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咏阿翁窖藏畀何迟,竟到山穷水尽时。回首弥留当日语,廿年坎壈已前知。注:畀——音bi,给予;坎壈——音kanlan,困顿,坎坷。
蒲松龄先生有一个发小叫李月生,在家排行老二。他父亲叫李升宇。这个李老头非常有钱,家里的银子多得要用缸贮藏,乡里人称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李八缸”。
后来,李老头年纪大了,百病缠身。真所谓“铜钿银子不买命”,请了多少名医,吃了无数良药,无济于事,终于一病不起。
一天,李老头把两个儿子叫到床边,当着他们的面分了家。等到要给他们分银子了,李老头决定,老大得十分之八,老二李月生得十分之二。
李月生一听十分不满,哪里有这样分家的,太厚此薄彼了!心中埋怨老父亲太偏向哥哥,脸上就露出了不悦。李老头对李月生说:“儿啊!我不是偏向谁,也不是喜欢谁不喜欢谁。家里还藏着银子,但是必须等到人不多的时候才能告诉给你,你不用着急的。”
过了几天,李老头的病势越来越沉重了,李月生担心父亲一旦咽了气,他就不知道那银子究竟藏在哪里了,趁父亲房里没人的时候,他趴在床头偷偷地询问父亲。李老头说:“儿子你听着,人一生的祸福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现在正享受着你妻子贤惠的福,所以不应当再多给你银子了,免得再增加你的罪过。”
原来。李月生的妻子车氏,为人十分贤惠,真有东汉时桓少君、孟光那样的美德(桓少君:东汉时鲍宣的妻子,贫不改志;孟光:东汉梁鸿的妻子,贤惠。成语“举案齐眉”即出于她。)所以李老翁才这样说。
李月生苦苦哀求父亲,还是把藏银子的地方告诉自己吧。老头发怒了,说道:“你还有二十年的磨难没受呢!即使现在给你一千两银子,你也马上就撩完了。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就别指望得到银子!”李月生性格忠厚孝敬,听老父亲这样说,便不敢再问了。
没有多长时间,老头病危,接着就去世了。幸亏李老大贤良,祭奠安葬一系列事务,都是他操办的,钱财开支上他也不和弟弟计较。
李月生为人一片天真,不吝惜财物,又十分好客,还能喝酒。每天都有许多朋友上门来访,一天之内他要让妻子做三四次饭,治办酒席,招待客人,他自己却不懂得治家理业,坐吃山空。
同村中那些地痞无赖,见他懦弱可欺,经常欺凌他,因此家业逐渐衰落下来。幸亏生活困难时,哥哥多少会接济他一点,倒还不至于十分贫困。
不久,李月生的哥哥年老病故,从此李月生就失去了依靠,家里经常揭不开锅。春天借贷,秋天偿还,地里种的粮食,刚收获上场就完了,于是只好卖田地,家业越发不可收拾了。
又过了几年,李月生的妻子车氏和大儿子相继死去。李月生穷困潦倒。家里没有个内当家,日子没办过下去,他只得又找了一个老婆。老婆的先夫是贩羊的,李月生原本指望有了她,生活能稍稍好过一点。可是这个姓徐的老婆可不像车氏那样贤惠,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都欺负他,管得他很牢,以至于李月生都不敢和亲戚朋友来往。即使亲戚朋友有婚丧嫁娶一类的事情,他也不敢去。这样日子过得难熬极了。
一天夜里,李月生做梦遇见父亲来了,对他说:“你现在的境况,算是山穷水尽了。过去我曾往答应过给你银子的,现在是时候了。”李月生便问:“爹!银子在哪里呢?”李老头说:“明天会给你的。”醒过来后,他感到很奇怪,还觉得可能是自己实在穷疯了发生的幻觉。
第二天,李月生挖土修墙,挖着挖着,忽然从地里挖出了大量的银锭。到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父亲过去说的“等到人不多的时候才能告诉你”是指全家人死亡近半的时候。
蒲松龄在最后以异史氏的名字说:“李月生是我的贫贱之交,他为人朴实诚恳不虚伪。我兄弟和他交往,同甘苦共患难。两个村子相距虽然只有十几里地路,近几年来,竟然互相之间没有一点来往。我偶然间经过他居住的村子,也不敢去过问。月生的困境,有他不便开口明说的地方。后来突然听说他一夜之间得到大量钱财,不由得为他欢欣鼓舞。唉!李老翁临终时的遗言,从前也经常听人说过,但是没有料到他的每句话都得到了应验。这是多么神奇啊!”
故事中这个李升宇老头,人称李八缸,家里银多得不得了,要用缸装。缸不同于罐、瓶、瓮、甏,缸的容积很大,一般来说应该有一个立方多吧!所以说李老头是大富豪。不过富豪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料事如神,儿子们今后的所遭所遇,他早已经知道。所以我说李老头还应该称为李半仙。
清代评论家何守奇说得更干脆:“月生所遭,其翁早已知之,殊不可解。岂翁之将终,其人固已鬼欤?”难道李老头将要死之前,已经是鬼了不成?总之,半仙也好,半鬼也好,只是故事而已。
天下的父母,尤其是中国的父母,总是要为儿女操劳的。劳力劳心在所不辞。现代如此,古代更如此。李老头之所以要窖藏八缸银子,也是为了两个儿子。
在积蓄钱财这一点上,现代人真没有古代人那么有效。古代的真金白银可以藏在地下,就像李老头那样,好似为李月生买了一份养老保险。现代的钱则越藏越贬值。
但是不管你怎样为儿女留置财产,儿女不争气,就像李月生那样,“天真烂漫,不较锱铢,且好客善饮,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产。”这样过日子,金山银山也吃空了。所以说,留给子女财产,真还不如留下自立自强的本领。
老话说:“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八缸虽多,不及一技有用。你不信,我信。
《李八缸》《聊斋志异》三会本卷十二第九篇太学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翁寝疾,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觖望。翁曰:“我非偏有爱憎,藏有窖镪,必待无多人时,方以畀汝,勿急也。”过数日,翁益弥留。月生虑一旦不虞,觑无人就床头秘讯之,翁曰:“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汝方享妻贤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过。”盖月生妻车氏,最贤,有桓、孟之德,故云。月生固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余年坎壈未历,即予千金,亦立尽耳。苟不至山穷水尽时,勿望给与也!”月生孝友敦笃,亦即不敢复言。犹冀父复瘥,旦夕可以婉告。无何翁大渐,寻卒。幸兄贤,斋葬之谋,勿与校计。月生又天真烂漫,不较锱铢,且好客善饮,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产。里中无赖窥其懦,辄鱼肉之。逾数年家渐落。窘急时,赖兄小周给,不至大困。无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绝粮食。春贷秋偿,田所出登场辄尽。乃割亩为活,业益消减。又数年妻及长子相继殂谢,无聊益甚。寻买贩羊者之妻徐,翼得其小阜;而徐性刚烈,日凌藉之,至不敢与亲朋通吊庆礼。忽一夜梦父曰:“今汝所遭,可谓山穷水尽矣。尝许汝窖金,今其可矣。”问:“何在?”曰:“明日畀汝。”醒而异之,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次日发土葺墉,掘得巨金,始悟向言“无多人”,乃死亡将半也。异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为人朴诚无伪。余兄弟与交,哀乐辄相共。数年来村隔十余里,老死竟不相闻。余偶过其居里,因亦不敢过问之。则月生之苦况,盖有不可明言者矣。忽闻暴得千金,不觉为之鼓舞。呜呼!翁临终之治命,昔习闻之,而不意其言皆谶也。抑何其神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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