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演讲是十二年前的,当时由文汇报与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电视台联合主办,主题是生“中国传统文化与大众传播”。南怀瑾先生的讲座共四个小时,分为下午、晚上两场。敝号现推送的是演讲节选。
出版和新闻业现在有个名称,叫做“媒体”。我反对这个名字。以中国固有文化讲,新闻、出版不应称为“媒体”,这是外文乱翻译过来的随便称呼。做媒的,在中国文化像是令人看不起的,媒婆是两边骗的。出版和新闻或电台、电视台,怎么能叫“媒体”呢?我说他们是文化教育事业的先驱,具有领导和中介的功能。我们最近一百年来的文化非常有意思,多半跟着外国的文化乱跑,自己没有正名。
有人碰到事就骂政府,我说你们不要骂政府,政府没有罪过。所谓“政府”,是文字上一个符号。政府机构是水泥木头建的一个房子,政府里头的内容是官员。这些官员哪里来的?不是政府生的,是我们老百姓生的子女培养出来,送进去做官的。他们做得不好,政府做得不好,应该骂我们自己,是我们没有把子女教育好,政府没有罪过。这是文化教育问题。
我最近为了教育问题,忽然想到,中国三千年的政府、帝王政权,基本没有出过教育经费哦!回转来看欧洲史也是一样。中国的过去,读书人都是民间自学出身的。所以中国的读书人最标榜的是“耕读传家”四个字,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任何的家庭,孩子们自己读书出来,或者在私塾读出来,三年一考,县里头考取了以后,叫秀才。
譬如我小的时候,就是走这个路线。我们家里花钱请一位老师来教我读书。反正请了老师来家里教,就通知隔壁种田的邻居,孩子愿意读书就一起来吧,钱归我们出。他们也就送孩子来读书,然后就告诉我们家里:哎呀,我们的孩子来陪你们家少爷读书。我父亲说,既然请了老师来,也希望你们孩子一块儿读书。他说,我们孩子读书干什么?只要学会记账就可以了。当年读书教育是这样。
我记得十一岁时,进了高等小学。这个高等小学,你们大概不清楚了,我告诉你们一个历史的经过。所谓高等小学等于现在的中学,里头已经有英文,还有教物理、化学的,而且住校。
我非常希望办一个小学、幼儿园,学生最好住校。学生住校是什么道理呢?这跟古代的教育思想有关系。古代的教育有个目标,出在《礼记》,中国几千年教育的思想,有四个字——敬业乐群。这个“乐”字有几个读音,像广东话就叫“音乐”(“音哦”),你说温州“乐清人”,发音是“哦清人”,这是唐代的国语,客家话、广东话是唐朝的国语。闽南话、福建话是宋代的国语。我们现在的国语是北方话,这是推翻满清以后,大概民国十三年时国会定的,也有一个经过的。
中国古代教育的目标,四个字——敬业乐群,“敬业”就是好好学习学问,好好学习作一个人,学习人文,养成人格,再学习谋生技术,对学习、对行为、对工作要有诚恳敬重之心,不可以马马虎虎混的,不像现在这样;“乐群”就是培养在社会共同生活中的道德、伦理、礼节、秩序、能力,礼节就有秩序的作用,维护社会秩序和人际环境的健康。
我们现在的教育,对自己的历史差不多不清楚了。所以“观今宜鉴古”,“鉴”是像镜子一样看;“无古不成今”,没有前面,就不晓得后面。要研究前面的路是怎么走过的,乃至我们这一百年来是闹一些什么问题?今天的社会,发展到了一切向“钱”看,又是怎么来的?未来的一切是不是向“钱”看,还是一个问题。
所以我倒转来跟大家讲新闻出版的问题,扯开那么长,其实都是关联的。新闻出版不能局限在狭小的眼光里,是与整个文化教育事业连在一起的。“事业”也不是职业,《易经·系辞》中讲:“举而措之天下之民,是谓事业”,现在大家动不动称“事业”,其实都是职业。“事业”是要对全社会真正有贡献的,不是口说为社会,实际作“饭碗”考虑的职业。新闻出版业,如果要作“事业”考虑,必须从整个社会大文化大教育着眼。否则,就等而下之,免谈了。
我现在经常听到新闻界有个术语,任何一件案子发生,就说是“社会问题”。我说我也是社会的分子之一,这个问题发生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不是社会问题,而是家庭教育问题,不要推给社会。社会是个群众的团体,各有各的范围。
谈起每一行,我好像都懂一点点。懂的原因,我只引用孔子一句话,“吾少也贱,多能鄙事”,人家问孔子“你怎么什么都懂?”,孔子说“你不知道,我因出身贫贱,很多下等职业也都做过,所以懂得很多事情”。我经常引用他这句话自勉。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基本的东西,四个字——衣冠文物。我们推翻满清以后,中国人没有自己的衣冠,日本人、韩国人还穿我们过去的衣服呢。我在日本,他们问我,和服好看或,还是长袍好看?我说,你的衣服就是我的衣服,你们这个衣服就是三国时孙权的那个,你们现在叫它“和服”,中国人也跟着叫,我说错了,那个叫“吴服”,我们江苏吴国传过去的,你们大家翻译错了叫“和服”。为什么中国人没有自己的衣服了呢?其实你查一查,民国时全国研究通过制订中国人的衣服,后来来不及推行了。
我们曾经有五千年文化,结果到现在,没有自己的衣服,没有自己的文物,非常可悲的。
我们以前受的教育是“文人下笔很严重”,我的老师告诉我,写文章下笔千万不能写错一个字,“一字之差,下十八层地狱”。
我刚才提到上海的真正发展,应该从上海的人文发展史到社会发展史,从李鸿章时代开始到哈同,然后是虞洽卿、杜月笙,到史量才。那个时候上海最好的出版社是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号称“商务的书出来,有人找出来一个错字,任罚五元银大洋。”他们为什么没有错字?商务印书馆请了很多前清遗老学问好的来校对。我的经验,最好做校对的人比写文章的人水平高一点才行。自己校对不容易发现错误,因为自己一看都对嘛,其实有时候还用错了字。商务印书馆不大请青年校对的。最后一遍校对,倒转过来对,从后面一个字倒回来对,所以没有错字。这是老出版界的风范,后来才有中华书局、世界书局。
现在,我们出版业的同仁出版的书很多、很乱。但是我深深感到,出版业、新闻业,这个道德责任没有建立。
对做新闻的朋友来讲,现在社会上出了很多的案子,新闻记者在里头的作用很大。新闻记者本来是“言官”,好像“监察御史”的作用,现在实际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社会上有杀人的案子,现在新闻记者一写,把做案的过程描写得非常清楚。我说完了!这个报纸一登,不到三个月,同样的案子会出来了,教坏了。新闻有教育的效用。
当然,做新闻的道理是“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是新闻。所以现在碰到一个“人咬狗”,还把这个人的牙齿多长、有多厚、咬狗的哪一点,好吃不好吃,都写出来,当然有人跟着“炖狗肉”吃喽。现在新闻挖空心思找噱头,制造新闻,还为了广告收入,等等,已经舍本求末了,与社会道德责任、教育离得越来越远了。
下午我们讲到新闻出版这个文化传播事业,有一个观念,我们的新闻出版业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应该走文化先驱的领导路子,大家自己要认识这么一个任务。
比如讲著作、出版,我们自己出版界要反省了,现在做一个出版商,只考虑自己,这本书的市场如何,销路多少,赚钱多少,没有考虑后果,越热闹越花俏越好,变成“哗众取宠”,这四个字还是好听的,换一句话说,是有害于社会。
再例如,我发现,这一代海峡两岸四地澳门、香港、台湾、大陆,出的书都有一个大问题,尤其是负责教科书出版的朋友们更要注意了。
我当年在台湾,国民党的中央党部请我演讲的时候,我非常严厉的,等于是训了一顿教育部的人:现在书出来,纸非常白亮,加上这样亮的电灯光,眼睛都搞坏了。像我现在90岁了,从小开始读书,那时没有电灯啊,煤油灯还是后来的,靠蜡烛一点点灯光,或者点一根灯草的油灯读书。我读的书,吹牛给大家听,光是武侠小说都看了数万卷,还不要说正统的书,全部《大藏经》、《道藏》读完,《四库全书》差不多翻遍了。我到现在九十岁,有时候晚上看报纸,还不戴眼镜。现在的小学生都戴上眼镜了,原因是什么?出版界要注意,负责教育的更要注意,纸太白,电灯太亮,字印得太小。
所以我告诉台湾当年的教育部,立刻下令,尤其是教科书等等,不要用小字;书纸,要用米色的。一会儿我拿一本书来,告诉大家我们过去读的书是怎么印的。
现在印的书啊,是为市场而出版,没有为国家民族、为年轻人的文化教育、为孩子们的健康而用心,这是我们要反省的;每个家长自己也要考虑,这样对孩子眼睛和脑都不好。
教育,以师道而言,对学生人品的教育要负一辈子的责任。
现在的教育,变成出卖知识的商业行为,坐在下面听课的是老师的雇主而已。一个钟头,老师写二十分钟黑板,最后讲了半天,不知所云的,皮包一夹,下课走了。然后就乱考试。对学生没有用啊。
尤其现在发展到还要学生给老师打分数,受欢迎的才可以当教授,不受欢迎的就滚蛋了事,这不晓得是个什么教育。
出版与教育,我都联起来乱讲一顿。讲出版,著书的人自己要考虑,是否对得起社会?我们看古人留下的书,一辈子的经验,往往只留下一本书。譬如我常说的管子(管仲),比孔子还早的,一个穷读书人出身,到了中年以后,帮助齐桓公称霸,所谓“一匡天下,九合诸侯”,古书上只用八个字。“一匡天下”,在当时中国,等于是统治了全国;“九合诸侯”,九次召集“联合国”会议。管仲上面顶一个齐桓公,实际上都是他搞。他一辈子的经验下来,留下来只有一本书,我们现在看到叫《管子》。今天讲世界的政治哲学、政治的法则,还跳不出他的范围。孔子一辈子自己只写了《易经》后面的论文报告,写了两三篇,其它的文章都是与学生们的对话,自己很少写,别人给他作一点记录。老子嘛,过关出不去,被海关的关长抓住,不准出关,要他把学问留下,结果写了五千言。释迦牟尼佛讲了一辈子的学问,没有写一个字,都是学生记录的。在古代,大的学问家留下文章是很慎重的。譬如诸葛亮的一生,不止政治好、军事好,学问也很好,留下来的文章只有几篇,《前、后出师表》,还有几十封的信,他写信都是很简短很漂亮的文章。所以古人说,一个人著书出版,“但得流传不在多”。一个著作,可以流传千古,才够得上是著作。假使随便出一本书,哗众取宠很闹热,只有半年的寿命。下午我报告过,报纸副刊的总编辑我做过,副刊的文章,我们叫“报屁股”的文章,三分钟寿命,看完了就拉倒。有时候一下子搞得名气很大,但这个文章不会流传的。譬如办报写社论的,在一百年当中,那么多报馆,那么多社论文章,出书留传下来的,只有一两个人。
做新闻出版的更要注意,这是一个教育道德、社会道德的责任,千万要考虑,电视上、报纸上一篇文章出去,影响太大。你看到好像没有关系,忙得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我常告诉人家,世界上,政治、军事、外交,没有善恶的,也没有是非,只有利害关系,怎么临时处理,要懂得应变。但是要注意,虽然没有善恶,没有是非,是有因果的;乃至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因果的。这个因果律是自然规律,科学、哲学、宗教、政治、军事、经济、医药、法律、建筑乃至饮食男女,什么都逃不开这个法则。换一句话,有报应的,因果就是报应。这个道理是一个哲学道理、科学道理,我们不深讲,只提醒出版界、新闻界怎么样自强自立,认清楚自己的现状和社会责任、历史责任。现代传播业,除报刊、图书以外,加上了电视、手机和网络,变化越来越深刻,传播速度越来越快,影响越来越快,因果也越来越快。今后的前途怎么走?值得深思。
我有一个比方,孔家店是粮食店,中国人的粮食店,人人非吃不可。打倒了孔家店,中国人没有粮食吃了,吃面包、牛排有时候不对胃口的。道家是个什么店呢?药店。药店一定要有嘛,生病去买药吃,不生病不需要买,可是药店不能打倒。佛家开的什么店?百货店,什么都有,你高兴可以去逛一逛。当然,不管开的什么店,发展大了久了,大概都会出现劣货乃至冒牌货,反过来坏了自己的牌子。重要的是,孔子孟子代表儒家开的粮食店,你不能打倒。结果把他一打倒,连带把古文也丢了,中国文化的根就斩断了。
现在讲到四书五经,我们当年是背的。《礼经》这篇《儒行》告诉你,一个知识分子怎么做人做事;还有《学记》、《坊记》,都很重要。
我们中国几千年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谋生,是教我们做一个人,职业技术则是另外学的。而且教育从胎教开始,家教最重要,然后才是跟先生学习。人格教育、学问修养是贯穿一生的。所以社会除了政治、财富力量以外,还有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品格修养,作为社会、人心的中流砥柱。不像现在家庭和学校的教育,乃至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专门为了职业,为了赚钱,基本人格养成教育都没有。人如果做不好,你讲什么民主、科学、自由、法治、人治、德治、集权,乃至信用、环保、团结、和谐等等,理想都很好,可是没办法做到,因为事情是人做的。这是一个好像最讲民主平等自由的时代,其实现在全世界的皇帝姓“钱”,都是钱做主,以钱来决定贵贱,没钱就没自由。没有真正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修养、学问修养,有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所谓个性张扬和向钱看,变成听“钱”指挥,连科学研究、教育、学术都在听“钱”指挥,为就业忙,为钱忙,精神支柱没有,一旦失业,就天塌下来一样。
譬如孟子的话“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告诉我们一个读书人知识分子,如果倒霉,就把自己弄好,不管外面的事。倒霉没有关系,至于职业做什么都可以,职业跟学问根本是分开的。学问是一生的事,学问不是知识,会做人做事都是学问。“达则兼善天下”,如果有机会叫你出来做事呢,那就不是为个人为自己,而是把自己贡献出去,为整个社会、国家做出一个贡献。这是孟子的教育。这与一切向钱看的教育因果差别有多大,值得好好深思。像这些,我们都是小时候背来的。再譬如老子的话:“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有道德才能的人,时节机会来了,环境逼得你去做官,“则驾”,开汽车一样,你就发奋去做事了。“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时机不对,则随遇而安,乐得自在,刚好读书提高修养,做点什么谋生都可以。
这些是孟子、老子的教育。不像现在,读个书,就想到学哪一科最好,读完了做什么待遇比较高,有前途,这完全是商业行为,不是教育行为。那何必去读书呢?学技术多好呢,学一个好的技术就赚钱更快。
这本书(《幼学琼林》)拿来了,上一讲我讲出版时,举过这本书的例子,这是我们小时候读的书,现在把它重印,我到海外一直带着,叫《幼学琼林》,会背的。你看,这是线装书,又轻又薄可以翻转折拢来,比现在硬板的书读起来方便多了。里面有很好的木刻图案,原文是这样大的字,下面有小字注解。书里面什么东西都有,讲我们历代的文化祖宗,天文、地理、夫妇、兄弟、朋友,怎么写信,做人礼貌,父母死了怎么写个墓碑……现在读这本书,假定没有好的老师讲,就不懂了。可是这书里头有注解,你可以自己好好研究。
譬如人家问候你的父亲,说“令尊”(你的爸爸)好不好?那么我的答复是,“家父还好”。二十年前,有一个同学告诉我,他说到内地问人家,“令尊好不好?”人家回答说,“我的令尊不错,你的家父也好吗?”这样的故事很多。再譬如我常常问人家“你的府上哪里”?他回答:“我的府上福建”。“府上哪里?”是尊敬语,这本书上面都有。你应该回答:“不敢,我是小地方浙江。”人家尊称你,你谦虚一点。这不是虚伪、矫情,而是礼貌秩序,用敬语表示彼此尊重。礼节就是秩序。礼节的内在,就要心意的诚恳和恭敬。
中国文化有“三士”,第一个“士”,自己读书的,自己站起来的;第二个“仕”,如果“士”进一步,出来做官了,加个“人”字旁,叫做“学而优则仕”;第三个叫“隐士”,隐士在政治上的态度,用西方政治哲学的观念,叫做“不同意主张”,不反对,也不赞成,不过是我个人不同意。
说起传统文化,想到一个问题,发现这几十年,大家常常提到“封建”两个字,好像代表了专制、愚昧、落后的味道。几十年来看很多报刊和书,常见到这个提法。
所谓中国周朝时的封建,是中央领导,分封诸侯,换句话是联合国的组织,各个诸侯国有自己的法令、自己的文字,那个时候可以说“书不同文”,言语更没有统一,交通也没有统一,这是中国的封建,根本不同于西方那个封建。
当初翻译西方著作的时候,“封建”两个字用错了。我们把西方那个封建拿来做中国的封建,学术上根本是错误的,这个错误导致的后果相当严重。说起翻译西方著作,又是一个关于文化和出版的大问题,例如“经济”这个词,在中国文化本来是“经纶济世”的意思,包括政治在内了,也是近代翻译用错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些翻译的错误,随着书报一出版,就引发一连串错误。
周朝的封建,尽管许多没有统一,但是文化观念是统一的。中国文化基本用一个字可以代表——“道”。由“道”后来演变出儒家、道家、墨家等等诸子百家。道是什么东西?这是哲学问题,我们今天没有时间讨论。
对于新闻出版业以及文化教育问题,我今天简略谈了这一席话。目的是希望年轻的一代自我反省,为后一代着想,努力为国家民族、为社会做顶天立地的事业。我现在90岁了,每日每夜都还在读书、做事,休息得很少。
……
我们选的几篇参考资料,来不及讲,希望大家拿回去自己研究。这些资料是古文,其实也不古,不过诸位年轻的朋友,很多从现代简体字的白话文教育入手,看不懂自己古代传统的文化,很难了解是什么意思,所以固有传统文化变成没有用的东西了。等于你把那个宝库的钥匙丢了,进不了门。只是听人家乱说,那个宝库里面都是糟粕垃圾,就把垃圾糟粕和宝贝一起丢了。第一篇《儒行》是告诉知识分子怎么样做一个读书人,人生价值、人生的意义、生活的做法是怎么样。第二篇是董仲舒对汉武帝的《天人三策》,大家都说汉武帝因为听了董仲舒的话,专门崇拜孔孟儒家之道,不要诸子百家了。不对的,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们的对话是推崇儒家。这个《天人三策》,是跟汉武帝当面讨论的文章,汉朝四百年的政治安定与此很有关系。第三篇是《聊斋志异》中的一篇,我最近常跟年轻同学们讲“聊斋”。你们写新闻可以多研究聊斋的写法。有人问我,“聊斋”不是讲狐狸精、鬼吗?我说你们才活见鬼,这聊斋好像讲鬼,其实是讲人的,他借鬼骂人。聊斋每篇的后面有一个“异史氏曰”,这是蒲松龄自己的意见。怎么叫“异史氏”?因为满清来了,他不愿意投降满族人,宁可在路上开一个茶馆,过来过往听故事,他就写小说。他的小说写了以后,当时有一个学者叫王渔洋,非常有名的,听说有这个书,看了以后告诉他,给你十万两银子,你不要出书,书归我出。蒲松龄不干。后来,王渔洋给他写了一个序言,中间有首很好的诗,怎么写呢?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孤坟鬼唱诗。“姑妄言之姑听之”,聊斋说鬼,说狐狸精的故事,有没有真的?很难考据。“姑妄言之姑听之”,他乱说,哎,我们就乱听。“豆棚瓜架雨如丝”,乡下老百姓吃饱了没有事,以前没有电视看,没有电影,坐在瓜架豆棚下面,带着小孩子,说鬼话,说故事,“豆棚瓜架雨如丝”,描写那个风景。“料应厌作人间语”,他说,蒲松龄把心境写出来,他自己也有同感,对于一般活人讲的话,感到靠不住,厌烦了,不如写点有情有义的“鬼”话。“爱听孤坟鬼唱诗”,还不如听鬼讲话老实一点。呵,你看了这个序言,这首诗已经骂尽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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