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程国赋（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李国平（暨南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
原文标题
《论明清古典小说的近代插图本传播——以小说评点与插图的关系为中心》
首发于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年第4期
网络版略有删减
本节目由暨南学报与暨南大学广播台联合出品，这是为您播报的第篇文章
原文提要
近代西方铅石印刷术的引入与改造，为小说插图的发展与兴盛提供物质基础。在近代单行本小说视域中，明清古典小说被近代书局不断再版，并以插图本形式广泛传播。考察明清古典小说的近代插图本形态，研究评点与插图的刊印观念、评点与插图双重艺术形态之间的关联、评点与插图在传播中充当的主要功能，可以还原明清古典小说在近代传播演变的真实轨迹。从刊本出发，以小说评点与插图的关系为重点，联系小说文本，结合近代出版文化、读者需求、商业环境，探讨小说插图本的生成体例与传播模式，能够明晰评点、插图在古典小说的近代传播中充当的重要功能，亦能拓宽小说插图研究视野。
近代西方铅石印刷术的引入与改造，为近代小说插图本的兴盛提供物质基础。通过物质视角考察明清古典小说的近代插图本传播，阿英、潘建国等学者作了重要探讨，但从小说刊本内部分析评点、插图、文本三维关系，研究插图本的生成演变，尚未见相关研究。明清古典小说的近代插图本生产，综合了版本传播、读者需求、商业刺激等多重因素，这类小说刊本的评点体例、插图形式较多“增评”“加批”“增评补像”“绘图加批”“增像全图”“绘图增像”特点。基于国内馆藏文献，研究插图本生产传播中评点与插图的刊印观念，双重艺术形态的关系及其充当的主要功能，可从小说学本位多维还原明清古典小说在近代传播的真实轨迹及经典化过程。
一、
小说评点、插图的刊印观念
明清小说集评点、插图于一体的插图本形态出现时间早，评点、插图依附小说的观念在坊间较为盛行。明杨氏清白堂《新刊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金陵万卷楼《三国志通俗演义》等小说刊本的识语、凡例，已强调了评点、插图的读者功用。清前中期《西游记》《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东周列国志》《红楼梦》等小说刊本将评点、插图合刻，部分插图本的版画仍有明代余韵。清代中后期，小说版画技艺衰落，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小说插图本中的版画质量较为拙劣。晚清西洋铅石印刷术兴起，加之照相复制的便捷，古典小说插图本在光绪中期迎来复兴。
近代坊肆书局多以明清小说的经典作品为再版对象，四大名著之外，《聊斋志异》《说岳全传》《说唐全传》《封神演义》《施公案》《杨家将》等小说最为盛行。以这类小说的插图本为中心，聚焦近代点石斋、同文书局、鸿文书局、广百宋斋等书局，探讨其采用的“评点”“插图”之出版策略，较有代表性。光绪同文书局本《详注聊斋志异图咏》，其例言指出：“每图俱就篇中最扼要处着笔，……向有但氏、何氏评点本，兹则一概割爱，僅加单圈，以分句读。”插图生成于文本，评点体例汇集诸家并被删节。光绪点石斋本《增像全图东周列国全志》，插图幅，有蔡元放评点，刊本“复如蔡元放评点，愈豁读者之心目。……图像精细，令人爱不释手”。同文书局、点石斋、广百宋斋、味潜斋、图书集成局等以评点、插图为小说刊印中心策略，并在凡例、序跋、广告中重点宣传，其中同文本《聊斋志异》表现最为突出。
图1光绪十二年（），同文书局《详注聊斋志异图咏》例言，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
同文书局本《详注聊斋志异图咏》的近代翻印本多至五十种，就各书局广告而论，焦点均围绕小说的评点、插图展开。光绪间《申报》刊登《略述聊斋志异翻本之误》，同文书局以近五百字广告称盗印本“体例未纯”，核心是“但氏评点之误”与“插图画虎类犬”，围绕小说评点、插图重点驳辩。光绪广百宋斋重印同文本《聊斋》时，追求诸家评点全备，特表盗版短注少评的弊端，突出刊本的铜版铸图与批注之全。光绪文宝书局翻版《聊斋志异》称：“惜世间所刊各本于王渔洋总评、但云湖之眉批，素无全录，阅者憾焉。……凡王氏评语、但氏眉批、吕氏注释，无不灿烂备列，并精细绘图一百廿幅。”广告仍以评点、插图为核心。围绕《聊斋》的小说评点、插图广告，几乎贯穿整个近代，其他像《三国演义》《西游记》《隋唐演义》《儿女英雄传》《封神演义》《说岳全传》《说唐全传》《三公案》等各类小说广告，同样以插图、评点为核心。如果以近代七十二年《申报》刊印的小说广告统计，涉及古典小说插图本的广告近条，而其中约条围绕小说评点、插图内容展开，其比例高达90%。透过近代各书局的插图本形态及广告表征，可初步发现书局以小说评点、插图为出版核心的策略。
二、
小说评点、插图的双重艺术形态关系
在古典小说的近代传播语境中，文学场的小说评点与视觉域的小说插图，双重艺术形态相互抵牾、指向同构，形成与小说主题共生的“文本间性”，衍生出小说传播的重要合力。评点、插图场域交集在明清之际的小说插图本中并未得到系统彰显，直观表征是以绘画语系符号干预小说插图的建构。不过，明代小说评点发展之初偏重于文本的注解、义释，明清之际小说评点呈现高度自觉的文学场独立意识，评点中绘画语词的功用偏于人物性格、情节演进等小说文本的理论阐释与衍伸，清中后期《红楼梦》等小说评点的画学叙事较繁盛，刻工技艺却处于红衰翠减之时。因而明清木刻插图本小说中，评点“隐性图像”转化为插图形态的直接案例较为少见。近代便捷的铅石印技术，为小说评点文本演为插图提供基础，出版机构通过插图、评点、文本三位一体的刊本模式，从小说评点与插图的内生关联出发，明确了小说传播链中插图本的编撰体例及读者导向。
图2光绪十五年（）沪上石印本《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牌记页，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
图3近代上海书局本《绘图花月姻缘》情节插图，首都图书馆藏
首先，小说评点干涉插图生成。近代书商、画工将小说评点与插图的关联性隐化于生产行为，与小说文本主题产生共通性，从文学场域为插图本小说寻找最合适的传播方式。近代小说插图本包含单评、集评、加批、增评、补注等评点形式，这丰富了画工文本接受，形成评点与插图的内生关联。在盛行的古典小说情节插图、人物绣像两类图像中，存在大量评点干预插图生成的现象。如光绪沪上石印本《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刊本幅情节插图，受小说评点干涉生成的插图数量近幅，占比约63%。评点干预插图绘制，还表现为“评点文本”的文体图像生成。小说评点画学符号作为叙事一种，本身承担着图像发生功用，如清代小说《花月痕》的插图本生成与传播。《花月痕》第一个插图本为上海书局本《绘图花月姻缘》，卷首人物绣像、情节插图共34幅，有符雪樵评点。符氏以《太真病齿图》《汉宫春晓图》等名家绘图作眉批，其“评点本事”在上海书局本《花月痕》中被部分转化为小说插图。小说评点干预情节图像绘制，在《聊斋志异》《西游记》《三国演义》《荡寇志》《说唐全传》《三公案》等古典小说中颇为常见。此外，小说评点与人物绣像的主题一致，表现为人物身份标志、形态举止、背景设置等图像内容的绘制，如光绪慎记书庄《绘图详注荡寇志全传》、味潜斋《新说西游记图像》、广百宋斋《增像三国全图演义》等。
图4光绪二十二年（）慎记书庄《绘图详注荡寇志全传》“祝永清”人物绣像，苏州市图书馆藏
图5光绪十四年（）点石斋《东周列国志》“郑武公”人物绣像，杭州市图书馆藏
图6光绪十二年（）广百宋斋《增像三国全图演义》扉页及牌记页，苏州市图书馆藏
其次，小说评点与插图的像赞、钤印、图注主题同构。评点与像赞、钤印、图注主题同构，见于小说情节插图及人物绣像。小说插图生成于小说文本，像赞承担图像表意功能并与评点形成主题同构。如同文书局《详注聊斋志异图咏》、聚珍堂《绣像红楼梦》、大同书局《图绘五才子奇书》、邗江味潜斋《新说西游记图像》等。此类嵌入图像的印章，延伸小说插图主旨，激发文本意义增殖。小说评点与插图题赞、钤印存在文本间性，这一现象常见于人物绣像的编撰设计中。如光绪十四年点石斋本《东周列国志》，人物绣像的评赞书写与蔡元放评点形成表意同构，其48福人物绣像图题主旨，与蔡氏“仁义礼智”的评点主题一致。光绪十二年广百宋斋本《增像全图三国演义》，刊本幅人物绣像，其插图的图题、序列、增删等画工编像行为，与小说评点主题形成同构。
图7近代味潜斋本《新说西游记图像》情节插图及钤印，苏州市图馆藏
三、
插图本传播中小说评点、插图的主要功能
书局以评点、插图作为重要刊行策略，并将其内化于插图的绘制之中，试图构建插图、评点、文本三位一体的插图本传播模式，其目的在于读者购买，实现商业盈利。
首先，近代书局有关小说评点的遴选、插图的绘制，目的在于适应读者层次的复杂性。较之明清时期的小说读者，晚近小说读者群体构成较为复杂。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概括晚清小说读者：“于是彼中缀学之子，黉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巿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近代小说读者群的构成，上至文士大夫，下至儿童妇孺，群体复杂化迫使书局在出版小说时转变刊印策略。光绪文宜书局刊《绘图富翁醒世传》为小说加评，以实现主题“明白充畅”，满足“芸芸众生”的读者阅读需求。近代书局通过评点、插图、文本三位一体的小说体例编撰，形诸于插图本传播载体，表现出为不同文化阶层读者服务的功能导向。
其次，在商业利益刺激下，小说评点、插图体现出通用性质的出版功用。一是评点与插图的双重“名公效应”。为小说刊本选用“名家点评”，敦聘“名手绘图”，是近代出版机构常用的广告策略。近代较早的石印本小说《西湖拾遗》，以“名公绘图”的广告开风气之先，其后广百宋斋《东西汉演义》、小说春草堂主人《梦中缘》、理文轩《听月楼》、图书集成局《续今古奇观》《后施公案》、焕文书局《西游记》《后列国志》、珍艺书局《清列传》《新史奇观》、文宜书局《续杨家将》等，均于《申报》销售广告中强调“名家”评点及“名公名手”绘图。二是小说评点、插图充当商业盗版的功用。近代插图本小说盗版行为中，常见的有整本盗印和增删名目两类方式。如《包公奇案》《三公案》《小五义》《平山冷燕》《听月楼》《鼎盛万年清》《南北宋传》《廿十四史演义》《女仙外史》《西湖佳话》《熙朝快史》《儿女英雄传》《永庆升平传》等，均被整本盗印过。近代书局对插图、评点等内容进行增删，借以吸引读者。焕文书局出版《西游记》称“邀博雅者添加眉批”，但眉批内容与张书绅评点完全一致，且该本20幅人物绣像翻印味潜斋本《西游记》，情节插图盗印广百宋斋本《西游记》。图书集成局出版《绘图三国演义》，称“卷首冠以绣像，每回更倩名手绘图”，实际上，图书集局刊本仅减少了插图数量和评点内容，并无革新。小说评点与插图的商业品格显著，某种程度而言，二者成为书局盗版小说时的广告“障眼法”。
依据版本实际和传播表征，由内而外、由表及里，分析评点、插图、文本的三位一体及互文同构，可以看出小说插图本的多维接受和演进特点。而小说评点、插图满足各阶层读者阅读需求的同时，充当了“名公效应”和“盗版噱头”的功用。这些通俗易懂的插图本，使古典小说在大众读者中得到较为广泛的传播，促进了明清小说的经典化塑成。在学理层面，小说评点、插图、文本三者一体，场域交互，更说明小说插图研究，应当突破表层模式，回归版本演变、文体演进、出版文化、读者需求、时代环境等系列链条之中，探讨明清小说插图发展演变的实际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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