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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一年万圣节，满大街都是鬼。
人很有意思。没机会亲眼见的，总想打听平行世界里的世态万象；有幸亲眼得见的，又被吓破胆。真正的叶公好龙。
我刚开始学文言文的时候很吃力，一考试几乎全错。语文老师叮嘱我妈在假期里给我加加码。身为一代学霸，我妈最听不得“成绩不好”这类词语，从老师办公室出来便直奔向距离学校最近的中国书店，寻找古汉语书籍。不过，90年代市面上还没有现今这般五花八门的辅导教材，更别提文言文的了。
售货员挠头许久，最后给她推荐了文白对照的《聊斋志异》。
暑假我住在姥姥姥爷家。为防止二老放水，我妈提前把白话文那部分（答案）撕下来，就给我半本书。我每天读一段，晚饭后给她打电话，把自己“翻译”的白话文念一遍，她在那头拿着答案核对。
对于电话两头的我们，这个过程都是漫长且痛苦的，核对、出错、挨骂，成了经典三部曲，这使我对“酷暑”二字有了别样的理解：残酷的暑假。
非常对不起身首异处的这本书，我现在读文言文依旧吃力。但这个记忆点太强烈了，一到夏天，我就本能地想读《聊斋志异》，只是这驱动力不再是被成绩支配的恐惧，更多的是迎接七月半而应景的消遣。
全球人民对于鬼的情感是厌恶的，对他们的形象有着惊人的一致：面目丑陋而狰狞，心地恶毒且奸诈，昼伏夜出以害人为乐。比如史前时代，人类把医学和巫术归为一类，人得病那就是鬼上身，必须找巫师作法，晚了命都可能就没了；又或者是近现代，人类无法解释大自然的奇异现象和重大灾害，就臆想出来各路鬼神精灵，都是他们故意制造出来的。
但是我对于鬼却有着近似于歉意的悯然之情。读《宋定伯捉鬼》，宋定伯套出鬼的命门（怕被人唾），原地如法炮制把鬼变成了一只羊，还拉到集市上卖了一千五百文钱。这非但不是鬼害人，鬼反倒成了受害者。我十分同情这位诚实鬼的遭遇，十分鄙视狡猾的宋定伯。
这则故事收录在初中语文课本里，中心思想定义为“宋定伯最终用胆量、智慧和勇气征服了鬼。”——人家鬼压根儿就没想跟他斗好吗！就是偶然遇到而一起同行，从来没有要害人的意思。虽说我时常三观不正，但这件事情上我坚持为人类低劣的品行而感到羞愧。
人们动不动就说鬼爱报复，须时时警惕。然而，但凡不是做了亏心事，何来惧怕？忘了是哪本杂书里讲的，明清科举之前朝廷要向鬼神祭祀，倒不是祈福，而是给那些与考生有仇的鬼引路，“喂！你的仇人要参加科考啦！考场在这边，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啊！”
传说康熙年间就有考生突然泪流满面，小便失禁，对着空气鸡啄米似地磕头求饶，弃考后直接迁回原籍。此后心智大乱，生活不能自理，更别说读书了。
与其说是厉鬼复仇，倒不如说是考生德行有亏引发的心理防线全面崩盘。一场祭祀仪式帮朝廷淘汰若干昏官潜力股，我给这投入产出比点赞。
说到复仇，这是我对于鬼怜悯之情的根源。以前看《子不语》连环画，女鬼们无一不着装清凉，大有向礼教公序挑衅之义；读《百鬼传奇》，女鬼们更像是从现代社会穿越过去的，婚恋自由，财务自由，生育自由，从来不给媒婆和判官添麻烦……不过看似潇洒的鬼生，更多地带着“苦中作乐”的无奈情绪：豆蔻年华香消玉殒，凄惨地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什么不能做呢？抑或，还能做些什么呢？
唐代文学家蒋防的《霍小玉传》，讲长安名妓霍小玉爱上了进京赶考的陇西书生李益。两人定情以后，李益中了进士，步入宦途。李益忙着选娶达官贵人的女儿做夫人，早把霍小玉抛在脑后。最终，霍小玉恹恹成病，气绝而亡。后李益因其冤魂复仇，三娶皆夫妻猜忌，终生不得安宁。
霍小玉的悲惨遭是90%中国传统故事里女鬼走上复仇之路的必备。这些无论内在美和外在美皆一等一的女鬼们生得不快乐，死后凭借超自然力量复仇，但依然过得不快乐，始终被无形的枷锁扼住喉咙。
其实，阳界和阴界，似乎差别不大。得而不爱，爱而不得，这是永恒的世界性难题。
国外鬼也一样。在电影《惊情四百年》和原著小说里，吸血鬼德古拉起先是得不到上帝的怜爱而愤然与之决裂，才以鲜血为食，以害人为乐，后遇到转世的夫人，但前世的爱人在此世已另有伴侣，心生怨恨从中作梗，由此引发了种种悲欢离合。他的故事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人对于永恒生命和隽永爱情的无限渴望。
西方文化里，鬼（ghost）一般是故人的灵魂。真正造孽是恶魔（demon）和他们的老大撒旦（Satan），鬼受到他们的钳制而被动祸害人间。从这点上说，外国鬼见了聂小倩，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比起万圣节这种人比鬼还疯狂（或者说给孩子们过着玩儿）的节日，我更喜欢中国的上巳节、清明节、七月半和寒衣节，以及墨西哥的亡灵节。这些节日的氛围庄重而纯粹，光明而温和，对鬼十分尊敬，众生平等。
人们真诚祈愿，既为先人，也为自己，更为后人，若干平行世界交错在一起，颇具哲学式的悲欣交集，更加耐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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