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二峤
01
洪府后花园里。
朱芸站在湖边，藏在垂柳的阴影里，波光粼粼的湖面，一群金鱼游来游去。一阵春风吹来，岸边的玉兰花，纷纷坠落湖里。
望着飘在水面上的玉兰花瓣，朱芸忍不住眼圈发红。
她做梦都没想到，她一个官宦之家的大小姐，妙龄美貌，下嫁给商人洪大业，竟然也有被嫌弃的一天。
最初，朱芸与洪大业感情很好。可自从洪大业纳婢女宝带为妾后，夫妻俩关系一落千丈。
朱芸很排斥宝带。她不明白，一个出身卑贱，相貌平平的奴婢，也配与她来争夺老爷的宠爱！
朱芸不允许洪大业白天与宝带太过亲密，也不允许他晚上睡在她的屋里。
洪大业表面应允，实则一有机会就跟宝带黏在一起。
朱芸越压制，他对宝带就愈发宠爱。
今日，洪大业又趁着朱芸不注意，悄悄携宝带出去逛集市。
朱芸发现后，勃然大怒。她不敢把怒火直接指向洪大业，只好发泄在宝带身上。
洪大业见状，当着一群家仆的面，公然训斥朱芸：“你瞧瞧你自己，哪里还有一点做夫人的样子，心胸如此狭隘，连个小妾都容纳不下。”
朱芸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侮辱。
她站在湖边，回想起这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夫人，你在这儿呀，狄夫人请你过去陪她下棋。”朱芸的随身婢女小霜，急匆匆跑过来说。
朱芸悄悄抹干眼泪，转身对小霜说：“我这就过去。”
狄夫人的闺名叫恒娘，是狄老爷的正妻。狄府就在朱芸家隔壁，两家老爷有生意上的往来，因此两家夫人也逐渐熟识。
02
朱芸来到狄府时，恒娘已在她屋里摆好棋盘。
见到朱芸，恒娘热情迎上来，说：“妹妹好久都没过来下棋了，我实在是棋瘾大发，可又找不到合适的对弈人……”
恒娘的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打住，紧盯着朱芸的眼睛，轻声问：“妹妹今天这是怎么啦？谁惹妹妹不高兴了？”
朱芸低垂着视线，望着自己的裙摆，一声不吭。
倒是跟在她身后的小霜，恨恨地说：“还不是因为那个狐媚子，把我们家老爷弄得五迷三道的，今儿老爷还因为她训斥起我家夫人来了。”
恒娘一愣。她拉起朱芸的手，刚想安慰几句，可狄老爷身边的一个小厮，拧着小紫檀提盒匆匆走进来。
恒娘问小厮：“你这个点不陪着老爷盯店铺，跑这儿来干嘛？”
“本来是陪着老爷的，可经过一家新开的糕点铺时，老爷发现这家的凤梨酥实在是好吃，就买了些，让我趁着新鲜赶紧给夫人送些过来。”小厮答。
恒娘的婢女张妈，从小厮手中接过小提盒。张妈掀开盒盖，一股淡淡的香甜味扑鼻而来。
恒娘也探头瞧了瞧提盒中的凤梨酥，吩咐张妈：“等会儿你给二姨娘也送过去几块。”
朱芸一脸震惊。堂堂的正妻，犯得着跟小妾这么套近乎。
恒娘微微一笑，“妹妹你是不知道，我家老爷素来是不太愿意搭理二姨娘，虽然她是小妾，但也不能对她太过刻薄。”
张妈取出几块凤梨酥，装在一个碟子里，端了过来。
张妈也笑着说：“我家老爷是最宠爱我家夫人的，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我家夫人，就连上街看到一个漂亮的发簪，也会买回来送给我家夫人。”
朱芸恍然大悟：原来并不是所有的老爷只喜欢妾，而不喜欢妻，也并不是所有的正妻与小妾都水火不容。恒娘与他们家老爷和二姨娘就相处得很好呀。
见朱芸发呆，恒娘轻轻推了她一下，说：“妹妹一定好奇我们家老爷为啥宠妻不宠妾吧，这肯定是有原因的。妹妹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跟你家老爷和宝姨娘相处的，没准我还能给你一些建议。”
朱芸的脸，微微发红。“不怕姐姐笑话，每次我看到我家老爷跟宝姨娘亲热，心里就特别痛苦气愤。当年我和老爷也是相亲相爱的呀，他怎么可以说变就变了呢？而且喜欢上的，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婢女。”
恒娘凝视着朱芸，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就竭尽全力阻止老爷与宝姨娘在一起，不允许宝姨娘浓妆艳抹，不允许老爷带她外出游玩，也不允许老爷晚上睡她屋里。”
听到这里，恒娘扑哧一笑。“好妹妹，你这不是把你家老爷往外推吗？这样下去，你家老爷只会与你越来越疏远，矛盾也会越来越深。你今儿回去后，你就放纵他，他想怎么亲热宝姨娘，你都不要再约束。对宝姨娘，你也不要苛刻，尽量和和气气，她愿意打扮就让她打扮吧。”
朱芸猛地抬起头，问：“这样的话，他俩的感情不就越来越好了吗？”
“你就让他俩尽情好，把老爷完全让给宝姨娘，即便他来找你，你也不要接纳他。一个月后，我会再给你出主意。”恒娘说。
03
朱芸回府后，真的开始对老爷和宝姨娘友好起来。
她差人叫来宝姨娘，柔声说：“以前我心胸狭窄，容不下你。如今我也想通了，既然老爷已经你纳为妾，我就应该好好待你。今日我送你一盒胭脂，还有两匹上乘的云锦和素锦布料，你拿去做几件漂亮衣裳，好好妆扮起来。”
吩咐完宝姨娘，朱芸又主动去找洪大业。
她对他说：“以前是我不懂事，没有做正房夫人的大度，老是忤逆老爷，今后老爷想带着宝姨娘去哪里，我都不会再反对。还有，老爷以后就睡宝姨娘屋里吧。”
这样一来，洪府上下都称赞朱芸贤淑宽容。洪大业与朱芸的关系，也缓和不少，不再像以前那般，整日因为宝姨娘两人剑拔弩张。
洪大业为了顾全大局，偶尔还会刻意过来亲近敷衍朱芸一番，但都被朱芸委婉拒绝。
这样持续一个月后，朱芸去狄府，将洪大业的变化，详细地告诉给恒娘。
恒娘听后，高兴地说：“已经有效果了。妹妹回家后，再把妆给卸掉，也不要穿华丽的衣裳，尽量穿素净的旧衣裳。”
“穿旧衣裳，又不化妆，那不就是蓬头垢面了？”朱芸眼睛瞪得大大的。
恒娘抿嘴一笑。
她从柜子里取出两本书，递给朱芸，“你们洪家三代都是做茶叶生意的，品茶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你参照这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一个月后，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做。”
朱芸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但也一丝不苟地按照恒娘的吩咐去做。
她果然不再化妆，将漂亮雅致的衣服收到箱底，找出以前的旧衣服来穿。
洪大业见朱芸穿得如此朴素，心里不禁恻然。
她一个高贵的娇小姐，下嫁给他，也没能让她过什么舒心的日子，尤其前段时间，为了宝姨娘，差点与她反目。再看看宝姨娘，一个婢女出身的小妾，每天穿着奢华的衣裳，招摇得很。
洪大业虽然没有挑明，可在心里埋下一丝不悦。
自打从恒娘那里拿回两本书，朱芸便整日在她屋里研究。研究时间一长，她对茶艺就愈发感兴趣。当年在娘家，她也学了一点皮毛。可如今，她是打心眼里的喜爱。
在茶艺上投入的精力多了，朱芸也就没时间再去争风吃醋。心态一平和，她对周围的人与事，便自然宽容很多。
她这种淡然平和的气质，洪大业也感受到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躲着她，尤其是知道她在研究茶艺后，更是对她刮目相看。
洪大业自己是商人，可他喜欢自己的女人附庸风雅。
但朱芸始终对他不冷不热。
04
转眼一个月又过去了。
窗外处处都是莺飞草长，春意盎然。
朱芸又去见恒娘。恒娘赞叹道：“真是孺子可教啊！后天就是上巳节，我想带你一块儿去游园踏青。你换上自己最华丽的衣服，早上到我这里来。”
上巳节那天，朱芸一大早便起床，仔细梳洗打扮起来。梳妆完，她才去狄府找恒娘。
恒娘见到朱芸，仔细端详一番，笑着说：“很不错，不过发型我想给你换个新颖的凤髻。”
恒娘娴熟地帮朱芸梳好凤髻。
朱芸往梳妆镜中一瞧，果然自己看起来更是千娇百媚。
恒娘说：“妹妹到时踏青回府，见过你家老爷后，便早早关门睡觉，如果老爷来敲门，不要开门。敲三次，可以开一次门让他进来。如果他要亲你摸你，也不要轻易答应。半个月后，你再来见我。”
当日朱芸刚踏完青回府，就在洪府庭院里碰见洪大业。
见到她，洪大业眼睛一亮，视线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与她说话的语气，也热切了几分。
朱芸跟他聊了几句关于春游的话，便借口有些疲倦，起身回自己屋里，关上门，上床睡觉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洪大业果然来敲门，朱芸躺在床上假装睡着，洪大业没有办法，只好离去。
第二天晚上，还是这样。
第三天清晨，洪大业来到朱芸屋里，恼羞成怒地质问她：“你是我的夫人，我晚上来你屋里睡觉，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你为什么关门不让我进？”
朱芸浅笑，“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睡觉，受不了别人打扰。”
这天，日头刚偏西，洪大业便早早来到朱芸房里守着。
当晚他们像新婚夫妇一般，如胶似漆，非常快活。
洪大业和朱芸相约明晚再来，朱芸拒绝，说：“你只能三天来一次。”
05
过了半个月，朱芸去见恒娘。
恒娘把身边的婢女们都支走，关上门，悄声对朱芸说：“从此以后，你就可以独占你们家老爷了。”
她上下端详朱芸一番，接着说：“妹妹虽然长得很美，但还是不够娇媚。凭你的姿色，一旦娇媚起来，估计连西施都不敢专宠，更何况是你们家那相貌平平的宝姨娘。”
恒娘让朱芸试着飞个媚眼。恒娘一看，说：“不对，毛病出在外眼眶。”
恒娘又试着让朱芸笑一笑。恒娘一看，又说：“不对，毛病出在左颊。”
说罢，恒娘便向朱芸示范如何暗送秋波，如何嫣然一笑百媚生……并让朱芸一一效仿。
朱芸练习几十遍，才学到一点皮毛。
恒娘安慰她：“妹妹别着急，回府后照着镜子多练就是了。别的也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了。至于床上的事儿，随机应变，投其所好，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妹妹自个儿去领悟吧。”
朱芸回府后，一切都按照恒娘的吩咐行事。洪大业果然被迷得神魂颠倒。
洪大业开始逐渐冷落宝姨娘，宝姨娘心中愤怒，便到处诉苦。洪大业知道后，更是讨厌她。
见得不到洪大业的宠爱，宝姨娘心灰意冷，变得不修边幅，蓬头垢面。
如此一来，宝姨娘彻底被冷落下来。
06
一日，朱芸与恒娘下棋时，恒娘突然问：“我教给妹妹的方法如何，生活还算如意？”
朱芸嫣然一笑。“姐姐教的方法确实是妙极了，但是我始终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开始放纵他，不反对他跟宝姨娘亲密接触，这是为什么呢？”
恒娘答：“人的本性爱喜新厌旧，重视难以得到的，轻视容易得到的。老爷之所以宠爱宝姨娘，并不是因为她长得年轻貌美，而是因为刚刚到手觉得新鲜。故意放纵他，就是让他随意吃个饱。即便是山珍海味，日子一久，也有吃厌的时候，更何况本来就是一道普通的菜呢？”
朱芸点点头，又问：“先让我卸妆，又让我盛装打扮，这又是为什么呢？”
“卸妆是故意藏起来，不让你家老爷注目，就好像是久别一样。忽然看见艳丽的打扮，就像是新人刚刚到。这么一来，你就是新的，而宝姨娘就是旧的。你不轻易与老爷亲热，你变得不容易得手，自然在老爷心中的分量格外重些。”恒娘说。
朱芸听后，心里戚戚然，觉得婚姻着实不易。
她一个出身富贵人家的美貌女子，尚且都要这么用心良苦地笼络丈夫，经营婚姻，更何况那些普通的女子呢？
恒娘暼了朱芸一眼，冷静地说：“靠取悦男人过活，终究是件很辛苦的事。再美貌绝伦的女人，也有残花败柳的那天。好在妹妹娘家陪嫁多，这辈子也不需为钱财担忧。妹妹只需找一份精神寄托便好，寻一个爱好坚持下来，比如茶艺、刺绣。”
恒娘接着说：“当然，最最重要的，妹妹还是要生养几个儿女，好好把他们培养成人，这样也能让自己的人生丰盈起来，后半辈子有个依靠。”
说罢，恒娘起身，取来一些草药，递给朱芸，“这些草药，都是有利于生儿育女的奇草，妹妹拿去煎了服用。”
随后的几年，朱芸果然顺顺利利地生下两男两女。
朱芸与恒娘的感情，也更加亲密无间。
有一晚深夜，恒娘突然匆匆找来，对朱芸说：“我们是这么好的姐妹，我自然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身世。以前就想告诉你，可又怕你会怀疑我，现在我要走了，就把事情真相告诉你吧。其实我是一只狐狸，因为小时被继母虐待，被卖到京城。后来又遇到我家老爷，他对我很好，我也不忍心与他分离，便流连忘返，一直拖到现在。明日我父亲要尸解成仙，我得回家探望，将不再回来了。”
朱芸抱着恒娘，泪流满面。
第二天清晨，朱芸去狄府探望，只见整个府里都惊恐不安。
恒娘已经消失了。
改编《聊斋志异》
之《恒娘》
完
作者简介：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个人转载请注明：http://www.balesitanyou.com/lzzyzz/6993.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