着玩似地,说变就变。数十年的牺牲性采伐,几乎要了“林大头”的命,红火的呼中小镇像风中的火苗,渐渐体力不支,苟延残喘,水暖队一夜间变成了个人所有,刚过完50岁生日的父亲下了岗,不得不和没树可伐的近万名工人背井离乡踏上打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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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搬到呼中小镇那会儿,每到节日,街头商贾熙攘、红灯高悬、人头攒动,插在路边雪堆里五彩纷呈的纸花展示着妖娆。尤其是春节期间,十几支秧歌队斗舞炫技,你方唱罢他登场,好不热闹。
“原来咱们这最多时有5.5万人,全国各地的人都往这涌,可现在也就有两万多人吧。”68岁的邻居唐海是呼中的“老人”,从政法委退下多年,说起呼中的变化,感慨“现在呼中没那么热闹了,除了在政府机关的公务员,年轻人几乎都走了”。
镇上没有一家工业企业、储木场里没有一根木头,更没有一支由公家组织的秧歌队,在节日里渲染气氛,那种公共快乐几乎消失殆尽。
当年制造、分享欢乐的镇民变老了,他们大都凭借低保费、退休金或是遗属费,打发着不咸不淡的时光。安静下来的小镇老人们,不再追逐初一、十五的狂欢,而是自觉寻找平日的开心。于是,他们自发组成秧歌队,大家凑钱买了喇叭、大鼓和锣歘,还每人掏元钱买了行头。对此,一贯仔细的母亲很心疼,认为“太浪费了”。
当初听说母亲加入了秧歌队,我很惊讶。在我的记忆里,母亲70岁之前,几乎没有一项公共娱乐爱好,不识字、不会唱歌、不会乐器……唯一的爱好是听二人转。无论是在巴彦农村,还是进了城到呼中小镇,除了在地垄沟无休无止地拔草、在锅台边无休无止地张罗一家人的饭桌、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腰肢被岁月的风寒压弯、满头黑发被时光染白……她根本没有心情去娱乐!而今,母亲却参加了秧歌队,还成为最年长的舞者,我真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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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了消防队、医院……”中午12点,母亲回来了,乐呵呵地告诉我,这次慰问演出走了四五个单位,光走路就有十里地了,绕了呼中一圈。
“那些当兵的站了两排迎接我们,那掌鼓得啪啪响!”母亲说,看到军人给他们这些老头老太们鼓掌,心里老感动了,扭的自然就欢实多了。
母亲加入了秧歌队,每次回家看母亲时,她都会给我讲一些外面的“新鲜事”,老王太太老想排在第一排,被领队的“撵”到后面去,挂不住脸面当场就哭了、扔下扇子就跑了;老张头有两次没来扭秧歌,一打听才知道人“走”了;“黄大美人”要另起炉灶组织秧歌队、暗地里撺掇要拉她入伙;老庞太太交了7万多元钱办了“五七工”,以后有劳保了;80岁的老冯头娶了第6个老婆了,4个子女怀疑后妈是图喜老头的财产几年不往来,一到春节老头就偷偷地哭……
“咋有这么多说头呢,唉,人老了,不容易呀!”母亲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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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一场大雪突袭龙江,呼中被雪包围得严严实实,天也一下子冷下来。
“今天还有一场慰问,我得去!”大雪封门,我们就劝正在更换服装的母亲别去了,她执拗地说,“今天要点名,我不去,整个队形就乱了,不好。”
3个小时后,母亲回来了。
“一人发了块钱,说是补偿服装费。”母亲拿着钱给我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母亲随后告诉我说,她是先回来的,有几个老头还跟领队的吵吵呢,大家怀疑领队的“密”钱了,因为每到一家单位演出,人家都要给钱、给吃的,还有香烟,对不上……
“至于那样吗?至于那样吗?那点钱还能发家呀!”母亲自问自答,她说正月初一那场演出,好几个不到六十岁的老太太累倒了,胳膊腿疼。
“你看我啥事没有!”母亲不无自傲地说,她身体好是年轻时竟干体力活练的,有老底,二是老了不操心、心情好,还天天坚持锻炼。
可不是,母亲在年轻时劳作无闲时,有病没钱看,身体一直赖赖巴巴,三天两头就会卧床,而到了人生暮年,却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除每天雷打不动扭秧歌,母亲身边还聚集了一群“铁杆”——附近七八个老太太相约一起遛弯、一起家长里短、一起“看对胡”、一起到市场买菜、一起听养生讲座……生活有条不紊,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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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中小镇人虽然少了,可借助国家棚户区改造的摧枯拉朽,三两年间数十栋民居楼拔地而起,重修了板油路,街心有了红绿灯,一百多台统一颜色的出租车游走穿梭,显示出现代小城的勃勃气息。还有,穹顶之下山清水秀、空气洁净,一尘不染,居民压根就不知道啥是雾霾。
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尽管我们七个兄弟姐妹当初都去了呼中,但目前已有6个远走天津、沈阳、大庆等地谋生。可,那个我虽然没待几天的呼中小镇,却因有妈在——还有6年前父亲去天国时留存在我脑际的音容笑貌,让我一直魂牵梦绕。
不只一次,我劝母亲到大庆生活,以尽儿子的孝道,她也几次来我这小住,可每次来都要得一场病。
“你们整天上班不在家,我在你这就像蹲监狱,还是让我回去吧。”母亲说,呼中那疙瘩虽然偏远,可她熟呀——人熟、地熟,心不飘荡。
拗不过母亲,我“放了”她回呼中。为此,我特意给母亲选了一处环境好一点的楼房让她居住——四周的各类超市有十来家,不超过住宅米;有药店、诊所,有澡堂子,还有菜市场,也都不过0米;最关键的是,距离呼中最大的广场很近,走着也就5分钟就到了。
“这块车少,还不闹停,你二姐一家人又都在我身边照着,还有那些老姐们,多好呀。”母亲的一番话,让我多少有了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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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其实我回家过年,就是回家看母亲。看母亲,是每一个游子心尖上挥之不去的乡愁。
从大庆到加格达奇,是高速路;加格达奇到林海,是新修的中俄漠大石油管线伴行公路,大兴安岭也一直感激着大庆油田;从林海到呼中也是白色路面。车少、路畅,公里,开车大约9个小时车程。
而坐火车,也已开通了从齐齐哈尔到呼中的专线,非常方便。只是铁路划归了地方,停运了一段时间。据说数十年前修建的铁路路基出了问题,地方无钱修,火车不敢跑,怕出事。
“可别停运呀,那不白瞎了吗?当年修铁路的官兵可没少流血流汗,还牺牲了不少人呀!”唐海说。
因为买不到火车票,我和妻子只好大年三十驾车回呼中,早晨7点出发,不到下午3点就到了,此时母亲正在楼头观望。
尽管回程时遭遇大雪,一路惊险刺激,可心里装满妈妈的爱、妈妈的关切,心还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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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扪心自问:每年才回家看母亲几趟,平时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这算尽了儿子义务了吗?这算孝心吗?那么,我们当子女的该怎样做才能让心灵安宁?
“你们好好工作,家庭和睦,就是对我最好的孝心。”母亲说,人老了,不是吃得好、住得好才幸福,而是活得舒适。
“我现在就很开心!”母亲说。
正月初七,冒着大雪,我和妻子驾车返程。
母亲送出家门,久久地注视我们走远……
后记
我们总说,不要替孩子安排他们的生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其实对父母也一样。
孩子们长大了,出息了,一般都会想当然地把年迈的父母接出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
离开他们熟悉的山山水水,告别他们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来到城里,住上装修豪华酷似宾馆的高楼大厦。
可,他们幸福吗?
整齐的绿化,如水的车流,还有晚上如梦如幻的霓虹……可这里,除了自己早出晚归的子女,再也没有自己熟悉的面孔、朴实的乡音。偶尔小憩可以,常住下去,就像鸟儿离了山林、鱼儿困在了河辙。
“放了”他们吧,吃得好、住得好不是幸福,舒适才最开心!
(发于年3月3日《大庆晚报》)
母亲在呼中休闲广场扭秧歌
部分呼中风光
诗观诗歌就是一种感觉,是诗人内心的宗教。
作者简介
红雪,原名秦斧晨,资深媒体人,业余时间写诗,现任《大庆晚报》副总编辑。
参与策划并执行体验式报道《卧底职业丐帮》,全景式采写《捣毁“黑色帝国”》《警务大提速》《见字如面》等大型报道;主导创办媒体功能转型栏目《说和》《防忽悠热线》以及服务中老年读者《老来乐》专刊。荣获中国晚协赵超构新闻一等奖、东三省新闻特等奖等30余个,大庆报业集团、传媒集团十大功勋员工。
作品散见《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工人日报》《诗刊》《星星》《绿风》《诗潮》《诗林》《诗选刊》《鸭绿江》《北方文学》《中国诗人》等国内报刊,诗语笔记《当代诗歌病理切片化验》(《诗神》)、《诗歌在上》(《黑龙江作家》)、《大庆诗人生存现状最新报告》(《诗刊》)颇有影响,出版个人诗集《散落民间的阳光》、法制新闻集《见证》各一部,曾获《星星》“郎酒”诗歌奖、《诗潮》“天问“诗歌奖、《海燕》“大荒源谷”诗歌奖、黑龙江文艺精品奖、《岁月》文学奖数十个。
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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