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朗:《聊斋新义》是我们家老头儿作品里面添料最多的,也是老头儿出版的各种文集当中制作最精美的书之一。史航:我心目中的汪曾祺就是苦心孤诣求人性的一丝舒展。止庵:其实我们一直都在这儿过日子,只是我们跟我们的日子有点儿远了,需要有一个作家,把我们和我们的生活联系起来,汪曾祺的意义就在这儿。
《聊斋新义》新书发布会现场视频时间:年1月9日上午10:00地点:中国国际展览馆(老馆)1号馆2层C厅主题:跟随汪曾祺,与古中国的深情高意重逢——《聊斋新义》新书发布会广东人民出版社北京分社高总主持《聊斋新义》新书发布会
《聊斋新义》新书发布会全文
(文末福利:转发抽奖)
主持人:尊敬的各位领导、来宾朋友们,大家上午好!
欢迎各位参加“古中国的深情”故事会,也就是《聊斋新义》一书的新书发布会。
今年,是汪曾祺先生诞辰周年。《聊斋新义》完美展现新时代与旧时空的一场文学对话,为《聊斋》经典注入了时代的活力!下面把宝贵的时间交给有料、有趣、有故事的三位嘉宾:首先有请著名散文作家、汪曾祺之子汪朗先生,欢迎汪老师!著名编剧、策划人史航老师,欢迎您!著名学者、传记随笔作家止庵老师,欢迎!让我们与三位老师一起,听听他们眼中的《聊斋新义》,重逢古中国的深情高意。
嘉宾(客串主持):著名编剧、策划人史航
史航:感谢大家的到来。一本新书的对谈,在书展其实并不是最恰当的场合,因为周围很多声音都在传,有点儿像赶集,但是汪曾祺先生的书,就算在一个集市上,也应该是抢手的。他自己文章经常提到,早年看那些唱本、石印本的环境是一样的嘈杂,所以咱们不怕这个场合。而且这个场合,我们三位,汪老师、止庵老师,还力图说得有趣一点,要不然观众一转头从广东奔河南、山西的出版社去了。我们尽量让你关心这一本书,骨子里靠的是不在场的两位——一位是蒲松龄先生,一位是汪曾祺先生,主要是靠他们两位的本事。
我这是一个开场白,我是今天的客串主持人史航,请汪朗老师说两句,跟大家打个招呼。
汪曾祺之子汪朗先生发言
汪朗:大家好。我被拉来做这个新书见面会,也是比较突然,随便说两句。就这个书,我想有三个“最”:一个是这书是我们家老头儿作品里面添料最多的。因为他的作品都是以他自己的,收录他自己的文学为主,有时候加一些画作或者是其他的东西,但是这一本《聊斋新义》多数不是他的作品——其中有蒲松龄相关《聊斋》的原文,还有他的手迹,还有专门给《聊斋》画的册页,就非常丰富了,这个确实是能够看到策划者的用意。汪曾祺的《聊斋新义》,如果和蒲松龄的原文对照一下,就能看出来两者的相同之处和不同之处,能琢磨出一点儿我们家老头儿写《聊斋新义》的想法,包括有一些立意上的调整,包括他想用现代汉语来描述用文言文写成的《聊斋》故事。因此,用《聊斋》原文对照,显得和他有一些对接。所以,这是我们家老头儿作品里掺料最多的一本书,但是掺这个料是有道理的,是出彩的,并不是废料,这是这本书的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这本书是老头儿出版的各种文集当中制作最精美的书之一。无论是封面设计,还是内容的编排,都可以看出编辑和出版社的用心,我也是非常感谢的。
第三个特点,这本书跟我是最没关系的一本书。这本书是史航先生一手策划的,找的是我妹妹她们。这本书出了之后,出版社希望我来参加这个活动,所以我便过来了。
我只能说到这一步了,谢谢大家。
史航:我补充两句。确实,汪先生说的这三点都特别准。以往汪曾祺先生出的书,个别的,像汪曾祺对联,有一些点评赏析的小文字,但都是他为主,这回这本书,又有《聊斋》的原文,还有蒲松龄手迹和汪老手迹的对比,其实是可以赏玩的一本书。而且我也很关心止庵兄,止庵兄肯定看过这本书,但是应该从哪个角度,怎么看,我想听一下他的第一观感。
嘉宾:著名学者、传记随笔作家止庵
止庵:先说说汪曾祺先生。我是没有见过汪先生的,我一直默默读他的书,其实都在北京,可没有机会,但是一直看他的书,包括看他当时发表在杂志上的“聊斋”。我一直受他的影响,知道他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中国是什么样的存在。
通过《聊斋新义》,你看这些作品写作的时间,跟他发表的时间,肯定能猜到,这些作品(我们写作特别在乎什么时候写完了什么时候发稿),基本上都是立等可取。当时读《聊斋新义》,觉得很有意思,把这个《聊斋》以另外的形式,把文言文已经写得很有名的作品,重新写一遍,这个事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这跟鲁迅写《故事新编》还不太一样,《故事新编》的原型是一个个小故事,一个梗概,而《聊斋新义》的原型是已经完成了的,《新义》是直接拿一个完成的作品去写另外一个版本。谁有这个本事,能做一个《聊斋》新编?只有汪先生行。
他这个作品大部分是在美国写的,他用的书是《聊斋志异选》,我是从这本书开始学习文言文的,这是我最早自学的教材之一。当时他写这本书,就说了一个遗憾——他手里只有一个《聊斋志异选》,特别希望得到一个全本。他就问旁边的人,有没有人可以给他本内容更多的《聊斋》,史航兄的序里面讲了这个事情。
一个《聊斋》已经写了的故事,他又要写,这个做法特别有意思,这是一个极大的挑战。这其中很多篇是很有名的,已经是大家都在这儿读的,我要写一个新的,怎么能够跟他不一样,怎么能够推陈出新,而且他这个也成立,我这个也成立,这个冥冥当中是两个作家——清朝的作家和当代作家——之间的对话,等于是一种切磋:你这儿这么处理,咱们这儿是不是可以这么处理,这个特别有意义。两个人同时写一个故事,你写一遍,我写一遍,看看这个东西怎么回事儿,跟这个很像,古人常说文心,其实这是文心之间的碰撞和交流,意义特别大。
当时读《聊斋新义》,都是在杂志上一篇一篇读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总共有多少篇。我看过的共有13篇,以前经常看《北京文学》登一篇,别的地方登一篇,但不知道一共有多少篇。
再有一个,我当时没有下功夫,没有把它和《聊斋》的原文做一个对比,看它到底改了什么。我再声明一句,汪先生写这个《聊斋新义》,完全是再创造,不是把《聊斋》变成一个白话文。他用的是白话文体,但是完全是根据自己的审美趣味、人生阅历,还有他自己对于美、真、善的一套理解(这个理解和蒲松龄在有些地方是一致的,有些地方是不一致的,有些地方甚至是冲突的)来创作的。我觉得把两者做一个对比来读,会是一种极大的乐趣。开始的时候,史航给了我一本《新义》,这个是没有原文对照的,我先读了一遍,后来有了带《聊斋》原文的这本书以后,又对着读了一遍。一句话,蒲松龄怎么处理的,汪先生是怎么处理的,看得一清二楚。
通过对比,可以看到,汪先生有的地方改动非常大。我举一个例子,《黄英》,基本上可以说是重新写了。有的改动不是特别大,像《石清虚》,就不是非常大。两个这么大的作家,一个是清朝的,一个是当代的,而且都是短篇小说的高手,他们之间在艺术上那种争鸣与共鸣,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实际上,严格来说,这本书可以提供给大学里面,如果有人做研究,可以好好写一篇文章,看看不同处理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我觉得这个研究意义非常之大。
具体的,待会儿跟史航再谈。
史航:我补充两句。我在微博上发了这个书的消息之后,网友评论的时候,有人就说,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这个。那时候没有出书,他也是在《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杂志当中一篇一篇找,找的时候,其实有一种“还有哪些”的感觉。现在有这么本书,对于喜欢汪老的人,首先是一种快乐,全了!但同时也有一种感伤和遗憾——就13篇啊,我以为写好多呢。因为你喜欢这个作者,你就恨不得像资本家一样,希望他无穷无尽地写,但是很可惜,就这些了。
刚才止庵兄说,它不是简单的白话改写,确实,因为我们知道,很多当代的作家,大作家,有些会为小朋友写点书,但只做翻译的工作,或做简单的改写,可这个不是为小朋友写的,这是为每一个人写的,甚至不知道《聊斋》的人,也可以读这本书。为什么我说是古中国的深情高意呢,只要你对从前的人怎么想的、怎么活的感兴趣,都可以看这本书,这书是这样的一本书。
而且汪曾祺先生他的文字太有特点,你很容易认出他。白话文改文言文,按说会更啰唆,一般都会啰唆,但是汪老的啰唆一定是有道理的:他说一片空地什么也没种,长了一地的野花,这句话是重要的,这个小男孩从来不点灯,直接睡觉,这是为了铺垫后面他生命当中会出现女人。所以,他写出的每一句话没有一个是六指的、多余的,而且有时候它比古文、文言文还脆生,像怎么养蛐蛐,蛐蛐要吃什么东西等。“买!”一个感叹号,你就能想象这个过程,你不用东市买匹马,西市买长鞭,不用,这个脆生是一个特点。
这本书好玩儿就在于咱们平时是通过看美术史,看大画册,看毕加索画的一个人,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这儿,这个人本人长这样;塞尚印象主义,苹果那么画的,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个苹果长这样……通过这个东西,你才知道什么叫美术史,一个画家,什么叫风格。这跟摄影师有区别,摄影师也会有风格,但不一样。
还有一种看《聊斋新义》的快乐当中的第三种快乐。1+1不等于2,它等于3,这是读这本书的第三种快乐。
这种对比的快乐,是特别有意思的。而且,《聊斋新义》是写成于一个很仓促的时代,大家写作时都不爱用更生僻的形容词——怕别人不知道,所以《聊斋新义》能给我们最简单的联想。所以,如果你愿意逆流而上,找一点费事的事,这本书非常合适。其实,读这本书一定要有游戏感,这样读着才过瘾,这是我基本的感受。
我想问一下汪朗老师,汪老跟你们聊过自己写《聊斋新义》的事吗?
汪朗:我印象里基本没有聊过。因为在他的眼睛里面,我们家他的几个孩子,都不是搞文学的这块料,跟我们聊也是白搭。我们知道他改写《聊斋》,但他的立意是什么,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死气白咧这么干,却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史航先生在这本书的“序言”里面引用了几篇他跟我母亲写的信,倒提出了一些这方面的东西,但他另外的一些想法,包括圈内人都未必能够理解。
我记得当时林斤澜还在世的时候,每年春节还到他们家去看一看,就说起这本书来了。当时《北京文学》发过他的《聊斋新义》,责任编辑就找到林斤澜(林斤澜那时候管事),说这种东西要是发出来,会不会影响老头儿的声誉和形象,林斤澜看了看,觉得好像也不是太好,但毕竟是老头儿写的东西,就给他发了吧。给他发了吧,就是这种态度。真正搞文学的人,都不太理解,他也不可能跟我们说得很深入,很详细。
史航:我在“序言”里引用了一些他当时的美国家书,提到写这个的一些事,还提到了一个湖南籍的作家古华(写《芙蓉镇》的)。他到了美国,基本上不出去玩儿,就在写,汪曾祺觉得太累了,古华倒劝他,多写几篇,赶紧出书,台湾先出,内地再出怎么怎么样的。他也觉得太累了,这是老头儿的性格。他说,写这个东西,我是要讲究我的标准的,不仅不能累,而且还得挑三拣四地写,这是挺好玩儿的,我们熟悉的老头儿的性格。
顺便说一句,汪曾祺先生的子女当中,我只认识汪朗老师,老汪这个人还是挺像汪曾祺的。老汪我是接触了一点点的,觉得他不像很多作家的子女后代,为什么不像,我觉得看汪曾祺的书就明白了,特别好玩儿。需要有这么一个家,老头儿才能有那种既自在,有时又有点小拘谨的,等着腾出一个桌子让我写字的状态,这个状态是特别好的。我认识汪朗老师以后,眼前的画面慢慢变得非常深刻,一个小桌,什么样的小桌,终于轮到汪曾祺老师写了,等等,有很多的快乐。这样的家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平等,但是又生动,很多家庭平等而不生动,还有很多家庭根本就不平等,是大家围着老头儿和老太太转的。中国的作者如果都是在这样的家庭当中,他写的文章也会是舒展的,自如的。这样的家庭是开明的,这个开明,不能老说父母对子女开明,子女对父母的开明也很重要,这种互动感,慢慢的,我们能从汪朗老师这里感受到。
我个人其实很感兴趣一件事,就是汪曾祺先生的美国家书里,他说有几篇我不写,为什么不写呢?因为那几篇太满了,放不下我的东西。这个是这本书,是我们今天聊的时候,应该好好聊的一件事。为什么有的他选了,有的没选?我想听听止庵兄怎么说,因为他对《聊斋》很熟。
止庵:首先,我刚刚提到了,他在美国读的是《聊斋志异选》,这个书和《聊斋志异》差很多,选的都是名篇,是一些在当时有现实意义的,对于现代人有意义的作品。《聊斋》这本书,如果大家通读了,会发现,这是本很芜杂的小说集,风格都不一样,有两路,一路是用繁笔,一个是简笔,繁笔这一路比较接近于唐人小说,简笔接近于魏晋小说。还有一个小说,以前没人读,现在非常有名,《阅微草堂笔记》,用的就是简笔,也就是魏晋小说的路。
当时清朝人认为用简笔是正路,繁笔不是正路,《聊斋》的地位当时不如《阅微草堂笔记》。《聊斋》里面,我们现在说好的,当时往往觉得不好,比如这个故事写得细,很详细,很周全,我们觉得好,因为唐人小说是这么写的,当时却觉得不好,而魏晋小说,都是几十个字,一百个字,这种写法留下了很多空白,用这种写法的,才是当时觉得好的。
汪先生他改写的时候,也许是那种简笔的小说,更给他灵感,更给他空间,但是比较遗憾的是,这个《聊斋志异选》选的基本上都是繁笔,最具有蒲松龄的风格。所以我觉得,首先说这是一个遗憾。汪先生写这个书,我不知道他有多大的野心,开始的时候可能是写着玩,汪老先生提到,包括林斤澜提到的(我也认识他),这个东西到底算不算是原创,都是一个问题,这个东西到底是一个一手的东西,还是二手的东西,当时都有质疑。
汪先生自己写出来,也不是当成毕生杰作写的,当时在美国,确实没法写别的东西,就取了这个题材。但是这能看出来汪先生整体的境界,因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一个经典,从经典小说动手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很容易被人诟病。但是汪先生(你可以从他的《受戒》读起)他,其实是一个自己的美学观念非常强的人,他的整个人生,对于审美有一套完整的自己的想法,而且他特别强烈的要用这套写法来写东西。当他遇到《聊斋》这本书的时候,他就要写一个他的《聊斋》,而非重述蒲松龄的《聊斋》的作品。这本书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他跟蒲松龄之间有一个切磋,你这一笔我同意,我就照你这笔写,你这笔我要是不同意,我就照我的写。这个事确实是只有他这样的功底,他这样位置的人,才能做这个事,我们现在虽然也会这么做,但其实不太敢这么做。
这里面可以举几个例子。有一个例子,我可以坦率地说,其实汪先生的这个处理,也并不完全都是我自己赞同的,我自己有自己的审美趣味。这本书里有三个审美趣味,一个是蒲松龄的,一个是汪曾祺的,一个是我自己的——并不是说我有多大的份,我只是作为一个读者,有自己的审美趣味(咱们读一个书,我们都有阅读者的审美趣味,不是蒲松龄的,就是汪曾祺的,或者是第三个人的)。同样是读《红楼梦》,有人喜欢这个,有人喜欢那个,你这个喜欢不一定是曹雪芹的喜欢,曹雪芹写的晴雯,那是曹雪芹最喜欢的,但是我身边有好几个人最反感晴雯,觉得非常讨厌。我身边有人喜欢平儿,有人喜欢袭人,袭人是曹雪芹最烦的一个人,不一定非得跟作者的趣味一样。
所以我觉得读这个书,审美趣味可以和作者不一样。我就举两个稍微详细一点的例子,有两篇,第一篇叫《瑞云》,我先说说蒲松龄是怎么处理的。这不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故事,讲的是,妓院里有一个女孩儿,长在这个妓院,长到一定年龄之后,该接客了,她长得特别好看,她就跟妓院的老板说,咱们俩约定一下,我要找那个第一个人,那人得是我喜欢的人,我跟他发生关系的那个人,献身的这个人,得是我喜欢的,这个老板说,可以。此处,汪先生有一个改动,加了个期限,是一年,原来小说里面没说挑人有一个期限。
瑞云开始接客后,来了好多人,这个女的有的陪着写首诗,有的陪着喝喝茶就完了,有一天来了一个人,不是很有钱,但是很有才的一个人,瑞云喜欢上了这个人。这人说,我来了这一趟,已经把我的家底用了不少了,没有钱再来了,这个女的说,你下次不用花钱,这个跟原书是一样的。这人接着说,我也找不了你,你的身价这么高,我倾我们家所有,也找不了你,不太可能。这个时候期限就到了,老板说你不能老是这样,得开始接客,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个人,看瑞云,在她脸上点了一下,脸上出了一个黑的指纹,这个指纹越来越大,脸变成黑的了,就没人要她了,在这个地方变成了做粗活的人,但凡有人愿意找她,不要钱也可以,赶紧给她弄走。这个时候,前面第一个书生就来找她了,用非常便宜的钱把她找回家。这个女的到他们家,我怎么长这样了,我不配你了,我在你们家干活就行了,这人说,我不在乎你长什么样。
这个前边,汪先生和蒲松龄的处理是一样的,但是这个结尾不太一样。原书中,在她脸上点的人又来了,这个书生遇到这个人,就说这个事,说我家里找到一个人,这个人脸变成这样了,他说这是我给弄的,书生说你能弄,能不能给去掉?他说我能给去掉,就到书生家去,弄一盆水,说拿这个洗洗脸吧,一洗,变好了,最后皆大欢喜了,这是原来蒲松龄的结尾。
然后你看汪先生的结尾,这时候就可以看出汪先生的审美观了。汪先生觉得美丑的问题是一个主观感觉,是这个男主人公他觉得什么叫好,就什么叫好。汪先生其实受了庄子的一些影响,所以当她这个人变成原来美人的样子,这个男主人公反而不太接受,有点不舒服了,觉得不是这个人了。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出来,汪先生和蒲松龄先生,他们俩人的审美观,和他们整个对于人生的感悟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我觉得两种处理都是独特的,我不太觉得谁超过谁,但是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俩说一个故事,说到这儿的时候吵起来了,一个得这么着,一个得那么着,这种处理就特别好。
还有一个大家更熟悉的《促织》,就是蛐蛐那个,也是汪先生做了一个很小的改动。大家知道《促织》进入中学课本,讲的是一个地方有一个人献蛐蛐给皇帝的故事,因为这个地方不产蛐蛐,他们官府就每年逼着找蛐蛐,好不容易找着一个(找不着就会挨打),找着之后,那人的孩子把这个蛐蛐给弄死了,他妈就说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便跳井自杀了,后来这个孩子被救上来,有一口气,属于现在所说的植物人的状态。之后又找着一个蛐蛐,就是很小,但是这个蛐蛐特别能斗,见谁咬谁,什么都能咬,鸡都能咬,就送给了皇帝,给这个人一个奖赏。
原来蒲松龄写的是,这个孩子醒过来了,说这个蛐蛐是我变的。但是经汪先生处理后,结尾的时候,这个孩子死了,这个蛐蛐也死了,从这可以看到汪先生对于悲剧有自己的判断,对于整个人生,一个故事,一个作品的审美趣味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这两个改动都是这本书里面最大的改动,但是都能看出他们两个人的不同,我这里不去做评价,都很好,但是完全是不同的,往东走也好,往西走也好,没有说非得一样,但是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那种争吵,或者说是切磋,这个是最有意思的。
我再说一句,就是汪先生这个《聊斋新义》,其实我读了之后,我觉得他更接近于汪先生自己写的《受戒》之类的这些小说,离汪先生自己更近,离蒲松龄是比较远的。因为蒲松龄当年那个年代,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有他的整个社会环境,有那么一套价值观,所以这个《聊斋新义》,它完全可以被纳入汪先生自己的创作系统,构成他这个系统里面的一个部署,甚至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
《聊斋新义》漆口版(限量带编号)
史航:谢谢止庵兄。其实我读汪曾祺先生的文字,尤其是小说,到现在,一直到刚才止庵兄说,这个《聊斋新义》更接近汪先生他自己为止,我心目中的汪曾祺就是苦心孤诣求人性的一丝舒展,这个舒展有时候是大家都不怎么接受的,但是他却要努力,所以从这一点说,他是先行者,先知感特别强。这种舒展是各种的,甚至存在于他讲的一些民国故事中间,比如有个生意人一年都回不了家,这样的人几年碰不了女人,镇上一位大娘就会说,我跟他好两次,怎么着,我们碍不着别人,我让他舒坦一会儿怎么了,这个舒展、舒坦和舒服是有关系的,这个时候其实他这么写,都是挺惊世骇俗的,当时发表在杂志上,编辑都得琢磨两次,给不给汪老师打个电话商量一下,算了,他是汪曾祺,就让他这么写吧。所以我们看到汪曾祺一次又一次的舒展,一次一次书写的那个笔画是舒展的,这个舒展是非常重要的。
对于刚才说的蛐蛐这个故事,我还感动于汪曾祺他用一个小孩口吻说话:我变成那个蛐蛐之后……这个故事拍过电影、电视剧、舞台剧,什么都拍过,但是用那个小孩的口吻表述这个故事会怎么说呢?那个小孩说,是我变的蛐蛐,我9岁了,我懂事了,我本来想变回来,可我变不回来了,我就活这一秋天吧,可我打赢了,我走了,你们别想我,想也没用。这些话一句是一句,甚至我就在想(开一个玩笑),你现在再翻译一回《聊斋》,绝对翻不出来这感觉,一定假,一定做作,加上之乎者也,矣焉哉,就完蛋了。所以汪曾祺老师和蒲松龄老师的切磋当然没有输赢,就像咸豆浆、甜豆浆,各有所好。
但是在文言文面前,《聊斋新义》真的维护了白话文的尊严,就像胡适的电报稿一样,原来我们用白话文,也可以这么酷,这么简洁,这么有力,这是我们读起来非常有力的语言,这个东西很难得。这跟刚刚止庵兄说的是一个道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是蒲松龄,螳螂是汪曾祺,我们都是黄雀,只要你买这本书,打开了,你就是黄雀,你在后,总能看到点儿东西。
我自己,其实很遗憾,因为我没有看《聊斋志异选》,我一开始看《聊斋》就看的相对完整的版本,后来看上下集,蓝皮的那个,还有《白话聊斋》等等。
《聊斋新义》内页插图(著名画家于受万绘)
止庵:我再强调一遍,汪先生这个书不是《白话聊斋》。
史航:我还看过小人书,我不知道《聊斋志异选》里面选的时候没选《王六郎》,因为《聊斋志异》里面我最喜欢《王六郎》,我曾幻想汪曾祺要是改《王六郎》会是什么样。
止庵:我喜欢《红玉》,也没改。
《聊斋新义》内页插图(著名画家于受万绘)
史航:所以我们都有种感觉,觉得我们下单被退回,没订到货。后来我在“序言”里提到一句,王六郎这个人跟鬼之间的交情,当然主要是喝酒,跟《陆判》也是一样,都是喝酒,汪曾祺写的《陆判》里面,陆判在喝酒,还炸花生米,炒鸡蛋。汪曾祺最后说这个主人公跟陆判喝完酒,早上起来陆判人没了,只有什么呢?还剩几粒花生米,还剩两筷子鸡蛋,两筷子就能夹完的炒鸡蛋,这么一说完你就觉得真是炒鸡蛋。王六郎的那种几次可以托生,但是不忍心找替死鬼的故事里,这一丝不忍使故事特别动人。
我后来在“序言”里面讲,汪先生聊斋里没改写《王六郎》,但是小说里大量都是王六郎式的故事。两个人遇见了,不止是爱情,像《鉴赏家》里面,《星期天》里面,那个王小姐和大明星赫连都遇上没遇上?遇上了,能不能在一起?不知道。一个女右派和新来的赵所长遇没遇见?遇见了,他们间都会有一丝关心。宋词有两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要是李广李将军他遇到的不是汉武帝(刘彻这么爱猜疑),他遇到的是刘邦,那多爽,汪曾祺写的很多都是穷苦人,穷困之人,但是困的过程中间,有的就“遇上了”,这也是我们为什么现在除了看汪曾祺的文字,除了觉得他写的是美食文字之外,还要看他的那些“遇着了”的故事,因为我们人生遇到的事儿多,遇到的像样的人少,遇到的变故多,遇到的交情少。所以说,他这里边有这样的故事,我们就会特别的有感受。
其实我也知道,对于《聊斋新义》这个作品本身,汪老可能很少聊到这个东西,但是我其实有一个事儿很感兴趣,就是汪老出门带书,没带几本书,因为是出国,但却带了《聊斋志异选》,以前我跟汪朗老师也聊过这个事儿,像你们家本身的藏书状况,这个汪朗老师你还是了解的,特别是有关《聊斋》的,所以我还是想知道一点这方面的情况。
《聊斋新义》内页插图(辽宁省图书馆镇馆之宝:蒲松龄《聊斋志异》手稿)
汪朗:我们家怎么说呢,基本没有藏书,特别是没有成套的文学巨著,像国外的托尔斯泰的三部名著,我们家只有一个《战争与和平》,剩下的都没有,而且《战争与和平》老头儿还说,买回来就一直放在那儿,看不下去,直到打了右派以后,带到乡下,才硬着头皮看完了。我们小时候,也不知道《战争与和平》是什么名著之类的,他也不跟我们讲,所以我们就和列宁的著作挂起钩来了,以为是理论书,而且《战争与和平》开始第一篇是法文,这个怎么还带外文呢,一般看两篇就不看了,后来才慢慢地看,他也不教我们。
《聊斋》小说也没有,他没存过《聊斋》的本子,后来的《聊斋》是人送他的,还是我那时候在大街上给他划拉的,就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四大名著,《水浒传》是有,因为那时候要批《水浒传》,有几个版本,剩下《红楼梦》《西游记》,我三年级的时候,他给我买过一本,那时候磕磕巴巴地看完了,但是也记不住,训练一下看古文的能力。
家里真是没有什么太多的书,老头儿看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的,一说起来,他什么都看过,我想一个是他大学期间,另外是他在单位的时候,据说他把单位资料室的书基本都看了一遍。等到后来我们把书房捐出去,里面实在是比较寒酸,里面有一套不太全的《史记》,还有《汉书》,是当年他吵吵要写汉武帝的时候,人文社还是哪个出版社给他供的,从资料室借出来,后来他也没还,我估计也找不着借书证,就一块儿捐了,大体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我再多说一句。刚才史航老师说了,老头儿写文章有一个想法,求得人性的舒展,这个概括非常准确,另外他写《聊斋新义》,“前言”里面就说了一下他的类似想法。实际上他在当时有一个想法,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东西,包括小说,还有很多剧本,都想做一些改造,他觉得这些东西有精华,有糟粕,糟粕的东西就是对人的不尊重,对人性的泯灭,他想的是通过这种方式——他叫“小改大动”——保持原来的小说或者是戏剧的框架和主要情节,但是把立意颠覆掉。
《聊斋新义》有一些体现这一想法的,还有他提到的《一捧雪》,很明确地体现了刚才史航老师说的那种对人性的尊重,因为《一捧雪》的故事,仆人替主人去死,仆人和主人长得差不多,碰到一个奸臣,严世蕃要把他们家祖传的玉杯要走,他不给,最后遭到了灭门之灾,被抓住以后,因为仆人跟他长得很像就冒名顶替,被砍头了。老头儿对这个做法非常非常不满,人和人的价值是一样的,凭什么仆人就要替主人去死呢,他从这个角度出发,把后面的一些,主要是唱词,改了,体现人人平等的想法。
《聊斋新义》里面也是有一些类似的东西,一个是大家都平等,一个是他特别讲究情缘,两个人相好不在乎其他的什么,缘分尽了,就可以一拍两散,包括张三,哪怕有点不太合乎道德规范的事,只要情还在,这一个绿帽子压不死人。这都是惊世骇俗之语,这个东西惊世骇俗是肯定的,结合刚才说的薛大娘(就是一个所谓的拉皮条的),他就认为这是健康的,也无可厚非的,这里面确实是,有他对“人”的理解,或者是对人性的理解,有时候有一些要突破这种大家固定的道德标准,但是也不敢太过了,都是小试。
《聊斋新义》内文印刷中
史航:汪朗先生说的这个我特别感兴趣,尤其我很喜欢的,是他把《双灯》和《捕快张三》这两个搁一块儿说。这两个要说主题,各一句话,《双灯》是情没了,缘分就没了,俩人本来好好的突然就分手了,而且是女的提出分手,狐狸精提出分手。但是《捕快张三》,老婆你给我戴了绿帽子,我本来想逼你自杀,后来我看到你的样子,我觉得我还喜欢你,算了,别死了,咱们就这么过吧,我觉得戴一个绿帽子压不死我,一顶绿头巾未必压得死人,只要情还在,缘就在,咱俩就还过。这两个正好是一个对比,这个对比非常精彩,要看到这个小小的改变。
《双灯》的原文中间,是一个读书人,家里有老婆,这段时间单住,遇上狐狸精,在一起好一段时间,后来回家,跟老婆正高兴着呢,狐狸精说,你们忙吧,我走了,这么一个故事,但是这个好像更顺理成章。汪曾祺他改写成一个少年人,没有碰过女人,后来遇到一个人,初恋、初夜都是这个人,觉得还应该跟你天长地久好着,这个女的觉得我跟你缘分尽了,我得走了,她不说喜新厌旧,就是缘分尽了。她说了一句话,我们跟你们人不一样,我们没情了,就得散,这个完全是宫崎峻式的,很高傲,但是又非常温和。这里面主人公,这个青年人,他没做措施,只是感觉情分尽了,没做措施,觉得也应该散,这就是非常的舒展和高级。要是一般的故事,就是放当代作家笔下,让很多人改写,一定是改成你做了一件错事,人家跟你分了。没错也可以分,这是对人类感情的一个特别高的支持,这个是特别高级的。所以,像《双灯》这样的,还有《捕快张三》,我不止一次在朗读会里读,或者是推荐别的朋友来读,就是想让人知道,汪曾祺这么写过人类感情,咱们可能没注意到,所以出这个书的好处就在于,你会看到这种写法。
《聊斋新义》限量编号、签名钤印实拍
止庵:汪先生的《聊斋新义》总体而言,有两个方面的改动,一个是增笔,一个是减笔。原来《聊斋》的故事都不长,一般人都用增笔,一般改编作品都是添加东西,但汪先生这个作品,有很多用的是减笔,把原来的东西去掉很多,尤其是《黄英》这篇里面的婚姻部分,整个没有了。黄英不喜欢这个读书人,这个读书人是蒲松龄笔下塑造的一个很古怪的人,这个人本身有点不识人间烟火,他又觉得别人俗,是一个比较别扭的读书人,汪先生不喜欢这样的人,他就把这个人跟黄英的婚姻关系去掉了,觉得配不上。所以我们要特别留意减笔的部分,这些地方是汪先生对于蒲松龄的减笔。
蒲松龄有蒲松龄的时代,蒲松龄在他那个时代已经是非常超脱的人了,我们喜欢《聊斋》,喜欢的就是蒲松龄超越他那个时代,蒲松龄这个时代人的基本想法,其实我们可以看《阅微草堂笔记》,比较接近于当时读书人正经的想法,但是蒲松龄不满意这个想法,他很多小说里面的想法完全超越了那个时代。
汪先生跟蒲松龄之间又隔了一段时间,有两百年吧,隔了这么一段时间之后,他又有一个超越。他觉得蒲松龄有些地方超越得不够,有些地方蒲松龄还是局限于当时的那个审美趣味,或者是价值判断,于是他又有一个超越。所以从这里面,拿这个书对比一下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时代变化。
但是汪先生,他既不是离开这个时代,也不是离开原有的故事,他是在这个故事里面,不做一个尽可能新的开局,不去加上一个尾巴的改写。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我们看过有一个电影,原型是鲁迅写过的一篇小说《祝福》,在(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夏衍把这个小说改编成电影,结尾的时候,增加了这样的戏——祥林嫂去把门槛拿斧头砍掉了,当时就有人说,他能砍门槛,为什么不砍死鲁四老爷呢?既然砍门槛了,她就可以革命!其实,她如果真做了砍门槛这个事,就不是祥林嫂了。汪先生是在一个故事里面,尽可能的把他再做一个发挥,在这个人物的逻辑线里面进行发挥,但是有的结尾,有的改动,汪先生是偏价值判断,有的改动是偏审美趣味。
举一个例子,有一个《同梦》的小说,是《聊斋新义》里面很好的一篇,这个的改动只是改了一个结尾。原来那个故事,《凤阳士人》总体跟《同梦》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在结尾有点不同。在原文的结尾,所有人都梦见主人公找到一个美人,大家都梦见了,虽然这个美人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可不同的人都做这同一个梦,然而,经过汪先生的处理,在结尾的时候,江上有一个船,这个人在这个船上唱歌,唱的这个歌是前面(梦里)就唱过的。他用这么一个处理(这个处理跟汪先生长期从事戏剧创作有关),增加了戏剧性,这个处理对故事的逻辑完全不影响,其实没有这个处理也可以,完全是因为汪先生的审美趣味,因为他对于一个文学作品,有他理想中好的样子,所以他进行了处理。这个书里面可以看到有很多种的改动,很多种的变化,这些变化,我们都可以细细想,蒲松龄原是怎么想的,汪先生又是怎么想的。
再说一点,有点遗憾的是,当年那些杂志的编辑,当时对于汪先生这一番苦心不是特别理解,所以觉得汪先生还是应该更多写原创小说,对《新义》反应不是特别热烈,汪先生写了一些就不写了。如果当时有一个像史航这样的人,像咱们广东人民这样的出版社,看出这个东西的好,特别是将《新义》和《聊斋》对比之后看出它的好之后,给汪先生更多的鼓励,他可能会多写一写,特别是能写出一些更有意思的。
再提一下《捕快张三》,这个故事实际上是《聊斋》一篇结尾的“异史氏曰”里面的内容,而“异史氏曰”是从《史记》的“太史公曰”这儿学来的,实际上这是“异史氏曰”里面讲了一个故事,不是正文的内容。《捕快张三》跟《聊斋》里面的故事没有太大的区别,汪先生觉得这个东西放在结尾被埋没了,有的人读的时候,是不读“异史氏曰”的,等于忽略了附录里面的东西,所以汪先生他要张扬这个东西,他觉得这一篇体现出了蒲松龄在别的地方很少见的,绿帽子压不垮人的那种自由状态,就像刚才史航说的,生命的自由状态,挥发性的东西,在《聊斋》的正文里面不太容易找到,当时极少有这么开明的想法。一个人戴了绿帽子,现在的人都受不了,当时却有人觉得,一顶绿帽子压不死人,反正也是过去的事儿,就翻过去了。这是汪先生对《聊斋》的发现,蒲松龄没有单独写一篇,汪先生给他单独写了一篇。
我觉得这个《新义》里面能看出汪先生很多很多的东西,虽然只有短短13篇,大家却能看出很多东西,《新义》和汪先生自己的作品更近,但是确实又是他的作品里特殊的东西。我们一般不太敢做的事,汪先生很自然地做了,这个改动,我相信他写的时候,没花多大力气,就像他写别的作品一样。我不知到底费劲不,我得问问汪朗老师,汪老写作的时候有没有那么费劲,应该都是很容易的事儿吧?
汪朗:他写东西,都是跟玩儿似的,他一般早上起来比较早,起来下碗面吃,我们家有一个破沙发,吃完面泡杯浓茶在那儿端着,我妹妹说是直眉瞪眼,我说是像老僧入定似的,想40分钟,半个钟头,然后就开始写。写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打磕巴的时候,没有什么大删大改,从这本书里他的手稿也能看出来,他是先想好了再动笔,不像我们不会写东西的,想还没想明白呢就写,原来有稿纸,写一点扯一页纸,现在是电脑,写一页,翻来覆去删。他可以说是一气呵成。
《聊斋新义》内页插图(汪曾祺《聊斋新义》手稿)
止庵:您看《聊斋新义》也是,不是多费力的,创作的状态很自如,以很轻松的状态,把《聊斋》看了,觉得自己有的能写,有的不能写,因为有的可能《聊斋》的思路跟他完全一致,有的是已经写好了,有的没有可发挥的,有的是没有可删改的,不能写的,他就不弄,能写的,他就弄弄。作家的这种状态,自如,但是不粗糙,现在来讲,是非常难的,因为一般人一放松就完了,你不放松你还写得不行呢,汪老这种状态,恐怕在中国现在的作家里面,是很难遇见了,属于老一辈作家才有的。
史航:止庵兄说的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因为我特别不善于概括汪先生,我会说这个人易于接近,难于形容,止庵会说这个人写东西轻松自在,但是不粗糙,我觉得止庵说得对。为什么轻松自在不粗糙?因为汪先生他本人不粗糙,他只要把自己轻松自在那一面正常地,像一个拓片一样展现出来,把自己的思想、灵魂、心灵拓出去就行,所以只要他的人不粗糙,文字就没法粗糙,写起来还不耽误工夫。我看这个书的时候,就想着汪曾祺先生的美国家书,里面写道,有些人喊他出去喝酒,喝完酒明天干吗,在家待着,因此就能判断,哪些是喝酒前写的,哪篇是写一半出去喝酒,回来接着写的。为什么作为读者,我爱这么想象?因为这些状态是我觉得有意思的状态。
我想说一下,其实有两件事是遗憾的,一个是汪先生打算写的汉武帝,我们一点儿没看着,他到底会写怎样的汉武帝,他只是走南闯北,路过一些名胜古迹的时候,提了两句汉武帝,没有仔细写。
再有一个,他的戏曲剧本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记得当年江苏文艺出了一套他文集的“戏曲剧本卷”,白皮精装的,独立刊行的很少。
他的剧本像《一捧雪》《范进中举》等,是他晚年写的特别漂亮的剧本,文字很有趣,又很口语化,又很俏皮,又很帅气,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我那天跟汪朗先生说,真希望哪天他的戏能再排出一两个,他的戏有的之前排过,有的交上去就没有排过。《聊斋新义》这本书的出版,也是一件小小的有意思的事,虽然这本书是一个小书,但也是把一个汪曾祺写过的东西舒展了一下。他的剧要是能上演就好了,这是我特别期待的事情。
刚才,活动开始前,止庵说我见过他一面,场合跟今天差不多,有点吵,只不过在室外,没有今天这么吵。当时是一个出版社宣传他们编的10位老作家的散文集,每人一个散文集,我记得有吴冠中等人,中间有一个是汪曾祺。一排作者,前面一个长桌子,每个人前面摆一小摞书,有的读者是找10个人签,有的奔一个去,因此有的忙,有的闲,我是闲人,在旁边看,抽着烟,觉得特别有意思。
汪先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不是这样比较规矩地坐着,他是特别往后靠着,好像在打量这一切,局内人像局外人,坐得特别靠后。我当时就有一个印象,这个老头儿看样子挺不好惹的,我属于规规矩矩找每个人签字的人,不光是找他的,挨个儿签,他那么往后靠,我就递过去书,没想到他签的时候签得很认真,就有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印象。
我是真的觉得,不论是他的字,还是其他各种东西,但凡他写的任何东西,你都能找出乐趣,哪怕他给一个卷烟厂写的文字,一大段都引用厂史,你都能看到他怎么在中间勾出他的小钩,这是读他的文字的乐趣。
对于这本书,可能很多人是读过他别的书之后才来读这本书,如果你碰巧没看过汪先生别的书,直接从这本看,那不行,你必须得先看一点他自己的别的东西,再看这本书。因为这个东西,它再有乐趣,汪先生他跟你中间还是隔着一个人,就像美食,你不能光看照片,看截图,你得吃,所以你得先看他真正自己的东西,看他故乡的食物,看他笔下的那一切,看他的《受戒》《寂寞与温暖》等,这些才是特别重要的、要先看的东西。
止庵兄,刚才我们都是就具体这本书谈,关于汪曾祺的书的出版、传播,你有什么感受?
《聊斋新义》新书发布会现场,嘉宾为读者签名
止庵:汪先生是在(20世纪)80年代重回文坛的,其实他那时候年龄已经不小了,却能频繁发表作品,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奇迹。我确确实实记得,当时读到《受戒》,就觉得这不像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东西,当时觉得,《受戒》确实是不得了的作品。说实话,现在的文学作品不会有他的作品那样的影响——就是写得再好,也没那么大的反响了。
对于刚才史航讲的,我稍微做一点点订正。史航说人活得自在,书就写得自在,我觉得不太一定。太多人活得自在,但是书写出来,却不那么自在。书要写得自在,除了人活得自在外,还得有功力,当然肚子里还要有货,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汪先生,从他重新回到文坛到他去世,中间不到20年的时间,有多少可写的东西?这是一点。
第二点,如果你留心看他每次写的小说好在什么地方,你会发现,他不较劲。关于这一点,《聊斋新义》体现得非特别明显。《聊斋新义》,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文本,为什么呢?因为《聊斋》被公认是写得特别好的,然后他却要写一个白话文的,能跟《聊斋》媲美的,又不被它比下来的这么一个东西,写得还没那么较劲。这个自在,就是汪先生最大的特点,他不较劲。
咱们举一个例子,《赵氏孤儿》,后来被不断地改编。《赵氏孤儿》被改编成电影后,有一个参与制作的电影人请我吃饭,说你务必看一下,我说我已经不看这个人的电影了,他说这个你一定得看,我就去看了。我一看,觉得非常奇怪,因为这电影处处较劲,像打拳一样,非得要比画出一个姿势,但这个动作是拙劣的动作。所以我觉得,像《聊斋新义》,汪先生跟蒲松龄的关系,就特别像是两个老朋友,虽然他们隔着很多时代,又特别像两个高手,心平气和地在那儿聊一件事,共同聊一个故事,你说一遍,我说一遍,这个态度是汪先生在他其他的作品里面(包括《受戒》)没有的。
其实,《赵氏孤儿》是个非常残酷的故事(汪先生写了很多故事,内容都很残酷,包括《蛐蛐》,把蒲松龄的喜剧故事,变成了一个残酷的故事——这个人回不来了,不是他跳了井,变成蛐蛐了,还能回来,而是他回不来了。汪先生对于蛐蛐可能有深入的了解,蛐蛐活这一季就结束了,所以这个孩子的命回不来了),不应该改编得这么较劲。
刚才说汪先生自在也好,放松也好,都是说的他的写作状态,他不是不写悲剧。汪先生最好的作品,都是具有悲剧性的作品,但是他写起来,不是较着劲地写,因为这个故事已经是悲剧了,不用刻意,他可以很轻松很轻松地写。如果大家要读一篇他的文章,可以看一下《陈小手》,这个小说特别短,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怎么处理这个巨大的悲剧——写得非常轻松,变成一个笑谈来处理。这是汪先生最不得了的地方,其实这里边有一个人文关怀——他对于人命,对于人生看得特别重,所以才会写这种作品。我们现在很多的作家,处理的时候,其实在心里面没有那么重,而汪先生是一个心重笔轻的人,这个是我对他最大的感受,也是我自己虽学不到,但心向往之的地方,就是——一个作家真的心得重,笔得轻。
史航:聊到最后,落到“心重笔轻”这四个字,已经比较圆满了,因为《受戒》这个小说,骨子里写的是破戒,尤其对于当时的文坛,这是一个破戒的行为。我就举一个小花絮。当时这个小说发表了之后,在农村里面,江南的农村,大队开会,两个小队长听着上面开会觉得无聊,在桌布上写字,默写的是《受戒》里的内容。从这就能知道,那个时代,80年代初的时候,文学是真的营养了人。
止庵:对于汪老,刚才史航说,汪先生是戏剧家出身,他对于小说里的对话的处理,跟那些没有写过剧本的人的处理完全不一样,包括《受戒》里的对话,还有这本书里的很多对话,特别精彩,这跟他的舞台训练有关。
史航:在《双灯》这个故事里,狐狸精来找你,第一句话便是,我手冷,给我焐焐。如果换别的人写,首先会写,狐狸精的手是什么样的,但在汪先生笔下,狐狸精一上来就说,我手冷,给我焐焐,焐焐……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的少年,他们俩的尴尬局面,就从这句话打开了。
我们不多说了,听听大家的意见,陪我们坐这么久了,有什么问题想提的,可以举手。
观众1:我其实是汪曾祺老师的书迷,我觉得汪曾祺老师的作品都是很纯、很美、很善的,在当代,这样的作品已经很少很少了,我想问一下,汪曾祺老师的作品,在当代的意义是怎样的?
止庵:它是很纯、很善、很美,但是在这个小说里面,它也有相反的一面,有丑的和恶的,是容纳了很多东西的。说实话,一味写善的书不会是好书,一味写美的书也不会是好书,好的书一定是包含了善和恶、美和丑的,中间的张力越大,这个作家就越伟大。
今天我还是不太想顺着你的思路说,我不太认为我们现在缺乏真善美,所以我们需要读汪曾祺,不是这样的,我们缺乏的是对于生活的体会,这个生活本身就包含了真善美和假恶丑,这些东西是包括在一块儿的,我们缺的是体会,这个体会的过程是获得体验的过程,我们缺的是,把这个体验写出来。
真实的生活,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活,我们的体验就不应该简单,我们缺的是体验生活这个东西。其实我们一直都在这儿过日子,只是我们跟我们的日子有点儿远了,需要有一个作家,把我们和我们的生活联系起来,汪曾祺的意义就在这儿。
史航:我再补充一句话,举一个小例子。汪曾祺有一篇散文叫《白马庙》,里面有一个哑巴,掏粪的,他的粪桶上是画了花的,而且是新画的,这就是汪曾祺眼中的世界。
观众2: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一下史航老师。大家知道,蒲松龄的很多作品改编成了影视作品,而且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汪曾祺的《聊斋新义》是蒲松龄作品的改编和创新,您是著名的剧作家,我想问一下,站在剧作家的角度,《聊斋新义》的哪一篇作品最具有戏剧效果,您最期待哪个故事能搬上荧幕?
史航:这个真的不敢说,我只能作为读者,不敢说作为剧作家,我很喜欢《捕快张三》的故事,但是一个撑不起来,既然问了我,我就有好胜之心,要是硬想的话,其实有一个办法倒是可以的——让《捕快张三》办着所有的案子,回家再遇到他老婆偷人,遇到《双灯》的案子。东野圭吾有一个小说叫《新参者》,一个人办所有的案子,形成这个人的立体形象,让你知道为什么他是这样的人,《捕快张三》最后也这样处理的话,《聊斋新义》里面别的事就能串起来,可以形成一个中国式的深情美意,这既是汪氏独有的文学世界,又是一个《聊斋》式的传奇,这个其实还是挺好玩儿的。
观众3:今年是汪曾祺先生诞辰百年,我想问一下,年有没有一个关于汪先生作品的其他的出版物?
汪朗:现在在策划一套《汪曾祺别集》,有20本,就是在他的所有作品里面,精选出一部分内容出个合集,这个《别集》比一般的市面上的各种“汪曾祺文集”容量要大,比《全集》差不多少一半的文字,全集大概将近万字。
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全集》中他的小说没有重复的,散文重复的也不多,但是他的文论部分,重复性太大,很多都是根据发言整理的,而且老头儿又不是什么理论家,车轱辘话来回转,今天到这儿讲的是这套,明天到那儿讲的还是这套,都收了,但是收起来后,要篇篇看的话,有点儿对不起读者,他们想精选一下。
另外,有一点可能史航比较感兴趣,就是《别集》要收几个剧本,这对那些对老头儿有所了解的读者,可以提供更大的阅读空间。
至于其他的各个出版社,可能也都有老头儿的书出版,自家出自家的吧。
观众4:说到《聊斋新义》就会想到一本书《故事新编》,我想问一下,这两本书,他们的创作方法有什么异同之处,《聊斋新义》有没有受到《故事新编》的影响?
止庵:这两本书写法不一样,我刚才上来就说了这个事。《故事新编》是用古代的故事改写的,这其中有的改写自古代一个小故事,比如说《铸剑》,改写自古代一个很短的叫作“三王冢”的故事,有的改写自女娲补天之类的故事,原型完全是神话传说,不一定有真实的文本,有的改写自《庄子》的一小段话,这完全是一个全新的创造,这个创造是自己写一个作品。
鲁迅的写法还有一个特点,他喜欢把这个事情跟他当时的社会现实挂上钩,能恶心你一下就恶心你一下,对他来说,无所谓与现实挂钩,这个作品就在那儿搁着,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汪先生这个不太一样。如果你读《聊斋新义》这个书,你会发现,他这个是对《聊斋》本身的改写,一种是《聊斋》这么写了,他也这么写了,一种是《聊斋》写了,他把它删掉了,一种是《聊斋》没写,他写了。但是,无论怎么改,他这个改动都是在原来的故事里面改,这是真的在做改编。
另外还有一点,《聊斋》是一个文言文作品,《聊斋新义》是一个白话文作品。在美国,他手里拿着一本《聊斋志异选》,读完之后写了《新义》,这个性质跟《故事新编》完全不一样。这个性质不一样,不是高下之分,而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文体,两种写法。《聊斋新义》里面,我刚才讲了,有汪先生和蒲松龄先生的相互切磋,但是鲁迅在写《故事新编》的时候没有切磋,完全是自己创造一个东西,这是不一样的。
《聊斋新义》新书发布会现场,嘉宾与工作人员、读者合影
主持人:谢谢现场的朋友,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的问答环节只能到此结束,计划赶不上变化,我的台词里面是写“欢迎大家到中国图书网去买这本书”,但是活动开始37分钟,(中图网的)黄总跟我说,书卖光了!感谢大家对《聊斋新义》的支持。给大家一个好消息,新书《聊斋新义》入选了本期“学习强国”新华书店网上书城“点点通兑换推荐书籍”,谢谢“学习强国”APP,所有想要阅读了解这本书的读者朋友,可以下载并登陆“学习强国”APP先睹为快。
有很多读者在中国图书网买了书之后,特意赶到现场来,想请三位老师给签名。请大家到这边排队,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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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广东人民出版社·南粤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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