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是“文本”的生命,历代文学大师们总是善于通过“脱化”前人文本而形成新的文本创意。“脱化”一语,出自徐增《而庵诗话》,原为“作诗之道”,后也称“脱换”,实为“脱胎换骨”“点化”“夺胎换骨”等术语的缩略。关于其要领,易闻晓先生曾指出:“脱化之为法,乃在祖、作之同异,与夫翻新之变化,且以语工字简为尊尚,而视融化无迹为极至也。”[①]由“祖述”与“创作”组合的“脱化”之法将前人文本融化到现文本,不仅被广泛运用于诗文创作,而且也被广泛地运用于小说戏曲创作。在《聊斋志异》文本创意中,蒲松龄善于融会百家,自铸伟辞。对此,近年人们从“借鉴”“继承”等视角展开过各种各样的探索。其中,赵伯陶先生在重新校注《聊斋志异》时,深入发掘了这部小说与以往文献典籍之间的许多借鉴性关联,推出《〈聊斋志异〉用语的“借鉴”研究》《〈聊斋志异〉与重要典籍关系新证》等系列研究成果,从“典故使用”“意境借鉴”“词语借鉴”以及“整句话的挪用借鉴”等文本关联视角,对《聊斋志异》借鉴、化用《尚书》《周易》“三礼”《诗经》《左传》《四书》《前四史》《太平广记》等典籍问题进行过较为全面而系统的研究。[②]基于此,我们拟运用本土的“脱化”观念,并借鉴与此可对接的西方“互文性”理论,对这部小说经典的文本创意展开多维度探论。
一、正用其意与化庄为谐
关于如何“脱化”前人文本,古人曾有不同的看法。唐代韩愈《答刘正夫书》在谈到古文写作的师法问题时说:“师其意,不师其辞。”[③]提倡效法前人的文意,不模仿他的文辞。宋代杨万里《诚斋诗话》在讲到诗歌写作问题时说:“诗家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④]这两种观点看似龃龉,而实际上都是在探讨如何从前人文本“脱化”问题,只因谈话要领与语境不同,侧重点不同。文学创作用语言文辞表达,但又不单是语言学问题,学习前人创意是必然的。“意”与“辞”兼顾,对他们说法的理解不能绝对化。大致说,师法前人有“直用其意”“反用其意”两种。而无论“正用其意”还是“反用其意”,皆为了形成新的创意。
《聊斋志异》对前人文本“正用其意”屡见不鲜。如《丐汕》一开始那段文字写高玉成将卧病的乞丐陈九带回家中耳房,帮他疗疮,供给他蔬菜食物。而这位陈九却似乎不识好歹、得寸进尺地再三主动索要东西,先是索要汤饼,没多久又乞求酒肉,热得仆人不高兴,而高玉成不仅听之任之,而且惩罚了从中作梗的仆人。原来,这位陈九是仙人,他不仅邀请高玉成进入仙境享乐了一回,而且未卜先知地让他躲过了一场生死劫。由这种养人自救的故事,我们不难会联想到《战国策》所记载的那段“冯谖客孟尝君”。孟尝君满足了冯谖弹着铗而再三提出的“过分”要求,终于得到这位高人的感恩图报。蒲松龄正用其意的写作由此可见一斑。再如,《王桂庵》中有一段景物描写也算是正向取用前人的例子:“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合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柴扉竹篱构建的亭园,红蕉绿树掩映的房屋,本身颇具诗情画意,再加“门前一树马缨花”诗句点缀,关涉到元代张雨缩所写的《湖州竹枝词》:“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或虞集的《水仙神》诗:“黄土覆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樱花。”
小说之美,重在谐趣。对此,蒲松龄颇能通晓三昧,他善于凭借古人言辞,制造“谐趣”创意。具体就《聊斋志异》文本“脱化”效果而言,除了对前人文本的正面、正向袭用,还借助“望文生义”的文字游戏,创造“化庄为谐”及反用其意以制造“反讽”等审美效果。蒲松龄很善于借助文字游戏制造谐趣,其“脱化”笔法中有一招,消解词语或语句的比喻象征意,而直接运用语言字面意思,以“化庄为谐”。如《董生》一篇写董生酒后夜归,入室后发现自己的衾被中躺着一个姝丽女子,接下去写出了一番很有意思的对话:“女笑曰:‘何所见而仙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这里的“畏首而畏尾”一句系由《左传·文十七年》所载“畏首畏尾,身余其几”一句脱化而来。原意是前也怕,后也怕,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这里取其字面意思,增强了人物语言的幽默感和趣味性。再如,《凤仙》写刘赤水被人请去喝酒,待酒过数巡,他忽然想起来家里忘了熄灭蜡烛,急忙到家后却发现一个年轻人正拥抱着一个漂亮女性睡在自己床上。刘赤水判断是狐狸作祟,并不害怕,径直闯进来大喝道:“卧榻岂容鼾睡!”两个人见主人回来,赶紧抱着衣服、赤裸着身体溜走了。这里所写“卧榻岂容鼾睡”显然脱化自赵匡胤对李煜派来求和的使者徐铉所讲的那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见于宋李焘著《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开宝八年》,也见于《类说》卷五三引宋杨亿《谈苑》。后世常用来比喻自己的势力范围或利益不容别人侵占。这篇小说写刘赤水见别人占了自己的床榻,便直接运用本义,应景性地脱口而出喊了这句话。随后,该小说写凤仙因喝醉酒被她姐姐送给刘赤水时那一场亲热:“刘狎抱之。女嫌肤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曰:‘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遂相欢爱。”《诗经·唐风·绸缪》有言:“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这里通过谐音,将“喜之甚而自庆之词”的诗意反转为一场调笑。《彭海秋》叙述书生彭好古一见仙家彭海秋即颇为投缘,大喜而言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遘此嘉客。”又将古老的《诗经》写男女幽欢的文字活用到两个投缘的男人身上,并赋予佛家“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寓意。另外,作者有时还活学活用,信手拈来一些诗句创造小说谐趣。如《仙人岛》写王勉趁妻子芳云赴邻女之约的机会,与侍女明珰幽会偷情,但不料“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缩……数日不廖”,王勉哀求医治之方,芳云“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廖。”此处芳云之语乃拼接戏拟了《诗经》中的《秦风·黄鸟》和《小雅·黄鸟》的诗句,拿王勉生殖器开涮,通过逗他笑而治好了他的怪病。
从某种意义上说,蒲松龄这番“化庄为谐”看家本领,即现代文论所谓的“戏拟”,善于通过文字游戏,把一场枯燥的说教变成一场生动的叙事。其代表作自然是大家熟知的《书痴》。这篇小说由宋真宗赵恒那首《劝学诗》生发而来,所谓“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云云,无非玩的是画饼充饥的把戏,蒲松龄将这种科举时代的原动力翻转为一篇富有喜剧甚至是闹剧色彩的小说。小说中的书痴郎玉柱正是用“痴人”解读法,从字面意义上理解这首帝王教诲天下人读书的庄语,将科举年代用以励志进取的训词演绎为活生生的事实,其文本创意即变得机杼别出。当然,《聊斋志异》的“脱化”笔致也有由谐谑而成反讽者。如《青娥》带着赞美的笔调写霍生因对青娥一见钟情而实施“穿窬”或“穿墉”,借助道士的小镵穿越几道房间而来到意中人身边,似乎与《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批判的偷鸡戏狗行为也构成反讽。《孟子·滕文公》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而生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明代李贽《焚书﹒又与焦弱侯》:“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这种庄重严肃的话语被蒲松龄脱化为一个狂热追求爱情的情节。再如,《仙人岛》叙王生求仙女为其医治隐疾,女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愈。其中的“黄鸟黄鸟,无止于楚”一句显然系巧改《诗经·秦风·黄鸟》中的“交交黄鸟,止于楚”诗句而来,亦谐亦讽,创造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效果。一个词语或典故本来已经被固化为象征或比喻了的,而一旦被蒲松龄拿来用其字面意思,反倒令人忍俊不禁。
由“谐谑”而“反讽”,再到“反弹琵琶”或“反模仿”,蒲松龄对文本“脱化”技巧的使用已达到炉火纯青。所谓“反弹琵琶”,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意义反向的“脱化”,这种对语言的“反用其意”的笔势别具风味。如,学人们曾根据《夏雪》中的“以妻而得此称(‘太太’)者,惟淫史中有林、乔耳,他未之见也”那句话,认定蒲松龄曾经接触过《金瓶梅》这部艳情小说,并将其定性为“淫史”。[⑤]按理说,博取百家的蒲松龄肯定会受到这部小说影响,虽然也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为数不多。[⑥]原来,情调雅致的《聊斋志异》对情调低俗的《金瓶梅》在“脱化”过程中多采取“反其意而用之”的策略,是在将“淫史”翻转成“情史”。如《金瓶梅》第三回“西门庆调戏潘金莲”一段五次写潘金莲“低头”,传神地传达了其淫情浪态。蒲松龄多处借用了这一妙笔,只是翻转成文言,叫“俯首”。《婴宁》写道:“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这种诗情画意之美类似于现代诗人徐志摩所谓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聊斋志异》写“笑”,使用频率较高的文本,除了“嫣然一笑”,还有“俯首微笑”。《连琐》写道:“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小翠》写道:“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粉蝶》写道:“阳心动,微挑之;婢俯首含笑。”尽管古代诗词多写过女性“低头”之类的娇羞动作,但笔者还是觉得“俯首微笑”云云应该直接“脱化”自《金瓶梅》写潘金莲初会西门庆的经典神态。只是这些“俯首而笑”传达的是充满韵味的女性娇态,而不再是《金瓶梅》潘金莲等人物“低头微笑”的浪态。《狐梦》写三娘偷偷地以二娘的一只鞋子变成的小莲杯代替了合子,毕生“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衬饰工绝。二娘夺骂曰:‘猾裨!何时盗人履子去,怪足冷冰也!’遂起,入室易舄。”原来是狡慧的三娘偷偷脱了二娘的一只绣鞋做了酒杯。以绣鞋做酒杯怪癖见于《金瓶梅》。另外,从《金瓶梅》反向“脱化”而来的故事还有,《青凤》写耿去病追求青凤,曾有一个小动作:“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耿去病暗暗地在桌下戏弄青凤姑娘的小脚。这个小动作颇似《金瓶梅》第四回所写的西门庆戏潘金莲:“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当然,这个调戏动作描写也见于《水浒传》:“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无论从何处“脱化”而来,《聊斋志异》已是将调情对象从淫妇翻转为淑女,结果是青凤没有像潘金莲那样半推半就,而是退缩、收敛。西门庆这个小动作还被“脱化”到《翩翩》中。该小说写落魄书生罗子浮因好色染病,得到仙女翩翩救治。但好色恶习不改,一旦遇到“绰有余妍”的花城娘子,便“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当然,面对异性带有性暗示的骚扰,花城娘子“他顾而笑”的回应同样不再是潘金莲式的淫荡,而是智慧地嘲弄。另外,《荷花三娘子》这篇小说所写狐狸精的“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中的“春风一度”可能脱化自王实甫《四丞相高会丽春堂》第三折,比喻领略一番美妙的生活情趣。也可能从《金瓶梅》词话本脱化而来,《金瓶梅》词话本三次借用了《西厢记》中的这个词语,分别见于第十二回、第四十三回、第八十六回,用以指西门亲嫖妓、陈经济与潘金莲乱伦等男女合欢,俗烂不堪。三者之间存在的关联大致是,《金瓶梅》定是由《西厢记》之雅而俗,而《聊斋志异》要么是沿袭《西厢记》之雅,要么就是对《金瓶梅》反其道而行之,反其意而用之,由俗而雅,并赋予以新意。
二、“一化多”与“多化一”
在文学创作中,“一”与“多”问题值得特别白癜风治好北京怎么治疗白癜风好
转载请注明:http://www.balesitanyou.com/lzzyyw/300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