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作家的天命就是要讲究语言
■阿来冷朝阳(访问者)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常识,如出自文艺理论家之口,听起来倒也乏味平常。但是,在一个小时的聆听过程中,我反复听到阿来老师的感喟:现在大量网络小说,语言越来越不讲究。“在我看来,语言不是炫技,而是我们对语言积累的审美经验有没有敬意。再说,有没有一点野心,把这些语言经验往前推一推,我看是一个真假作家间的分野。”阿来以一种泰然自若的语气娓娓道来,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个优秀作家对汉语发自内心的敬畏是多么的强烈。
阿来应华中科技大学邀请,作为驻校作家,来汉参加年度“春讲”活动。暮春四月,细雨绵绵,料峭春寒已退,炎炎夏暑未至,正是武汉气候宜人的时节。在天河机场,我第一次见到阿来,就被他的气场所折服,这种气场也符合我对他的作品阅读所建立起来的想象:从容、自信,清净,满满的含笑不语的禅意,仿佛外在的喧嚣、浮躁被拒在气场之外。在阿来身边,我内心充满安静。
回到宾馆,他谈兴正浓,从《尘埃落定》谈起,谈到诗歌与小说文体差异,谈到语言问题。一路谈来,随性,自由,飘逸,犹如带我游历一段美的风景。这种美好的感受,就如同把我送至唐诗宋词的语境中,我脑海不禁冒出“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这样的天籁之音。
他谈到佛经翻译对汉语经验表达的影响时,从旅行包里拿出线装本佛经,繁体竖排的,这一点都不意外。虽然他说自己不信教,但是愿意从佛经里参悟一些道理,而且可以从中看到汉语如何把异文化的表达变成自己的丰富构成。纵观中国文学史,多少文豪都受到儒道释的交融涤荡。五四前后,西风东渐,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底色恐怕还是儒道释。历史上有儒家治世、道家治身、佛家治心之说。坐在我面前娓娓而谈的阿来,更像是一个抱朴守拙、气定神闲的士大夫,或者说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学者,胸中万千策,纵论天下事。
虽然阿来不回避自己对现实进步的期待、对社会现实的参与热情,但他骨子里还是愿意与现实保持有限度的疏离,他乐意从民间口传资料中厘清小历史的轨迹,更乐意在在青藏高原执着行走中感受天人合一的个人情怀。哪怕是求之于西方文艺理论,他自感并没有太多的现成的思想资源可供参考,只能自己研究、认知这片神秘的领地。写作则成为他回答自己心中的困惑的一种方式。
武汉大学陈美兰教授曾感慨:“文学创作的思维特点无疑是讲究形象性的,是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感性体验的,但这并等于不排斥理性、拒绝理论知识的‘浸染’。……一个具有高远创作意向的作家,很自然会追求对人文科学知识的系统汲取。”(《读王安忆小说讲稿所想到的》)自视书斋型作家的王安忆,进入复旦大学十年,醉心于小说艺术形式的学理化探究,颇得陈美兰激赏:“这次读《小说讲稿》有一种欲罢不能之感,这种感觉在年代读她的《故事和讲故事》时所没有的。当时似乎更多是表层性的感悟,很难说得上理论的提升。”
与王安忆有所不同,阿来的内心向广博的大地敞开,也对学校教育常怀有疑虑,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自然、人文、地理等科学知识的系统学习与独立思考。他在行走之余,博览群书,拥有常人所不及的禀赋、识见和信念,执着地探寻人与自然、大地的内在联系。一个伟大的作家,首先应该是博学的学者吧。
就像此刻置身华中科技大学,透过窗子所见,路边林立的参天大树枝条繁茂,飞絮乱飘。阿来告诉我,这其实不是梧桐树,也并非法国产,真正学名是悬铃木。武汉人总叫法国梧桐,其实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在阿来看来,地理学与植物学可以说是相互融合的,也就是西方常说的博物学范畴。只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人文精神,才是扎实可感的。
“现在不是写《诗经》的时代。”无论是访山问水,探寻每条河流的走向,行走在青藏高原;还是“深入植物王国”,探究《成都物候记》,他试图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打通,用诗化的语言给司空见惯的自然之景附着上更加美好的审美意义。
不仅如此,阿来对语言学有着独特敏锐的研究,旁征博引,妙语连珠,意趣飞扬。纵览古今中外文学的发展,从抒情文学到叙事文学的演化,从诗歌向散文化、小说的转移,语言的变化与文学样式的流变都在试图更加准确完整地贴近、观照、表现日益复杂的社会现实。在多媒体时代,小说的生命力正在于是否能保持语言的纯粹性,这才是小说赖以存在的合法性所在。
面对一个敬畏语言、热爱自然、独立探究的学者型作家,我没有理由不满怀期待,他未来的文学边疆之辽阔。
?访谈——
按自己的心灵需求找书读
冷朝阳:据说,您学习汉语最初比较艰难,但是小学三年级的某天突然对汉语有领悟力,您是否对顿悟有特别的认同?
阿来:用“顿悟”这个词很危险。其实,知识是导向领悟的,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应该就会导致一个突然爆发的时刻。“顿悟”不是凭空而来的,知识总在平时积累,这个过程中,认知处在一个似是而非的阶段,语言学习也是一样,最初学习好像也能听得明白,考试也能考分,但所有这一切背后一定有一个更大的道理,但是很多人没有思考。我们今天教育就是考试,就是记知识点,但是知识点串起来意味着什么,考虑很少。
但是,我自己从小就不满足于考试成绩,不光是要记得,更重要的是一件事情我一定要明白,它为什么是这样。老师只是告诉你是这样,或不是这样,却基本不回答“为什么这样”这个问题。我们的教学大纲不设及这块,而且师资也良莠不齐。而我老是对自己有这种要求。突然,有一天,我突然,既明了这话该怎么说,又明白了为什么要这样说。
人的知识总是增长的,总是往更深更广的地方发展。今天我们的阅读有问题,可能完全是被时尚的左右,而时尚的背后是市场之手,其实是一些媒体和书商在联合操纵,我们很多人并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心灵和知识需求,一点点按照自己成长的人生需求去主动寻找那些能扩大眼界、解决认知问题的书。至少到今天为止,我从来不读别人规定的书。
冷朝阳:您从小在一个封闭的小山村环境生活,30岁后酷爱行走,小说写得好,主持《科幻世界》杂志时又表现出卓越的企业管理才能。面对纷繁的社会,您总是有着非同一般的似乎无师自通的领悟力。
阿来:天下不同的事情内部隐含的道理大致是一样的,只要真正用心,应该都是可以触类旁通的。但是,我们现在不相信自己思考,而过于依赖学校教育。同时还过于依赖现成的信息,反而对人的判断力和思想力不太信任。
冷朝阳:您更加相信自己的思考和判断?
阿来:我觉得人类有一些知识,比如更系统性的自然科学知识,需要系统的训练,尤其是现在的自然科学需要相关试验机构和团队配合。但是,我觉得,文学,从古到今,是个人化的,即便是文体与观念的流变,可以通过教育习得,也可以自己系统的阅读来体察。当我们认识几千几百个汉字时,就可以自己去读,去扩展,去建立自己的系统。在我看来,尤其是比较感性的并不需要大型实验的来撑的文学类学科,更多还是依赖个体自身的领悟。理论建构在今天条件下,需要系统的学习,特别是与思想史、哲学史、美学理论相关的那些部分。但是直接从事创作的人,可能自己学习更好。直到今天,我还是这么顽固地认为。
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中等是师范学校。我们那个时代很多人去上大学,本来我也可以再去上大学,但从决定从事写作那一天,我就决定不再去学校接受教育了。后来,我们这一代的作家,很多人又上各个大学的作家班,武汉大学都有作家班。我没有上过。
对于学校的教育,我经常有一个忧虑。艺术都是创新。我们的教学模式能教很多知识,就是教不出来这个创新。即便偶尔遇到一个好老师,能突破这个模式,确实能引导出学生的创新能力,但一个班几十个人,最后都是他一个人的路子,怎么办?同出一个师门,最后变成同一个路数,反而把原本的多样化的才能和路径都消灭掉了。当然,这也许是我为自己没上大学找借口吧。
冷朝阳:古人讲,和而不同。但是,我们今天的学校教育确实存在一些简单化、教条化的教育模式。这种教育模式其实是与创新的初衷相违背的。就比如,现在过分强调分学科,把一些完整的知识链条打得支离破碎。具体到文科而言,古人又讲,“文史哲”不分家。但是,现在的高校的文科分科太细了。一个现当代文学专业,就可以分好多个小方向。
阿来:现在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这个综合的能力。分学科是为了论述一件事情的方便而分开谈。但是另一方面,谈得比较清楚了,我们又要按照生活的实际情形,又把这个学科界线打破,使它们互相联系起来。因为在生活中这些事物本来就是互相联系的,只是我们为了方便谈论而把它们分开。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认为,这个世界就是按照所有学科的设置而分开的。
我们文学中也分了很多学科。其实,那是怎样的呢?分科后,讨论是可以的,但是讨论之后,必须有一个重新连接的能力,因为它们本来是一个整体。佛经里把这个叫“起分别心”,并说这个分别心是不好的,要破掉。在我理解,这就是要完整地把握世界,完整地对待我们的经验。
冷朝阳:您对教育问题的思考,从个人经验出发非常有说服力。目前,教育界似乎意识到这些问题,也比较提倡通识教育。您怎么看?
阿来:通识教育是值得提倡的。尤其是文科的通识,完全是可以自己学,用不着别人来讲。最基本的文学的东西,不需要别人分析,你还是自己读原典,不管是中国的古典,还是今天的当代文学,自己去体悟。这个体悟才是自己的。很多时候,课堂上的阐释太机械,太千篇一律,这个非常可怕。而通识在我的理解,不是通用的知识,而是把知识打通的能力。
冷朝阳:文学教育可能是更多的是情感教育,阅读者应该从老师的体悟再生发出来自己的感受。
阿来:文学的审美的教育,在于语言经验,或者简单说就是语感,建立在字、词、句上头。我们现在常用字就三四千字。五四时期,汉语处于转化的阶段,词汇都是半文不白的。鲁迅的词汇量是很大的,包括《摩罗诗力说》《中国小说史略》这些学术类作品,大量引用古典,涉及到很多古字,所以词汇量大一些。但现在的文学用不到那么大的量,更重要的是不同的组合与搭配,和对这个组合与搭配随时可能生成的新的意趣的敏感力与捕捉力。语言教育要培养的其实是这个东西。而我们现在往往越过语词的生成而直奔文体的意义。所以,苏珊.桑塔格要写《拒绝阐释》。
傻子形象古今中外都有
冷朝阳:我看一个资料,您最早读到的小说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
阿来:这个说法不准确。我最开始读的小说,应该是文革期间偷偷读的苏联小说。后来,上中学时,因为毛要批投降派,上面发了《水浒传》到农村里,我假期回家,乡里干部说,没人会读这书,你拿去读吧。我读到福克纳,稍微晚点,应该是、年了,已经出学校了。马尔克斯,乔伊斯这些作家的作品,可能对我们震动比较大,因为在文体太不一样了。那时候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写的,震动当然大。没有阅读过一定量传统小说的人,读福克纳未必能读懂,这也需要训练。就像一个油画家,没有技术训练,一开始就画抽象画,能画好吗?我不太相信。
年代中期开始,从伤痕文学开始,中国小说的形式开始多方面探索,但是伤痕文学主要还不是形式的,而是内容跟过去文学相背离。而西方现代派那些人刚好文体上很特别。不只是福克纳,所有在文体上有尝试的人,那段时间都能吸引我,比如法国新小说派那些作家。
冷朝阳:《尘埃落定》是否特别受到《喧哗与骚动》的影响?
阿来:其实,从古希腊开始,从我们自己的文学源头上,一些文学母题、人物的类型就早已产生了。西方文学中这个傻子形象可以排成一个系列。在福克纳之前,西方文学一直都有这个文学形象。到了昆丁,就特别没意思,已经彻底是个傻子,是完全混沌无序的,小说不可能用他的眼光来展开。用一个真正的傻子眼光怎么展开一部小说呢?我记得,瑞典的表现主义小说家拉格维斯写过一个短篇小说《侏儒》。又比如,莫扎特的歌剧《弄臣》主人公是宫廷里养的侏儒,就是给国王和贵妃逗乐的。他一方面处于弱势,另一方面在冷静观察这个社会。再到当代,犹太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傻瓜吉姆佩尔》,大学教材里应该是有的,也许你都读过。他也得过诺贝尔文学奖。
不光是西方文学,同样的形象在中国也有,只是他身上的聪明和傻各占的比重问题,比如贾宝玉。同样一个小说人物形象,所占比重多少,含有不同的意义。只是我们的文学批评,就是把一件事情说得那么简单。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写小说反而就容易了。
冷朝阳:除了书面文学,您还会从民间文学中寻找创作资源吧?
阿来:我曾经还表达一个观点,我们的文学,除了书面文学的传统,还存着一个口传文学的传统,但是我们的文学批评有个毛病,就是只做书面文学的批评。其实,我们还活在一个口头文学传统中,但是很多人没有特别治疗白癜风哪个医院好中西医诊疗白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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