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下
.
昨日到诚品听林奕华导演与杨照先生关于《聊斋Whywechat》的对谈,非常精彩也感触颇深。想过要以笔记摘录的形式分享,但又想到戏还未上,不应现在就如此主观选择性地拣出我「看」到的部分,遂将录音整理为对谈全文。
林奕华导演说,《聊斋Whywechat》适合下列人士入场观看:
(1)你有一个相见争如不见,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某人
(2)你身处身心极度疲惫的状态
(3)你感觉到周围的人把异常当正常,把正常当异常
只要合乎一项,这部戏就能和你聊上天。
我想这场对谈,也适合上述人士聆听/阅读。
全文共字,阅读大约需要30分钟。
时间
年12月9日
地点
台北诚品书店信义店3FForum
对谈人:导演/林奕华、文学顾问/杨照
杨照:
今天我们要谈的聊斋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是蒲松龄的名著,叫作《聊斋志异》;第二层意识,是从《聊斋志异》衍生出的林奕华在年底的大戏《聊斋》;再从林奕华对聊斋的认知和解读,就饶了一圈回到《聊斋志异》之所以叫做「聊斋」,它的本意,大家看到在奕华的这齣戏的名字「Whywechat?」,就表示说「聊斋」指的是「我们为什么要聊天?」或「我们为什么要聊?」。
这个「聊」到底指的是什么。「聊」当然是有聊和无聊,这就突然之间从蒲松龄的狐、人、鬼、妖的世界,联结到现代的问题了。这只是我开场跟大家解释一下我们今天要讲的「聊斋」是包括这三个不一样的层次和面向,接下来我们就让奕华先说,看他怎么解释「他的聊斋」和「我们的聊斋」。
林奕华:
大家下午好,我是林奕华。我是一个香港的剧场导演,还是要跟大家先介绍一下自己。《聊斋志异》其实是我从小就跟容易接触到的四个字,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电影公司还蛮喜欢用聊斋的故事来拍电影的。我记得爸爸带我进电影院去看其中一部聊斋的电影,让我看完之后最大或者说最直接的一个感受其实就是:这好像不是一个应该带小孩去看的电影。它还不是九十年代《聊斋艳谭之五通神》那种,只是在六十年代的时候,香港电影工业最大的国影片公司是邵氏兄弟,另外一家其实更早的叫作国泰,之前叫作国际电懋。邵氏代替了国际电懋之后,国际电懋就没有很多大明星了,结婚了或是息影了,他们就要培养一些新人出来,聊斋其实就是很好的用来当做新人演出的温床。为什么呢?因为聊斋里面有非常多的小妖、女鬼,新人最适合的就是扮演这种角色。她们都年轻、貌美,以致她们都没有什么大的名声可是她们还是能够做到吸引观众入场,只要有一个相同的男主角就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新的女星来演女鬼、狐狸,诸如此类的。
所以那些电影有一个特点,它不会是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故事,它是属于三段体的、ABC组合的电影。所以在这些电影里面,就好像有头盘、有主菜、有甜点。可是为什么我刚才说它不太适合小孩子看呢,因为它谈的都是关于婚外情:很多都是来自娶了一个漂亮太太可是又来了一个今天叫作「小三」的。所以聊斋志异对我来讲,从小它其实就是属于一种与「性」有关的东西。
「性」这个东西如果放到我的创作生涯来讲,我之前在两厅院做的四大名著,其实都是与性有关的,比如说《水浒传》,我就问「Whatisman?」,然后到最后一部《红楼梦》,更直接了,「Whatissex?」。所以当初也有很多朋友好奇,《红楼梦》泱泱一本大书,你怎么可能只把规范到「性」一个字之下?但我说,它不是另有一个名字叫《风月宝鉴》吗?其实作者自己也把「性」作为一个很重要的探索命题。只不过很多时候也许我们会以为「性」一定就是床上做的事,并没有把它扩大成为「性」如何影响我们的人格,「性」如何影响我们的心理,以致从整体社会角度来讲「性」会塑造一个什么样的集体伦理观念与道德观念。
所以聊斋里面谈的小三、老婆,表面上好像只是一些家庭纠纷,但真的把它放大来看的话,它其实谈的是「阴」和「阳」。「阴」和「阳」既是一种空间,其实也是一种时间。常常我们做剧场,会说舞台其实是一个「阳」的空间还是「阴」的空间?因为大家看到一个佈景,会说这是客厅、那是饭厅,但事实上从我的观点来看,客厅和饭厅都只是一个「阳」的空间,它应该还有一个阴的空间,就是在这个空间里面,你赋予了它什么样的意义,以致于那个意义也是一个空间。
比如说我的很多戏剧都会使用「一景到底」,它可以是客厅,也可以是饭厅或睡房,只要你给出暗示,它的意义就已经被转化了。所以从空间和时间的角度来讲,《聊斋志异》里讲的「阴」和「阳」,跟我一直以来在做的创作,原来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那在加上另一个关于「阴」和「阳」的阐述,对我来说,是很吸引我的,当然也是跟男人和女人有关。但这个男人和女人,并不是仅肉体上的男人和女人,而是在生理以外的,心理的性别区分。所以为什么我们今天常常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男人会觉得聊天可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因为女人需要通过语言去和男人交流,而男人没有那么需要通过语言反而很多时候需要通过行动去跟人交流,在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
所以这些东西加起来,让我在想到要做《聊斋志异》的时候,就抽出了两个命题,一个是「阴阳失调」、另一个是「阴错阳差」。这两个「阴」和「阳」明明是两个空间、两个时间,可是如何用「阴阳失调」与「阴错阳差」作为略解《聊斋志异》个故事的一条脉络或一条线索,至少对我来讲,好像有一些些的把握,并不只是看了一个故事之后再一个故事。我们做创作的时间很有限,从六月份开始读这本书,到十月份有一个剧本,到现在我们已经在綵排,所以如果这么厚一本大书,每一个故事里都有这么多细节,每一个故事里都有这么多可以玩味的、咀嚼的一些材料,所以对我来讲,首先要抓住这两个重要的命题。
可是当我们把戏开始做了以后,知道我们有今天这个讲座的时候,我就和杨照老师讨论,要如何把这部戏的精神介绍给今天来的各位,还有我们到底是如何去结构这本书的,对我来讲叫作是「密码」的,那我们今天的讲题应该是什么?我就建议了一个命题:「一厢情愿的聊斋志异」。「阴阳失调」、「阴错阳差」和蒲松龄、《聊斋志异》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又想把这个球丢给杨照老师,他读到的《聊斋志异》和「一厢情愿」和我提出的有没有任何可连接的地方。
杨照:
我们两个人的对话关系,还是要给大家交代一下,哪个人说不下去就换一个人,不过我们还是有一个基本的角色,就是林奕华负责叫你们到剧场看戏,我负责想尽办法让你们读书。所以提到这套书的呢,我还是会愿意多讲一点。可是并不表示说,我认为这件事对蒲松龄比对林奕华更加重要。
先稍微快速地回忆一下,因为我不知道大家对奕华的戏熟悉到什么程度,因为在座一定有比我对奕华的戏更熟悉的人。可是我一路看下来,尤其是四大名著,觉得林奕华骨子里面是佛洛依德的信徒,他一直在戏里所表达的和你们在剧场里能看到的,就是林奕华一直在挑逗,他试图要用一种最不适合的形式,因为他必须要在舞台上面直接地演出来,但他一直在不断探寻的一件事叫作「潜意识」,潜意识一定牵扯到两样东西:sexuality(性)和gender(性别)。所以演《三国》的时候,他会非常明确地要把它变成一个全女角的戏,后来还是有男角,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希望完全没有男人在那里面。正因为我们平凡认定《三国演义》是男人的小说,所以那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态度让你不能够忽略性别在这件事上扮演的角色。到了《红楼梦》,他把英文的标题直接就叫作「Whatissex?」。我们认为「老不读三国,少不读红楼」,《红楼梦》那么多女角,他却全部都要用男演员。大部分去看林奕华《红楼梦》的人,我知道各位会有倒抽一口冷气的反应,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明白地点出了sex,就更肆无忌惮地把与性和性别有关的压抑所产生出来,我认为非常的佛洛依德式的人的扭曲,他把它表达出来。
从这里就可以联系到,我理解《聊斋志异》这本书的方式,我必须还是从历史说起。追随到明代留下来的一部很重要的戏曲作品《牡丹亭》,《牡丹亭》开创了一个原型——人鬼恋。人鬼恋就有一部分牵扯到奕华刚刚讲的「一厢情愿」,等下他会告诉你们他认为的「一厢情愿」。可是我认为有双重的「一厢情愿」在人鬼恋当中,第一个是人鬼恋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随随便便能有的经验,所以要去刻画这种经验,一方面是最容易的但另一方面也是最困难的。最容易的地方在,画鬼容易画人难,要讲鬼最容易讲了。杜丽娘是死掉的人从画上走下来,因为她是鬼,所以她最容易可以一厢情愿地去刻画。它难的地方在于,你如何可以说服没有人鬼恋经验的人,让他能被这件事情吸引。
正因为这种感情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所以照道理讲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它在戏剧里就变成了张力所在,这个张力意味著:人怎么可能爱上鬼?鬼和人之间怎么可能有紧密的连结?这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它不可思议,所以最适合在戏剧中表现。我们没有的经验,特别吸引我们。我们今天可以很自然地从这样的角度来看,《牡丹亭》不只是这样的作用,它还开创了中国戏曲中最细腻的昆曲,昆曲细腻的程度和汤显祖对《牡丹亭》的写法是有非常密切关系的。虽然对白先勇老师不敬,但我还是要说实话,如果你们要了解《牡丹亭》,不要只看《青春版牡丹亭》,它是一个进化版,你们应该去看全本的《牡丹亭》。
汤显祖的《牡丹亭》恐怖到,完全不是人和鬼,在里面汤显祖塞了不知道多少东西,色情的、有些不牵扯到故事主轴的色情,汤显祖藉由这种人鬼恋,有一个有趣的「一厢情愿」,因为人鬼恋有一个本身的「不实在」、「不现实」,所以他突破了禁忌。突破了禁忌之后,你就可以想象汤显祖在创作时候的乐趣,因为反正我写的是个鬼故事,所以他里面塞了好多好多的黄色故事。《青春版牡丹亭》当然看不到这些,它只留下一个骨干,但我一直都认为,我们不能忽略这些。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里写:「今燕昵之词、谍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这边纪晓岚碰到什么样的问题,纪晓岚不知道怎么读《聊斋志异》,我们不会有这个问题,要读《聊斋志异》就读啊。但对纪晓岚来讲,有一个很重要的差别,他是一个大官,非常有学问的大官,他有学问到什么程度,他是当时的博学鸿儒科榜首,用这种方式进入到朝廷后,就负责编《四库全书》,是大学问家。但这个大学问家,脑袋里是一格一格的,对他来说所有的书和学问都要放进格子里。有一个东西叫小说,小说是什么,小说就像他写《阅微草堂笔记》一样,那是我听到的、我看到的,叫闻见之说也。
比如林奕华跟我说,马家辉在停车场碰到什么事情,我就记下来,这是有来历的;或者是我自己遇到的事,我把它记下来。对纪晓岚来讲,小说是一个这样的东西。明代的「志怪」到后来的「笔记」,他们假装这些鬼怪的故事都是有来历的,是有人碰到的、有人说的。如果是这样,读蒲松龄,纪晓岚就读不下去,他说如果这是听来的、自己看到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细节呢,那这些细节就是就是聊斋里面很多的、非常清楚的性。
大学问家描绘的方式当然不会这么白话,他说「燕昵之词、谍狎之态」,这些最亲密的、最私密的东西,你怎么会写下来呢?有人告诉你的,不合理吧。你自己碰到的,不合理吧。所以对纪晓岚来说,这是《聊斋志异》大的缺点。可是我们看整个中国传统的写作上,这也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最大的价值,因为他真的像我们熟悉的现代小说。小说是什么,小说考验的是一个作者的想象力,而不是像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是要炫耀他有这么多知识、看了这么多书、有这么多人告诉我这些故事。
因为这样,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在中国传统当中太特别了,特别到我觉得应该要大胆地替他「辟谣」。如果你们去看很多介绍《聊斋志异》的书,大部分传统的书会引用类似来自于笔记,告诉你说蒲松龄为什么能够写个故事,因为有段时间他在街上摆摊,授人家喝茶,你跟我说一个故事就能喝一杯茶。每个人都有点故事,每个人都坐下来,他就靠著人家说的故事,回家之后改写一下就成了《聊斋志异》。
我为什么说要大胆地辟谣,意思是说我并没有证据跟大家证明这是真的,但从他给我们的这部文学作品来看,我们不应该相信有这件事,就算真的有几次也不重要。奕华的包里放著的马瑞芳那本书,他就提出这件事不可信,不过他是用另外一种方式,他是说蒲松龄一辈子太忙了,他不可能有空跑到路上摆摊听人家讲故事,我的理由是内在的理由,就算蒲松龄这样收集了故事,但重点应该在于他如何「改写」。我先说我认为的「一厢情愿」,这个世界跟纪晓岚刚刚好完全相反,大学问家、好学生、很会考试、每次都考很高分数的纪晓岚,脑袋里全部是一个个框框,而且所有框是跨不过来的,但蒲松龄做的事,就是在跨界。
他的「一厢情愿」在于这个世界好大,这个世界有狐、有人、有鬼、有妖,狐人鬼妖的世界不是绝对的。人会碰到狐、狐会碰到鬼、鬼会变成妖,那怎么样让这大类别的也并非严格划分的四个世界混同在一起,才是他关心的。那靠什么把它们混同在一起呢,靠loveandsex(爱与性)。他的「一厢情愿」有一部分是在于在中国传统上这种人非常非常少数,能够吸引林奕华,大概还有曹雪芹,在曹雪芹在这方面还比不过蒲松龄,因为这个人如此的相信thepowerofloveandsex(爱与性的力量),只要有爱情,人就可以克服跟鬼、妖、狐本来不应该被克服的界线。
只不过爱与性在《聊斋志异》里更惊人的是,个故事有非常非常多不同的变种,这些变种和变型同时展现出来与人间的爱与性的多样性,不是单纯的。到今天我们来看都有一些非常惊人的故事,例如说封三娘的故事,她是非常非常不典型,在中国传统文学里很少出现的女同性恋的故事,虽然这个女同性恋的故事,还要经过一个男人的中介。他创造了一个中国从来没有看过的,也不会再有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我们所熟悉的读书人的、中国人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跟汤显祖的志怪小说或者阅微草堂笔记的小说都不一样,正因为它太奇怪了,那些读书人没有办法帮它分类,最后只好硬把它放到笔记里面去,说他也是听人家说的,我才不相信。因为它的内在有一种非常巨大的「一厢情愿」的力量,他的「一厢情愿」就是他真的相信,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挡人和人之间,主要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甚至包括女人和女人之间(封三娘)的爱与性的力量,这是我所知道的蒲松龄和他的「一厢情愿」。
林奕华:
那我先来讲一个「一厢情愿」的故事好了,这不是聊斋的故事但确定是个鬼故事,是有一天我从小伙伴那听来的。有一天,超商的店员看到一个女生带著一个箱子进来,说我要寄这个箱子,店员说可以啊,你去填个表。女生填完表格回来,店员说你要打开给我看看,是不是你填的东西。女生就打开箱子,店员一看,箱子是空的。他就问:小姐,你寄的是什么?你有看见里面有什么吗?女孩就说:有啊,我有看到。店员就问:那你看到什么?她就说:我看到一箱情愿啊。
聊斋的「聊」字,刚开始当然会把它当成是聊天的「聊」。但是查一查字典的话,它并不只是这个意思,它其实讲的是「寄託」。这个寄託,又不只是我们认为的精神寄託那么简单,它还含有一个我觉得特别美的意思,是「姑且如此吧」,就是接受。所以「聊」这个字,是带有空间的。如果你看中文的「聊天」,就是两个人在建立一个关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有一些善意也好、彼此的互动也好,自然地发生,叫作「聊」。「天」当然就非常大了,如果你可以把那个空间变成有天那么大的话,那你想这两个人的可能性可以有多少。但是相对于现代人来讲呢,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少,很多时候是全部规范在一部手机里面,你的手机能做的,就是你能做的;你没有手机,就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变成把「空间」的概念完全依附在一个机器身上,而因为人人都这样,所以我们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而这种本来不正常的事情,忽然之间变得非常正常。
你现在问一个人,你有手机吗?可以给我你的line吗?我可以跟你接触吗?他说我没有手机,你觉得他就是「异常」。如果你说,你把我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吧,我们可以联络,他说不用记,你就告诉我好了。你问他说,你怎么会记得住,他就开始背一些电话号码给你听,你就会觉得他是鬼。现在怎么可能有人会记电话号码呢!我们的脑袋不是这么用的!那脑袋不用来记电话号码,我们用来记什么?你发现说:没记什么。因为都是机器帮你记得,因为我们连手机、电脑的密码有时候都记不住,我们什么都记不住,我们最常做的一件事叫:更改密码。所以,「异」和「常」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有了颠覆和颠倒,而这些东西跟「一厢情愿」有什么关系呢,就是如果有人还是相信我可以没有手机,如果还是有人相信我要写信、我不要发WhatsApp我不要发Email,如果还是有人相信爱和性的力量是可以打败全世界的话,而其他人都不相信,那他的这个「相信」就是「一厢情愿」。我觉得蒲松龄就是带著这样的精神来写这本书的。
我在读《聊斋志异》的时候常有非常多感慨,个故事基本上都是爱情故事,如果大家喜欢看爱情故事的话,在看《聊斋志异》的时候,你会看到非常多的「一厢情愿」,因为在里面有非常多的「爱」是没有被接纳的。这并不代表说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床是有上的,而且不止上一次,只不过这代表「爱」吗?不见得。因为有些人上完床后,就会忘了他和谁上过床,有些人跟同一个人上两三次床,他就去找新鲜的了。但如果在这段关系里面有其中一方对于这个关系和他们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仍然抱著一个我还没有完全得到最好的、我其实还想持续、想走的更远的心态的话,其实对方不见得会给他这个机会。所以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没有时间了。
今天我们常常发一些简讯给朋友,以致有四个字在以前根本不会成为很多人的生活座右铭,但这四个字现在非常普遍,叫作「已读不回」。已读不回其实是我们生活中非常常见的带给你的焦虑感,因为你明明看到信息已经被度过了但是没有回你,然后你再发一个,他还是不回。你就会想说,我在他的心中真的那么不重要吗?他不回我,他回的谁?已读不回的这种文化现象,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聊斋」。因为你和那个人之间,其实是有阴阳界的,他在一个跨不过去的空间里,而你在一个他也不要跨过来的空间里。
所以当我带著这些生活中的体会和感受去读《聊斋志异》的时候,很难不在里面得到很多共鸣。虽然它说的是狐、鬼、人、妖,但是在生活里面,只要对方对你的期望,或者你对对方的期望不符的时候,你随时是鬼,他随时是人,你随时是妖,他也随时是妖,但他不会跟你发生关系,因为他要和人发生关系。我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手机的象徵,是方便。这种方便放到我们的人生里来,理论上是帮我们节省了很多时间,以致我们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好玩的是,如果你在看《聊斋志异》的时候,会发现男主角常常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所以他们多的是时间。可是他们的时间是怎么消磨的呢,一是做梦,春梦、有性幻想的梦;第二件事是考试,因为他一直为明年要考的试在做准备。但他也不是真的努力在唸书,他是拿这些准备的时间,来做他的春梦。所以这些有时间和没有时间之间的暧昧性,在做春梦里得到的满足感,以及所谓名成利就的想象,其实是有衝突的。因为当你想享尽温柔乡的快乐时,其实要放下很多东西,要处于一个没有什么规划的人生态度里。可是如果要把这个东西套用在你的另外一方面,要名成利就的话,这就会耽误你的发展。
可是这种书生,在今天不是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吗,就是我们很享受舒适圈,但是我们又觉得自己不能没有生活的保障,两个东西我们都想要,这个「想要」难道不也是一种「一厢情愿」吗?希望这个世界是可以围著你打转的,你为它做了什么?你为它付出了什么?为什么你觉得你想要的东西就应该出现在你面前。那些书生的一厢情愿,很多时候是女鬼、狐狸可以满足他们的,但有趣的是,女鬼要满足一个书生的话,大部分是比较短暂的,因为女鬼要在人身上得到的,是属于她的欠缺,所以她会骗人。鬼是比较会骗人的,所以我得到一个看法是,鬼是过去的时间,但凡是谎话、所谓的给予一个虚假的未来承诺,那个就是过去。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对未知,希望别人能给我们一个承诺以致可以到达的话,那并不是属于我们自己往前走得到的东西,那种想法很多时候是属于过去的人得到的东西的。所以对我来讲,这代表过去,鬼代表过去是因为他们说谎话。
但是狐对于一个有「一厢情愿」之人的帮助呢,很多时候是尽量让他可以实现以致走向那个未来。聊斋志异里很少鬼是会陪伴书生读书的,通常鬼都是鼓励他上床的;但是狐就会发明一些事情,让书生可以去读书。狐是很积极的,鬼是消极的。所以我们得出,狐的时间是关于未来的,因为她可以变、可以往前。人处于这两者中间,他就是以往的状态,他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人对自己的状态往往是不清楚的,鬼常告诉人他想听的话,狐会告诉人他还没有做到的是什么。人处在这两个方向中,如何把持自己,很多时候也是书生没有办法决定的。在读聊斋的过程中我就发现,「一厢情愿」和聊斋是很有关系的。
现代人常常活在「一厢情愿」的状态里,就是因为他既没有办法真正地掌握过去,又没有办法真正地开拓未来,所以他永远在想象。这些想象之中,又有很多是自己的无力感。蒲松龄在写聊斋的时候,我猜他也是处于一个非常无力的状态。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从19岁考中秀才,就一直没有办法像纪晓岚一样去考试,我对他的描述是:他遇到很赏识他的人,给他出了一个题目完全天马行空地用才华去回答,他得到的只是一个才华的分数。在这里我也要跟大家分享一下,基本上在中学二年级之后,我就不再真正地学数学了,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是hopeless的。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懂他的。所以我考试的时候,老师出了题目,我就画画给他,刚好那个老师也是很年轻的,大学刚毕业出来教书,他就给了我20分的美术分,所以我并不是零鸭蛋,我还是有20分。之后我也用这一套去对待其他我不喜欢的科目,可是其他老师不吃这套,我就没有这个美术分了。
当我读到蒲松龄可以在19岁考上秀才,我就知道那是早慧,但也从此就拜拜了,因为他没有办法把自己挤进考试的制度里去。这个「一厢情愿」就是他既想当官,认为做一个男人在那个时代还是要有一个名分、地位,可是他没办法得到,以致他把「一厢情愿」用在创作上时,我觉得就成就了《聊斋志异》这本书。还有一个说法是,他有一个朋友是当官的,养了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小妾,叫顾青霞,常跟蒲松龄有写诗的交流,但她已是他人妾了,根本不可能跟他发生什么关系,她也是非常寂寞的,30岁就过世了,就变成了他心中的遗憾,没有办法改变宿命,所以他对这个女人的爱慕,后来变成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也成就了他在小说里对理想女性的投射,包括她们是灵界的。
在个故事里,「一厢情愿」可能是他们的基础,这些故事让我看到一个共同的主题:改变命运。每一个故事都在讲这个书生,正处于一个落难、不堪的状况,他们能改变吗?一般我们看到成功学的例子、好莱坞的电影,不都是要改变命运吗?可是命运要改变,到底是要得到仙人的相助,还是要靠自己的坚持?我觉得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最突出的地方是,它不是Cinderella,它没有讲很多因为这些人有法术、超能力,就能够让这个书生求仁得仁,反而很多时候是相反的。因为一而再、再而三,蒲松龄都会告诉我们说,人是很难改变自己的,哪怕有这些仙子、鬼狐,其实他们出了什么法宝,到最后要回到人身上,需要他自己做些什么事情、承担些什么结果、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到最后还是会让人失望,所以为什么他会让鬼不得好死,他也会让狐离开他。在聊斋里,狐对人的帮助是非常有趣的,她们会有一个inspiringdate,有时候书生会求狐再坐一会儿,可是再坐一会不代表可以永远陪你到终老。因为狐能够看见你的寿元有多少,如果你无意去实现自己想要的,她再帮你也无法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她就会自己离开,当然剩下的就是惆怅。
这个不会走到终点的「一厢情愿」,也让我想到,很多现代人在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常会听到女生要照顾男生的感受而男生永远不愿长大的例子,也或许没有办法长大的时候,女生觉得自己无法在他身上得到安全感但自己要moveon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分手。分手之后,女生会去追求自己的未来,但我和你的关系走不下去了,来到终点、比较实际地结束后,分开的两个人是否一定能走出自己的问题,或是走出在这段关系里没有解决的结呢,我们做《聊斋》这部戏要谈的就是这个。
所以在我们这部戏里,其实有两个人,一个叫作蒲先生,一个叫作胡小姐,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在一起了。可是蒲先生一直都是那个蒲先生,胡小姐希望可以帮助他从一个阶段走到另一个人生阶段,他们结婚了、生小孩了,可是小孩最后没有了,胡小姐也对蒲先生的所有期望都幻灭了,所以她就说:我希望小孩子来,是你可以成长,但我现在知道你不会改变的,所以我要moveon了,她就离开了他。这是这部戏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呢,分手是怎么发生的,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不会变呢,这个女人又是不是真的moveon了呢,我想大家就要到剧院来看了。
这个所谓的改变和进化,也是我在《聊斋志异》里面发现的非常有趣的可以探索的主题,因为它还是跟时间有关。我自己在人生当中,也会遇到很多类似的情感经历,就是你对对方有很多认识、瞭解,以致憧景、期望,所以你总是会觉得他有很多潜能,也正是因为这些潜能,让你们可以产生精神的连接。可是这些东西是很深层的,它并不只是生活习惯,比如喜欢同一部电影,没有那么浅,可是你要对方也能够在一段关系里,能与你同步潜入到意识的深海里,你瞭解他的深,跟他对你瞭解的深,你对他的兴趣深度,跟他对你的兴趣深度,是如此同步的话,真的就是一种福分了。可是现实并不是这样的,所以大家就要尽力,但这些「力」,恰恰有时候就会变成阴阳界,你和另外一个人是不是在对的时间对彼此做对的事情,决定了你们有没有未来。
我刚刚讲到进化和变,就是人与人之间遇到问题的时候,我们会要求那个「问题」可以变,而并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变」,我们对自己的要求,很多时候是顺著自然的规律去进化,并不是从自我反思、自我批判来做出改变。如果不进化的话,我们可能就顺其自然到那里了。如果你要「变」的话,会辛苦很多,因为你要把自己每天在过的时间,重新拿出来检视。重新检视时间,有点类似你会法术,因为时间对很多人来讲,像刚才杨照说的,是一个一个格子,我们每天都是这样过。可是你要打破这个模式,重新帮自己设定一个没有格子的空间,去感受时间的话,这对自己来讲其实是蛮不容易的自我要求。所以在聊斋里面,很多的鬼、狐,他们一部分是通过进化来建立和人的关系,就是希望它可以通过人再进化。狐对人的要求就是改变,如果这个人不能变得话,狐就自己进化去了,她并不是改变的。为什么这样说的,狐在个故事里,很少有狐是在重複她们一直以来的遭遇,她都是看到一个人、去帮他、失望了她再moveon,到了另外一个故事,她又是在帮一个差不多的人、然后moveon。
有时候,我觉得几百隻狐狸可能都是同一个人。那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一部戏里不可能解答的问题,只是我非常非常讶异在读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时候,找到那么多与现在可以连接的地方,以致我们在做《聊斋志异》不叫作「聊斋志异」而是叫「聊斋」,也是这个原因。因为我希望这部戏对现在的观众有意义,所以我们的编剧就在这部戏里面,设定了男主角蒲先生是一个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诺贝尔奖得主的文学作家,但是他没有这个福分,他写了第一本书,很畅销,可是他以致写不出第二本。他就改行了,他改行去做什么呢?他去做了一个APP,这个APP叫作「斋聊」,做各种帮人家聊天的设定。这个戏一开场,就是他介绍什么是「斋聊」APP。他在「斋聊」上设定了一个他心目中理想的女伴和他聊天,聊著聊著他就发现其实自己才是被设定的那个人。
「设定」在我们今天的生活变得越来越重要,以前我们会说人格、人品,现在我们说「人设」。就是这个人必须要被设定成什么样子,我们才能够了解他。所有事情最好都有一个现成的formula(程式),我们只要学会如何使用这个程式就好了,并不是我们独立的思考、创造能力,这个故事其实也是在讲男女主角,有时候是他设定了她,有时候是她设定了他,所以他们就没有办法在一起。
我的编剧说了一个她写《聊斋》的背景,我觉得也蛮感动的。她说我的父母都很爱对方,可是因为互相的期望不一样,所以他们离婚了,但是离婚几十年,他们的吵吵闹闹永远都是背著彼此的,永远都是爸爸对著女儿说妈妈如何如何,妈妈对著女儿讲爸爸什么什么。可是我的编剧她就说,我是多么可以感受到,他们是如何地想念彼此。相爱的两个人,不能符合彼此的期望,以致一个在阴界、一个在阳界,但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想念对方,她就写成了《聊斋》的剧本。
杨照:
容我说一个我听来的、跟鬼故事一样可怕的故事。你们一听就知道跟奕华刚才讲的《聊斋》这个戏有什么样的关系。有个人有一天上了捷运,碰到一个女生过来跟他打招呼,两个人聊了五六站路,女生就到站下车了。这个男生脑袋里面就一直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但又觉得不可能,我一定认识她。他就一直想,最后他想到那个女生过来打招呼时说的第一句话,她非常冷静地、理所当然地问他:你最近好不好?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了,眼泪就差点流下来:那是我的前妻啊。这个故事为什么恐怖,因为这是一个真的故事,这就意味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状况。为什么他会想起来这是我的前妻呢,因为不是每个人开头都会讲这句:你最近好吗?(林奕华:我们戏里面也有这句!而且也是前妻!好可怕!)
如果我们回到「聊斋」和「Whywechat?」的本意,「无聊」这个词在中文里完整的说法叫作「百无聊赖」,是你无所依託。蒲松龄的好友王渔洋留下两句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为什么会这么说,非常关键的就是蒲松龄一辈子都是百无聊赖的。他19岁中的秀才,可你们知不知道他到下几个阶段终于变成贡生了,这中间经过了多少年?19岁当秀才,71岁他才成为贡生。这中间的过程,他去当别人的慕客、去教书,可这都不是他想象的、对的人生。他的对的人生,照理讲应该是他19岁当了秀才,一步一步要变成纪晓岚,可是他没有,所以他的人生就变成了非常奇特的「百无聊赖」的状态,不知道他能够依靠什么。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他进入到了「永远的过渡时期」。他的生命过渡不到下一个阶段,被卡在这里了,百无聊赖就必须寻找聊赖。
为什么他写了《聊斋志异》都是这样的角色,会碰到鬼、狐、妖的这些人,基本上都处在人间之中「百无聊赖」的状态下。他们在读书,生命里没有一个固定的,始终处在漂移的情况下,蒲松龄的「一厢情愿」像是在生死之界,在人没有固定身份的情况下,会受到的最大的诱惑。他可能希望一辈子有仙、狐、妖陪伴他,度过这百无聊赖的状态。到后来,「百无聊赖」我们如何可以找到可以「赖」的呢,不是那个Line,事实上也是,百无聊Line,我们就聊天吧。什么叫聊天,因为我们无聊,所以只能找人聊天。但这样就更麻烦了,你聊什么?再讲一个有趣的事,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欧丽娟教授,她真的真的非常会讲课,她讲辛弃疾的一首词结尾在「却道天凉好个秋」真正反映出的心情是什么,是「聊天的无奈」,意思是说:聊天我们到底能聊什么?英国人很自然地会聊天气,因为安全,每个人都可以聊,不怕受到终结的伤害。
终结的伤害的阴影,跟我们现代人是密切相关的,如何「却道天凉好个秋」,是人生中有一个没有人能够负重的、都在逃避的,就是你明明知道你有更深层的话要跟人家说,但你心里百分之百明白,你说出来对方一定听不懂。你不能承担的是,说出来的重要的真话,人家听不懂。那你怎么办?因为我们一个个都是这么脆弱的灵魂,我们不敢面对别人不可能了解我们。所以整个现代中非常重要的情境,是我们藉由聊天,百无聊Line,为什么Line上需要这么多人叮叮咚咚,为什么需要靠这么多人才能够打发和不一样的人类聊天的时间,因为你不能和任何一个人、你只能跟所有人「言不及意」。因为跟每个人都必须要「却道天凉好个秋」,你不敢,因为你有这种经验,你知道一旦你跟某个人离开了聊天的「安全范围」,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另外一个问题:我们对别人的活动有太方便的理解方式。
刚奕华讲到,为什么已读不回,这里面最麻烦的事情就是我希望不要知道他已读,为什么我们要知道那么多,为什么我们要知道他读了没有?没办法,因为它会让你知道,这些东西形成了今天我们解决不了的内在最深刻的矛盾:我们可以知道的,远超过于我们应该知道的,以及这个矛盾产生的最大痛苦。另外一件事情是,我们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却远远少于我们敢于让别人知道的。
转载请注明:http://www.balesitanyou.com/lzzyzz/157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