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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娘仰天大笑，悲壮地说道：“衡王在天之灵别散，妾身追随你来了！”说罢，纵身跳下深井，霎时淹没在井波中。脂粉英雄，慷慨赴义。方珂壮恼羞成怒，命人火烧了翡翠楼，叫人搬来巨石将井封死，犹不解怒。
后来，有个名曰冯溥的人，闻知四娘这些英雄事迹，心中赞许不已，找来一群人扳倒深井，收葬了玉骨。葬在衡王府翡翠楼旧址，庭前的梧桐树下。
林四娘的英雄事迹广为传颂，清初几代还是家喻户晓的事情，雍乾时期的曹雪芹在其所著的《红楼梦》中，借贾宝玉之口，为姽婳将军林四娘献上了一曲赞歌：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垄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是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悲伤。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手。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馀意尚彷徨。
歌行中，恒王即衡王。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一个脂粉将军的形象跃然纸上。即使是杀人的宝刀，也要丁香结子、芙蓉做绦，既美丽又让人心寒。
林四娘就是这样子，爱的时候柔情蜜意，缠绵不尽；恨的时候视如寇仇，水火难容；平日里吹箫鼓瑟，轻歌曼舞，说不尽的浪漫风流；战场上红麾银铠，冲锋陷阵，诉不完的风云叱咤。如此脂粉英雄，真令人钦叹不已。
鬼恋
林四娘一死，故事并没有完结。还有一段温柔缱绻的鬼恋，流传后世。人鬼殊途，却上演了一幕曲折离奇的人鬼情未了，遂堪称荒唐无稽，但感人至深，很值得传载。
四娘投井十七年后，福建人陈宝钥守青州道。知道青州有衡王府邸，便修缮一新，住了下来。西边就是四娘故居翡翠楼。一夜夏风习习，独坐书斋纳凉读书。因感慨于四娘旧事，不免吟咏一番：
羽檄匆匆下冀州，可怜王气黯然收。关河十部新开府，禾黍三秋旧画楼。
谁供香烟归法庆，空悲帝子丧芦沟。至今犹唱林娘曲，烟锁云门万树秋。
正在此时，忽听西厢依稀歌声，其音袅袅，凄婉欲绝。注目一看，忽见有一女子从黑暗中走来，搴帷而入，长袖宫装，秾艳非常。
女子微笑说道：“清夜独坐，难道不寂寞吗？”陈公纳罕，问所由来。女子说：“妾家不远，就在西邻。”陈公怀疑是鬼，但惊其艳丽，不肯驱逐。
陈公邀女子同坐。女子落落大方，也不羞怯，坐了下来。二人谈兴高雅，陈公非常惊喜，试探着抱那女子。女子并不抗拒，因问：“没有别人吧？”陈公急忙将她抱入翡翠楼上，关闭窗户，才说：“并无旁人！”说罢，催促女子款脱衣裳。女子脸上飞霞，意态羞忑。陈公急不可耐，便要帮忙。
女子说：“且慢，妾年仅二十，犹是处子之身，不可轻狂。”陈公自知鲁莽，耐性等待。一会儿，女子玉体横陈，含羞让陈公观赏。陈公血脉贲张，上来就行云雨之事。女子殷勤应承，好不欢洽。事毕，枕席之上尚有初夜之红，可知女子自称处子不是虚言。陈公便与之温存耳语，问道：“你是何人？什么名字？”女子说：“妾名林四娘。”
陈公十分惊讶，四娘故去十七年了，如今怎得重生？莫非真是……于是追问详情。女子说道：“追问什么？一世坚贞，俱都被君轻薄殆尽。如果真心爱妾，只图个永远交好，絮絮叨叨非男儿所为！”陈公被诘责一顿，不复再问。一时天亮了，女子便起身离开。
从此之后，陈公艳遇夜复一夜。每每谈心雅吟，兴致高昂。尤当谈起音律时，自称四娘的女子熟谙宫商，精通乐理。陈公叹奇：“没想到四娘精音律至此！”四娘回说：“自幼练习，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陈公说：“何不奏上一曲，以销永夜？”四娘推托：“久不操弄，恐怕都生疏了，未免贻笑大方。”于是持箫来吹，音声哀婉。
吹奏罢了，四娘涔然落泪。陈公也受感染，心中酸楚，说道：“卿再别奏这亡国之音，让人难受至极。”四娘说：“此正是我的心迹表露，哀者不能使乐，乐者不能使哀，各人心境不同罢了。”陈公甚为爱怜，夜夜与之亲密，胜似夫妻。
时间一长，每当深夜四娘吹箫之际，陈公家人围在庭外窃听，无不悲伤落泪。事情惊动了陈夫人。一夜，陈夫人也来偷听，但见四娘蛮鬓朱衣，足蹬一双凤嘴靴，腰间悬佩宝刀，婷婷而立。回来便对陈公说：“这身装束哪里是本朝的样子？一定是孤魂野鬼所化，老爷赶紧与她断绝为好！”
陈公不听，但心中也犹疑不定，次日夜里，便追问四娘。四娘愀然说：“妾是衡王府的宫人，遭难而死至今已十七年了，因看中陈公高义，愿意荐枕席之欢，燕婉之乐，实在没有祸害陈公的意思。既然陈公见疑，就从此夜别过，再不相见！”
陈公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非嫌弃你，只是你我如此燕好，不能不知道彼此实情。”说着将四娘揽入怀中，百般抚慰，又问起衡王宫中旧事。四娘一一道来，说到式微之际，哽咽难言，珠泪滚滚。
四娘每夜都不怎么睡觉，只是默念《金刚经》，一遍又一遍，往复不止。陈公问其缘故，四娘答说：“一是为了自忏；二是为了来生。佛经上说，人都有三生，前生、今生、来生，前生之事难以尽晓，今生之事徒剩哀叹，只能寄望来生，兴许有个好境遇。”陈公知其心事忒重，不复深问。
每夜相会，除了上述这些事情，二人还要切磋诗技。陈公好吟诗作赋，四娘在旁赏评，每遇佳句，则曼声娇吟，十分的陶醉喜爱。遇到不工不谐的，则指摘缺漏，痛批瑕疵，嘴下毫不留情。
陈公见四娘每每评讲得头头是道，就好奇的问道：“你也工诗吗？”四娘回说：“偶尔做一两篇，算不上工诗。”陈公便向其索诗，四娘笑说：“儿女呢喃之语，不敢在方家面前出丑。”始终不肯将自己的诗作拿与陈公赏鉴。
如此逍遥过了三年。这一年仲夏，又是永夜。四娘早来书斋，与陈公温存缠绵。然而过了半夜，忽然黯然落泪，对陈公说：“因妾生前无罪，死后又不忘诵经念咒，阎君特恩准我转世王家。今宵作别，永难再见！”陈公也伤感泪下。叫小厮摆酒与四娘痛饮，四娘慷慨而歌，翩然而舞，声音凄迷，哀痛欲绝。
曲终舞罢，依依惜别。陈公难以割舍，尽心挽留，四娘不忍相别，又坐少时。忽然雄鸡唱晓，四娘才说：“天色已晓，不可久留，以往陈公埋怨妾不肯出示诗作，今将长别，当吟咏一章，留作纪念。只是心中悲苦，意绪迷乱，字句不经推敲，音乖节错也是有的，切不可拿给别人看！”说罢提起笔墨，略作沉思，便在纸上写了一篇诗文，只见芳迹宛然，诗韵留香：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字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
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写罢，洒泪分别，只觉风木泠泠、残月寂寂，自此永无再见之期。这段鬼恋的故事，载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情节虽有差异，但大体如此。
林四娘对衡王的爱刻骨铭心，对陈宝钥的爱却是露水姻缘。前者献血染成；后者浪漫瑰异；前者活生生存在于喊杀震天的疆场上，兴亡更替的历史中；后者却飘逸地存在于浸满神鬼传说的字里行间；
重温前者的时候，豪气充塞胸怀，恨不能请缨提旅，为四娘的一份浓烈的爱挚热的爱，献上这腔鲜血；重温后者的时候，顺着脊梁骨从脖颈子往外冒凉气，纵然是艳遇，也觉得惨淡凄惶，不敢亲近。
好在爱情是没有界限的——只要有爱情，就有感动。
本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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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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