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聊斋播出的时候，我正在读小学一二年级。经常听班上有同学聊起，但我一直没有机会看。记得那时是冬天，小孩子容易感冒的季节。不巧正是由于我感冒了，才有机会看了一眼《聊斋》。妈妈带我去打针，村医家里有一台电视。我去的时候正好在播这部剧。于是，电视屏幕上像鬼火一样忽近忽远的灯笼，不知什么乐器发出来的呜呜咽咽的音乐，以及彭丽媛那清丽婉转的歌喉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这句歌词是整首曲子的高潮部分。牛鬼蛇神看上去不好看，似乎他们丑陋的外表下是可爱的心。总之，这是我对聊斋最早的印象。
后来上到初中一二年级，我住到姥姥家。姥姥家有很多书，是大舅打工时成麻袋背回来的。其中就有《聊斋志异》，厚厚的两三册，白皮的，不知道是哪个出版社出的。现在回想起来，书的印刷质量还是相当不错的，而且那时候没有那么多盗版。我很好奇，就拿来读，书大概是文白对照本，总之发现书很不好读，不如电视剧看起来那么华丽有意思。好在大多篇幅都不长，我又有时间，因而还是读了不少篇。
再读聊斋，还是在博士研究生期间呢。读书读累了，写论文写麻痹了，作为消遣偶尔会拿出聊斋来读一下。此时的我，作为成年人、一个人文学科的博士研究生，又一次发现《聊斋志异》的确是很有意思。
我发现聊斋的世界根本不是一个所谓的奇幻的世界（现在流行词，有一些电视剧、动漫喜欢用技术营造这样的氛围），而是一个秩序井然、和谐安定的世界。我说它秩序井然，是因为在聊斋的世界中人们各守本分，各安其位。聊斋志异向我们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幅传统中国农业社会的生活画卷，传达了那个时期人们普遍遵循的价值观念。说它和谐安定，是因为在那个世界中，虽然有贫有富，有善有恶；但不论生活于哪个阶层的人们，都普遍接受一样的伦理秩序。这是与纷繁浮躁的现代社会最大的不同之处。而至于那些神鬼怪异，只不过是平淡的社会生活的调剂品。小时候，没读过书的妈妈给我讲的故事大概如此。只不过妈妈讲故事的技巧不能与蒲大师相提并论。蒲松龄的故事与其说是“志异”，不如说是讲生活，品人生；不乏有道德说教，有价值判断；更有风俗人情，柴米油盐等琐事。这样的风俗画卷使我们对明清时代的日常生活有一个较为直观的感受。这些是妈妈的故事不具备的。我们会发现，在这些生活画卷，人情琐事之中，中国传统社会的价值观念以及人们对社会伦理秩序的认同，具有相当的的稳定性与统一性。
聊斋故事中，讨论最多的是家庭的长幼秩序和伦理观念。夫妻、父子、长幼、妻妾、婆媳之间的秩序是既定的，也是不容挑战的。妻子应该柔顺，无条件服从丈夫，即使丈夫再烂泥扶不上墙，也应当扶助而不能违逆。悍妇被认为是异类，应该遭到谴责，甚至会得到报应。子服从父，幼弟遵从长兄，妾低于妻，媳妇服侍婆婆，等等，都不天经地义的，是每一个家庭，也是整个社会遵从的家庭秩序。当然，在这里我并不是要肯定已经被我们彻底否定了的、腐朽的、不合理的家庭观念和伦理秩序，而只是探讨这种共同认同的秩序观念的重要性。
在我看来，聊斋最有意思的故事不是才子佳人，而是那些悍妻懦夫等有违所谓家庭伦理秩序的故事。有一则故事叫《马介甫》，讲的就是有个叫杨万石的秀才娶了一位姓尹的悍妇，弄得鸡飞狗跳，家破人亡。最后在异士马介甫的帮助下，重建家业，而悍妇尹氏也落得被卖为奴，无家可归，得到了“后果严重”的报应。毋论悍妇导致家庭悲剧是否因一人之错，光是没有做到三从四德，对一个妇人来说就已经够不像话了。在另一则故事中，有一个女子叫江城，长得国色天香，得到高富帅高蕃的倾心。高蕃经过不懈的追求终于娶到了女神江城。但是，婚后发现江城人虽美，脾气却很大，还喜欢家庭暴力，常常将高公子打得新伤接旧伤。高母管不了之后单独另过。忽然有一天，江城受到一个疯老和尚的点化，变得知书达理，温柔顺从，由超级野蛮女友变成了二十四孝媳妇，体贴丈夫，孝敬公婆。当看到高蕃身上的伤疤，悔恨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从此之后，高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是两个悍妇的故事。还有一个故事更为有意思，讲的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女子成为一个老秀才的妾，日日受到正妻的杖打棍罚。这家一晚突遭群盗入门抢劫，妾一人持棍打得一众强盗屁滚尿流，此时大家才知道受气包似的妾是一位武功高强的侠女。当问起这么大本事为什么还受老妻的折磨时，她说这是本分。
在蒲老先生看来，家庭秩序是既定的，如果一个家庭之中有人不按照这个次序行为，家必定是不得安定的。《聊斋志异》纯粹是市井文化短篇小说，几乎没有涉及家国大事的政治性文章，多聚焦于家庭生活。在这个秩序中，低阶层次的人要压制自己的个性与需求，去满足位阶高的人的权威和欲望。这种秩序在现代社会可能再也无法接受了。从上个世纪初的打倒孔家店开始，我们中国人开始真正走向了现代化的道路。我认为现代化并不是单纯指器物上的现代化，更多是人的现代化。现代人每个人的人格是完整的，每个人的需求和欲望都应该得到尊重。相互尊重才能获得和谐，家庭生活亦是如此。但是，所谓的“相互尊重”是一句虚话，它不能像传统的秩序一样位次是固定的，而人们又不可能轻易摆脱传统的网。总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轻易地突破没有限度的“和谐”。没有既定的秩序得到人们的一致认同。以至于电视上几乎每个频道都有一款调解家庭矛盾的节目。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如此，整个社会就更难找到普遍认同的价值和伦理秩序了。如果蒲老先生能够穿越到现代，他看到所谓的调解节目，可能会极为惊讶，这都不是事的事啊。老子给儿子一顿棍棒，邻居乡里一致谴责，问题DuangDuang解决。但是如今，老子尚且跟儿子的价值观不同，更不用提家庭之外的人了。
因而，当读聊斋时，即使我不认同那种传统的价值观，还是很享受那种和谐的、既定的秩序与感觉。或许聊斋的家庭伦理观告诉我们：人的贪欲、浮躁，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确实不能由软的虚的东西来做冠冕堂皇的幌子，谁也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的高点谴责另外一个独立的个体。要现代化，我们的路还很长，要学的东西不仅是软的，还要硬的、明确的秩序与界限。而且，这一条路我们已经开端，不可能回头了，现代化必定是全面的、翻天覆地的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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