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古人也常有「人情险恶」的感慨。这些话都透露出一个意思：这世界太复杂，人心最是险恶。聊斋中塑造了各种性格的人与鬼，通过匪夷所思的故事架构，最终给我们呈现的是人性的侧切面。「婴宁」这一篇可以说是狐生养鬼，天人爱情。
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一个叫王子服的年轻书生。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由母亲抚养成人。上元节那天，王子服本来和表哥吴某约好一起出来观灯，吴生临时有事，王子服便独自出游。
忽然之间，一个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的女孩子，带着一个小丫鬟，手持梅花一朵，从王子服面前走过。王子服顿时如磁石吸铁一般，眼光就再也没有从这个女孩子身上移开。
女孩子也注意到了王子服灼热的目光，所以走开几步后，笑着对旁边的小丫鬟说了一句：「这家伙两眼冒光，像个贼似的！」，把手中的梅花丢在地上，然后一边和小丫鬟说笑，一边径直离开了。
王子服完全被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美丽震撼了。女孩子离开好久，他才清醒过来，拾起地上的鲜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回到家中，王子服将花朵藏在枕下，倒头便睡，一连几天，茶饭不思，身体急剧地消瘦下来，各种汤药用尽，都如石沉大海，眼看就要命丧黄泉。吴生知道王子服生病，前来探望。王子服一见吴生，顿时泪如雨下。在吴生的询问下，王子服将前因后果诉说一遍，并请吴生一定帮忙。
读到这里，我想询问一下各位读者：假如你是吴生，你会怎样回答？我想大多数人所做的，无非是劝说王子服，那天游人如织，人家的情况你一无所知，你叫我怎样替你做这个媒？你还是醒醒吧，如此云云。
要是这样回答，王子服就死定了，因为对被爱情冲昏了的头脑，大道理是听不进去的。吴生的回答是，这有什么难的？我一定替你办到。她就带一个小丫鬟外出，说明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找到她以后，假如他还没有许配人家，凭着咱们的条件，就是一句话的事。就算已经许配人家，咱们拼着多花钱，劝那家人再聘别人家的女儿，不就完了吗？！等你身体康复了，我立马就办！放心吧！
果然，吴生一席话，王子服神清气爽，地也能下了，饭也能吃了。吴生出去以后，马上开始寻访那个女子，结果当然是石沉大海。过了些天，吴生又来，王子服立刻追问人找得怎么样了。吴生一看王子服大病未愈的样子，怎么能受得了这个打击，马上接着把谎就编下去了。
说嗨！我还以为谁呢，原来是我的表妹，和你也是远房亲戚了。她住得不远，就在离这三十里的西南山中。她还没有许配人家呢，只要一说，这事没有不成的。你好好将养身体，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放心吧！
接下来的日子，王子服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再看枕下的梅花，虽然干枯了，但花瓣还未凋零。王子服每天凝神把玩，就如同见到了那姑娘本人。过了些天，看吴生没来，感到有些奇怪，于是派人邀请。吴生怎么敢来，左推右拖，就是不肯上门。王子服有些生气，转念一想，三十里也不是什么天涯海角走不到的地方，自己又不是没有腿，干脆我自己去吧。于是把梅花放在袖子里，独自一人，就向西南方向走去。
约摸走了三十多里，在深山之中，还真的看到了一个人家，感觉很像吴生说的那个地方。犹豫之间，忽然看见一个姑娘由东向西走过来，拿着一朵杏花，低着头往发髻上戴。抬头看见王生，就不再插了，满脸微笑地拿着花进去了。王子服仔细一看，还真是上元节在路上遇见的姑娘。心里顿时高兴起来，但想到没有理由进去，就在门口等着。于是他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从早晨直到过了中午，眼巴巴地张望着，连饥渴都忘记了。不时看见那个女子露出半边脸来偷看，似乎很惊讶他怎么不离开这里。
忽然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来，对着王子服说：「你是哪儿的小伙子？听说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待到现在，打算干什么呢？难道也不饿吗？」王子服连忙起来给她行礼，回答说：「我是来探望亲戚的。」老太太就把王子服迎了进去，王子服坐定以后，详细地说了自己的家世、门第。
令人没想到的是婴宁还真是吴生的表妹！也就是王子服的远方亲戚，叫做婴宁。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婴宁的父亲是吴生的姑丈，被狐狸精所迷，生下了婴宁。姑丈死去以后，狐狸精就把婴宁带走了。吴生是王子服的表哥，两下说起来，婴宁和王子服竟然还真是远房的表亲！
一会，开饭了。吃饭的时候，王子服两只眼盯着婴宁，顾不得看别的。婢女向姑娘小声地说：「看他两眼冒光，贼样还没改。」婴宁又大笑起来，对婢女说：「去看看桃花开了没有？」急忙站起来，用衣袖遮着嘴，迈着小步出去了。到了门外，才放声大笑起来。老妇人也站起来，叫婢女铺好被褥，给王子服准备休息的地方。又说：「外甥来一趟不容易，应该留下来住三五天，迟些日子再送你回去。要是嫌寂寞沉闷，屋后有个小园子，可以去散散心；实在闷了，家里也有书可以看。」
第二天，王子服来到屋后，发现果然有个半亩大的小园子，细嫩的绿草如同铺着一层毡子；园子里有三间草房，花木都环绕在草房四周。他正穿行在花丛中漫步，听得树上簌簌的有响声，抬起头一看，原来是婴宁在上面。她看见王子服，狂笑着几乎要掉下来。王子服就说：「别这样，要摔了。」婴宁一边下来一边笑着，自己也忍不住。
刚要落地时，失手掉了下来，笑声这才停住。王子服扶住她，偷偷地捏了捏她的手腕。婴宁又笑起来，倚在树身上走不动，过了很久才结束。王生等她笑声停了，就拿出衣袖里的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花说：「已经枯萎了。怎么还留着？」王生说：「这是上元节时妹妹扔下的，所以我保存着它。」婴宁又问：「保存它有什么意思？」王生说：「用来表示爱慕不能忘怀啊。
自从上元节遇见你，苦苦思念以至得了重病，自觉是活不成了；没想到还能看到你，希望你给予我怜悯。」婴宁说：「这是小事情。亲戚有什么舍不得的？等表哥你回去的时候，园子里的花，一定叫老仆人来，折一大捆背着送去给你。」王生说：「妹妹傻吗？」婴宁道：「怎么是傻呢？」王生说：「我不是爱花，是爱拿着花的人啊。」婴宁说：「亲戚之间自然有情，这爱还用得着说吗？」王生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之间的爱，而是夫妻的爱。」婴宁问：「有什么不一样呢？」
王生说：「夫妻的爱到了夜里要同床共枕的啊。」婴宁低着头沉思了很久，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一块儿睡觉。」话还没说完，婢女已悄悄地来到身边，王子服惊惶不安地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在老妇人的房间里会面了。老妇人问：「到哪里去了？」婴宁回答说在园子里说话。老妇人说：「饭熟了已经很久了，有什么长话，啰啰嗦嗦地说个没完。」婴宁说：「表哥想和我一起睡觉。」王子服很窘羞，急忙用眼瞪她，婴宁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幸亏老妇人没听见，还絮絮叨叨地追问着。
王子服赶忙用其他话掩饰过去。然后又小声地责备婴宁。婴宁又问：「刚才那句话不应该说吗？」王生说：「这是背着别人说的话。」婴宁说：「背着别的人，怎么能够背着老母亲。况且睡觉的地方也是平常事，有什么要避讳的？」王生叹息她的傻气，也没办法让她明白。
刚吃完饭，王子服家里的人牵着两头驴子来找他了。原来是这样：母亲等了王生很久也不见他回家，就开始怀疑了；村子里几乎都找遍了，也还是没踪迹。于是去向吴生打听。吴生想起以前说过的话，就教他们往西南山方向去寻找。找了好几个村子，才来到这里。王生到门口来，正好遇上了他们，便进去告诉老妇人，并且请求带着婴宁一块回去。老妇人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家里，母亲看到王子服带来了一个漂亮姑娘，很惊奇地问是谁。王子服回答说是姨母的女儿。母亲说自己的姐姐是嫁给了一个姓秦的，可是没听说生了个女儿呀。又叫来吴生一起回忆，吴生仔细回忆，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有个姐姐嫁给了姓秦的，姐姐死后，姓秦的被狐狸精迷住，生了个女孩，这女孩应该就是婴宁了。
大家正在互相猜测可疑的地方，只听见内屋里传来吃吃的声音，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女孩子也太憨生了。」吴生请求当面见见她。母亲走进内屋去，姑娘还在大笑不止。母亲催促她出来，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向墙壁好一会，才走出内房。刚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赶忙进房，又放声大笑起来。满屋子的女人，都被她惹得笑了。
母亲知道婴宁是狐狸精的后代，多少有些忐忑，可是既然儿子这么喜欢，也就答应了他们的婚事。结婚那天，让她穿上盛装行新婚媳妇的礼节，可婴宁笑得厉害直不起腰来行礼，只好作罢。
王子服觉得她太痴傻，怕泄漏了夫妻间的秘事；可是婴宁很守口如瓶，也没有透露过一句。每逢母亲愁闷生气，婴宁来到跟前笑一笑就消气了。所以家中的仆人婢女犯了小过错，害怕挨打，往往就求她去和母亲说话，犯了过错的婢女再进去认错，常常可以免去责罚。
婴宁爱花成了癖好，向亲戚朋友家物色寻遍，又偷偷典当了首饰，购买好品种。到王子服家没几个月，台阶前、篱笆旁、厕所边，没有一处不栽满了花卉。庭院后面有一架木香，原就紧靠着西边的邻居家。婴宁时常攀爬上去，摘下花朵用来簪戴、玩赏。
母亲有时遇见，总是训斥她。婴宁却始终不改。西邻家的儿子是个色鬼，有一天看见婴宁，就用色迷迷的眼光盯着她。婴宁倒是也没生气，然后指了指墙底，。西邻的儿子以为是指示约会的地方，高兴极了，天一黑就去了那墙脚下，婴宁果然在那里。于是西邻之子扑上去就想奸淫她，可是突然下部像是被锥子扎了一样，一直痛到心里，大声号叫着倒在地上。仔细一看并不是婴宁，而是一根枯木躺在墙边，所交接的原来是被雨水淋出来的窟窿，窟窿里有只像螃蟹那样大小的蝎子。
邻家把儿子背回家里，半夜就死去了。这家邻居就状告了王家，说婴宁是妖怪，幸亏县令向来比较敬重王家，这才没带类什么祸患。通过这事母亲就对婴宁说：「孩子你不能痴傻轻狂到这般，要知道过分的高兴隐伏着忧愁啊。
今天这事，多亏县官神明，没有受到牵累；要是遇到糊涂官，一定抓了媳妇到公堂上质问，我儿子还有什么脸面见亲戚乡邻呢？」这次婴宁的神情才严肃起来，发誓不再笑了。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只是得要看时候。」可是婴宁从此竟真的不再笑了，即使故意逗她，也始终不笑；但是也始终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
故事的结局，是婴宁在一年之后，给王子服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在怀抱里，就不怕陌生人，见人就笑，很有母亲那种风度。
在《聊斋志异》中，《婴宁》是特别讨人喜欢的一篇，所有的《聊斋志异》选本中，几乎没有不选《婴宁》的。为什么？无非两点。
第一，它让我们感到温暖。在这污浊而复杂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婴宁这样一个如同孩子般天真赤诚的人，怎么能不让我们感到惊喜异常呢。我们喜欢婴宁，就是对温暖的人性的渴望，就是对单纯的人际关系的向往。
第二，它满足了我们浪漫的遐想。在日常生活中，许多人大概都有过王子服邂逅婴宁的那种心动时刻吧，然而这种心动时刻，大多都会转瞬即逝，除了给我们留下一丝怅惘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留下。
对于这种怅惘，清初的大诗人王渔洋在其《冶春绝句》中曾有过非常动人的描述：「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这是王渔洋一生中写下的最动人的句子，把时不再来、逝者不返的遗憾写得令人情愁无限。我们日常生活当中可能都有这样的时刻，但《婴宁》就为我们弥补了这种遗憾。王子服与婴宁的相遇、相逢，相知是命中注定？还是婴宁作为狐仙而施展的法术？我们不必知，也不必问，但这样的故事，无疑让我们有一种美梦成真的快乐与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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