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2月顾城摄于新西兰激流岛自家柴房外
火华在德国写的回忆录一一
《一条鱼的游历》
一,死亡契约
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人生?
刚刚35岁,正是鲜花盛开、芳香醇厚的好时光。
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备忘。看自己一路走来,到底错在何处,误在哪里,如何解套。
解套?我被什么东西套住?又想逃往何处?
现在是年3月底,我和兰若住在德国柏林“库裆大街”的一间公寓里,已经一年。大房间苍白静穆,空空荡荡如我的心。
他刚睡去。如一只考拉,抱着桉树枝进入梦乡,梦中还在想着那条金鱼在水中曼妙的舞姿?
五岁的小蘑菇,留在万里之遥的激流岛上。用思念的望远镜,便能看见他和艾莉玩耍的画面:一起趴在地板上全神贯注地拼图,骑着儿童单车很溜地穿过走道,在崩床上跳跃,一上一下地尖叫,他跳一会儿让给艾莉,艾莉跳一会儿再让给他……
那画面常让我眼睛起雾,感到幸福和温暖,成为生活的支撑和拯救。
其儿,如一只虫子,从激流岛上消失,已经二个多月。仿佛钻进某一个果壳,隐匿起来。很难找到她,她却一直在暗处观察你。也许她在等他的死讯,等他与我分手的消息。
如果他死了,能证明什么?证明他爱你比爱我多一点?你赢了我?这种心思真可怕,但我不会让你赢。
如果我和他分手,你就会回到岛上与他重拾旧爱、结婚生子、安稳度日?照顾这个任性的大男孩?你是这样的人吗?你自己清楚,我也清楚。
对于你的消失,我应该高兴。但我却高兴不起来,而是感到一种愤恨,还有一丝羡慕。多么奇怪和矛盾的心理。
其儿,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绿卡和钱。你说在国内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接下来,你还会去获取另一些:找一个老外结婚,生一个混血儿,在西方大都市优雅地生活。
这样的“出国梦”,许多女孩都有。问题出在你用几年时间骗取兰若的信任,让他动了真情、真心,而你达成目的后,一走了之,徒留下一个空心的稻草人。你知道他的毛病,知道你失踪的后果,但你还是这样做。就好比跳崩极,他已然起跳、下坠,你却剪断他的安全绳索。
虽然我外表随和,但内心固执,不肯将就。这一点与他挺像,与你不像。
我们不是一类人。
你像一条金鱼,是野生鲫鱼的异化,适合被人供养在透明的玻璃缸里观赏,适合与另一些漂亮的金鱼待在一起,在水中曼妙舞蹈,说一些时尚、虚荣的话题。
你又象一只猫,迈着梦一般轻柔的步伐,懒洋洋地走着,一路抛洒媚眼,一路可爱地叫着,做出清纯的样子。总有人被你迷惑,总有人被你攻克,而你来者不拒,甚至一味索取。而对待感情,又是患得患失、没心没肺。
兰若,像一只单纯无害的考拉,“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整天迷迷糊糊,梦游一般,自闭在狭小的天地里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当然,这是一只具有哲学观念、艺术天才和古怪性格的考拉。他不肯长大,一直赖在八岁的门槛里。
而我像一条没有成为金鱼的野生鲫鱼,在河流里自行觅食、生存。又像路易斯·布尔乔亚雕塑的名为“妈妈”(Maman)的大黑蜘蛛。守在房子的一角,吃掉有害的蚊子,保护着家人。
路易斯·布尔乔亚雕塑的名为“妈妈”(Maman)的大黑蜘蛛
我的开朗阳光、与人为善的个性是鲫鱼和蜘蛛的反面,但内心的忧伤和孤寂像它们。有时候,情绪容易让我兴奋,容易让我偏离理智,甚至让我升华出奉献的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已经招来魔鬼,把我现时的生活弄得支离破碎、一塌糊涂。
废墟之上还会开出明丽的花朵吗?
白天的喧哗刚刚过去,月亮在窗外抒缓平和地升起来,惊心动魄地升起来,像舞台的追光,盯住我动荡不安的生活和灵魂。
这种时刻,适合回忆,适合反省,适合观照内心。
生活的尘土层层叠叠覆盖下来,将我掩埋。那些往事,奇怪得匪夷所思,可笑得让人流泪,却难以诉说,跟谁都没法说,唯有和自己的心说。我只能用笔划拉出一个口子,才能呼吸,就像在海难中抓住最后的漂流木。
我实在是太累了。外婆说我是劳碌命。她老人家已一百岁,住在遥远的江南小镇。身体累,心更累。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还被毒蛇般的噩梦缠绕。白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忙到麻木,忙到忘记心疼,忘记对小蘑菇的思念。
只有到了夜晚,那思念随月亮和潮汐一起升起,海水向礁石涌去,拥抱它,抚摸它,亲吻它,淹没它,撞击它,撕扯它。身不由己,无可救药,在涨潮时分。
那思念是一匙蜜糖,足以调和人生的一杯苦咖。
镜中人是我吗?
经过四年恋爱、十年婚姻,特别是四年岛居生活,往日的圆润已变成清瘦,眼睛里已有一种叫沧桑的东西。常识在清算梦想,童话退位给现实。为精神付出的青春一去不返,一些美好弄丢了,再难找回。
长辫子仍盘在头上,如一朵忠诚的向日葵,是他坚持不同意剪去的。也许这将是我一辈子的发型。男人总爱女人长发飘飘,可不知道长发有多难伺候,发型与年龄存在着微妙的关系。
可我一直依顺、包容着他,结果他任性得有些过份。我是活该。
当年那么年轻美好,在火车上相遇,在两地书中缠绵,勇敢地离开上海来到北京,开始幸福的婚后生活,在童话城堡里尽情游戏……
有多快乐,就有多短暂。二位暗恋者陆续出现,其中一位知难而退,成为“朋友之上,恋人未满”的“红颜知己”;另一位当着我的面向他大胆表白,后来又上岛与我们共同生活,成为他的“又一位妻子”,不久失踪。
十四年,演绎着一个男诗人与三个女文青的情爱纠葛。
兰若说,他想把这些写成一部纪实性小说,向我忏悔。写完后,自尽。
这是他向我承诺的死亡契约。
年5月26日顾城、谢烨出国前与李英、文昕的合影
二,三月是残忍的时光
三月,发生太多的事。
去年三月来的德国,受邀参加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简称DAAD)为期一年的创作计划,现刚到期。德国人认为他是“行走的诗”,难得的天才,希望他一直都待在德国创作。便又提供海因里希伯尔基金(简称HBS)的写作计划,下月即将入住朗根布依希的“伯尔小屋”。
今年三月初,他给留在岛上的其儿打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告诉他其儿不在,并迅速搁下电话。
他警觉起来,马上跟岛上的姐姐兰香联络,证实其儿已跟老约翰一起私奔,离开激流岛。时间是今年1月中旬,去向不明。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
兰若难以理解其儿为何弃他而去,而且是跟一个五十多岁的洋老头私奔。她平时叫他“那老头”,一脸的瞧不起,在信中还说老头刚与老玛丽结婚。他难以理解和容忍这种背叛,苦心经营的“女儿国”从此塌陷。
打完两个电话,他木桩般坐在写字台前,灵魂已然飘离肉体,像一具兵马俑。一夜一夜不睡,一夜一夜回忆、苦思。胃被堵住,三天滴水未进。他说像被一把锋利的铲子削了,整个身体都是伤口。想去拿一杯水,但没了手。想走路,却没了腿。
他为她肝肠尽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情中,全然不顾我的存在和感受。
一个妻子眼睁睁看着丈夫为另一个女人的消失而丧魂落魄、寻死觅活,这是怎样的剜心。
他终日沉浸在两人以往的时光里。
想起90年的春天,为了给其儿办邀请函,找到奥克兰大学亚语系主任闵教授,生平第一次作出有失公允的推荐:她的诗比我写得好,现在干净的人不多了,她是少有的干净之人……没等他说完,教授就刷一下在“学术邀请函”上签字同意。
他想起那些艰辛的养鸡岁月。只小鸡经过三个月的饲养,终于开始下蛋。那蛋盈盈一握,比国内的大许多。每天去山坡上的鸡圈拾捡,轻轻放入竹篮,由我开车送到岛上小店或集市售卖。如此劳作,攒下三千多元纽币,为她凑齐北京、奥克兰往返机票的钱款。
他想起她到达奥克兰机场时,跟着最后一批旅客从自动玻璃移门里出来,拖着红黑色格子的行李箱,背着红色双肩包,神情疲惫,头发也痿了,如残兵败将。当年清纯的小女孩已变成略显世故的城市大姑娘。三年未见,有些陌生感,但还是认得出来。她先是夸张地尖叫着和我拥抱,表现出女孩子间有些做作的亲昵举动。再和他摇着握手,声音又细又柔:“兰若,你好呀!终于又见到你们了!”
一切都想起来了,画面如此清晰。
她上岛后的失望,闹腾,初夜,签证的延期手续,绿卡的艰难办理,冬天在绿茵谷的双宿双飞……后来终于迎来烟花一般的绽放,流星一般的飞翔,火山一般的喷射……直至我们去德国,她神秘消失。
她以为如此一走,他就必死无疑,绝对撑不过三天。
他的病又犯了,眼光直勾勾地看着虚无的前方,心里燃烧着执念。有时候,冷不丁把手里的杯子砸在地上。让人心惊肉跳。
那是亡命之徒的神情,看了让人害怕和心惊。他想找到她!杀了她!然后自尽!
像失去心爱玩具的男孩,跟大人无理取闹,要求再买一个。那种蛮横劲儿,简直无法理喻和形容。
她是利用了你,可你也不能去取人家的性命吧。
“好好好!先得找到她,然后再杀了她。”我只好这样顺势劝他。
一个人连命都不想要,哪里听得进别人讲的道理?谁还拦得住?
先得找到她。
他找来朋友大余一起商量。
大余来德国已经八年,研读化学博士。起先为来德的中国诗人担任翻译,后来成为中国诗人和德国基金会之间的联络人,几年下来,成了大家的朋友。
87年5月底,我们第一次来德国,就遇到他。没想到,他竟是我在上海肇嘉浜路无线电厂的老同事。
“小开!凯家余!你怎么会在这里?”
“火华!真是你啊!实在太巧了!从接待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还在疑惑呢。”
“中国很大,世界真小。在国内见不到,一出国就碰上。这是我爱人,兰若。”
“你好!童话诗人,久闻大名。振开、老杨他们都叫我大余,德国名叫马克。”
这次,大余来到我们公寓,听完情况介绍,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一推,思路相当清晰,作出如下分析:
已知条件是,其儿和洋老头均持有新西兰绿卡,他们带着一些钱一起出走,已在某地长期居留,其儿喜欢大城市,还不想让你们找到。
如此情形,最有可能去如下几个地方:
一是继续留在新西兰的北岛或南岛的大城市里。奥克兰,你们有朋友,不太会去,惠灵顿、基督城、达尼丁,有可能去。但新西兰巴掌大的地儿,找起来很容易,他们会有顾虑。
二是去澳大利亚,因为澳、新两国签有协议,新西兰的居民可以随时移居澳洲,并可享受同等国民福利。悉尼、墨尔本、布里斯班、珀斯,都有可能。澳洲足够大,很难找,可能性大。
三是去英国伦敦,因为洋老头是英国人,熟悉老家。他在英国犯过事,不知道是否了结?即使了结,信誉受到影响,打工可以,事业难以开展。
四是其儿可能先回北京住段时间,等洋老头站稳脚跟,再出来找他。
具体分工:让我弟小纯负责新西兰两岛,大余负责澳洲和英国,由于兰若倾向于其儿已回北京,便叫我陪他回去一次。
工作方式:一是利用亲友的资讯,二是聘请私人侦探。
真是盖了!不服不行。我当时看大余的眼神一定充满崇拜。
三,北京之行(一)
93年3月15日,我们悄悄回到阔别已近六年的北京,住在万寿路总后大院父母家里,前后总共待了八天。
那几天,象打仗一般度过。
先打电话给诗人老克,麻烦他通知父母来接机,因为家里的电话可能出了故障打不通,而老克今年2月来德国参加“柏林艺术节”时,在我们公寓住过几天。当然,我们的北京之行请他保密,因为不想惊动其他诗人朋友。
我的父母离异后,父亲一直没再结婚。现已退休,这几天正在承德拜访老友。我请仍在承德的小娜(幼儿园兼小学同学),找到我父亲,让他老人家回京与我见上一面。还与小娜夫妇一起聊天、逛街购物、聚餐。
兰若整理出诗集《海天》,交付天津万花文艺出版社。与河南大燕出版社谈妥,出版《兰若童话寓言诗选》。联系《人民文艺》刊发《激流岛话画本》。效率相当之高。
联络、谈判工作主要由兰若父亲兰工在操办。
此次回京的主要目的是寻找其儿。因此,登门拜访其儿父母、其儿挚友也是我俩好友肖文。
李英家位于北京油漆作胡同
其儿父母仍住在油漆作胡同。
这里曾是油漆工匠集居的地方。满清入关,要对故宫进行修缮和维新,便将明朝内官监的房屋土地,分配给从全国各地征来的“高级油漆工匠”们居住。油漆易引起火灾,所以胡同与故宫隔开一个景山公园,还要再往北米许。清亡后,油漆工匠们作鸟兽散,这里已成为普通百姓的居民区。
其儿从小到大住在这儿,直到出国。
胡同曲里拐弯,时宽时窄。我至今搞不清楚其走向和布局。胡同在地安门内大街有个东出口,我俩就是从那儿进去的,二次都是。第一次是六年前,今天是第二次。
那个门口有棵榆树的院子仍在,院里堆满各家的小厨房,凌乱一片。找到北屋,开门的正是其儿父母,一对即将退休的老实本份的邮递员。
让进屋,在沙发落坐。那个沙发上仍铺着白毛巾,跟第一次来时所见相同,只是那次是其儿奶奶接待。
先作一番自我介绍,他们马上说,恩人呐!其儿一直提到你们,出国前说,出国后的信件和电话中每次都说。你们待她真是太好了!为她办出国邀请函,为她买往返机票,为她提供住房、介绍工作、办妥新西兰绿卡……
其儿妈妈边说边握着我的双手,眼里写满感激。她爸忙着倒茶,添加果脯、瓜子,反复劝我俩多吃点。
我不得不说起,我俩去德国工作后其儿失踪的消息。他们显然非常震惊,神情立刻慌乱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说,已有好几个月没收到其儿的来信和电话,是死是活身在何处,根本不清楚,这个让人操心的丫头会去哪儿呢?太不懂事!显得比我们还着急。
从他们的言语和神情变化来看,其儿显然不在北京,或者说,即使在北京,也没有联系过他们。除非,他们是奥斯卡获奖演员。
他们一直把我们送到地安门内大街口,才神情黯淡地与我们挥手作别。
谢烨和李英摄于激流岛
就是在这个路口,六年前,兰若与其儿依依不舍地离别,两人在那一刻确定了恋情。
而在此之前,我俩问了好几个人,才在曲折多变的胡同里找到其儿的家。她奶奶在,说其儿找同学玩去了,不知道是否回家吃晚饭。
那是年5月27日,从下午四点等到差不多五点,正想走,其儿穿着白裙子推门而入,看到我俩“呀!”了一声。
我说,德国明斯特“国际诗歌节”邀请我俩去,因我们是无业青年,同时出国被认为有移民倾向,而且兰若在“消除精神污染运动”时被列入过内部批判名单,所以护照一直没批下来。已经不抱希望,今天公安局突然来电话,通知可以拿护照!我们拍马赶去,先上公安局取护照,再去德国大使馆送签,没想到当场就拿到。一阵忙乱,才想起必须得跟好友告个别,就先打肖文的公用电话,她不在家,便来你处。
其儿低声说,她去唐山参加文学创作会,过两天就回来……你们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她说着说着,“吚吚吚”抽泣起来。梨花带雨,凄美可爱,让人生出怜香惜玉之情。
兰若说,好好的,别哭呀!邀请函只有三个月期限,我们会很快回来的。
其儿的哭,好象一时半会儿刹不住车。她边哭边说,好多人……一出去……就不回来了,你们……也会,我有预……预感,我的感……感觉……一向很准……
兰若说,就算你的感觉准,那咱们来跟你告别,更得好好说说话,不能一直哭吧!
我说,人家其儿还是小女孩,伤心着呢!
兰若说,这个黑陶花瓶,麻烦你转交给肖文。她一直挺喜欢,有一次在我家,盯着它看了好久。给她做个纪念。
兰若进门时,已把它放在沙发边的地上。那天,我俩是骑自行车去的,从万寿路到油漆作胡同,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兰若坐在车后座,抱着花瓶,小心翼翼,唯恐有闪失。途中还被警察叫下来训话。
其儿面对兰若,泪眼相望,如小女孩般委屈,抽泣得忘情、投入。她说,我会转交给肖文的。那我的纪念品呢?
兰若顿时尴尬脸红,手搔着头,说,真不好意思!把你给忘了……不过,我俩来看你了呀!
我说,这样吧其儿,到了国外,我们买一个寄给你,你想要啥?
我要一只考拉!绒布做的那种!她脱口而出,看来答案在她脑袋瓜里想了好久。
考拉,在兰若的诗中称作“树熊”。他和它的共通之处在于:清澈,单纯,呆萌。
兰若好象心里有亏,赶紧说,我们一定把考拉寄给你。
其儿止住哭,用手绢擦擦眼泪说,看到考拉,我就会想起你和你的诗,觉得好朋友仍在身边,不曾离开。
我一听,感受味道有些不对,就拿起写字台上的一本杂志,看了起来。
其儿沉浸在自己的情意中,对兰若说,心里积攒了好多话,再不说,可能就晚了。你送给我的二本诗集:《黑眸子》、你与书婷的抒情诗选,书都快被我翻烂了,那些诗句好象原本就在我心里,通过你的笔倾泻出来……我已开始学着写诗呢。
其儿从写字台的书列中抽出一本笔记本,递给兰若,他翻看起来。
那是黄昏的苍茫时刻,谁都忘了去开灯,天慢慢暗下来,黑天使的翅膀渐渐逼近。
其儿继续说,我写这些诗,是对着空气中的你写的,全是为你而写,全是想对你说的话。我们是两条鱼,在水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们是两滴晨露,相望的一刻被诗的阳光同时照亮。我们是两只漂亮的瓢虫,在一只大蘑菇下躲雨,做着相同的梦……
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耳朵有些共鸣声,脑子仿佛僵住,眼睛已经看不清杂志上的文字,身体象被施了魔法,钉在沙发一角。
其儿已经忘记我的存在,面对兰若说,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兰若背对着我说,记得,一年前,在昌平“新诗潮研讨会”上。你穿着天蓝的裙子,梳着两条小辨儿,眼睛直直地看向我,一心一意的神情走过来……我们三人在水库边上,玩起打水漂。你的水漂打得真好,石头能在水面跳五、六次,而我扔出去的石头,“咚”的一声就沉到水下去了。火华说,兰若你这不叫水漂,象投河,象跳井,象石沉大海的投稿。你告诉我,是我找的石头不行,就帮我找来一些扁石块,结果还是不太行,最多在水面上跳一下。
其儿说,那天的情景就象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后来,肖文姐带我们三人一起去摘桃。趁看园的农民不注意,我们溜了进去,刚摘几个,你就说,快点撤!“敌人”就要上来了,我们会被发现的。肖文姐说,我们不该带兰若做坏事,一个乖小孩会被我们带坏的。你说,没事!我高兴跟着你们一起玩儿。直到走出桃园的篱笆墙,你才松了一口气,掏出手绢儿擦桃子。把擦干净的桃子先递给肖文,再递给我,接着是火华,最后一个才给自己。
兰若说,你行啊!记得这么清楚。
其儿说,怎么会忘呢?那些珍贵的回忆,那些珍藏在心底的友谊,一直陪伴着我,还留在我的诗里。
兰若说,你的诗写得挺好,如果不写上你的名字,人家还以为是我写的呢。
其儿说,我们是相同的人,不,我们在根上同一个人。第一次见到你,看见你全身散发着光芒,我走向你,好象走向火焰,多希望那火焚烧我,让我熔化在火焰中,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场火灾,我曾无数次祈求上天,让我的生命停止在那一刻。
我已被震撼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处于失语状况,身体无法动弹。兰若好象也一时失语。
其儿说,后来,肖文姐带我去你们家玩了两次。我对大院是有心病的,对大院子弟更是看不惯。胡同的烟火杂气与大院的浩荡大气毕竟完全不同,胡同的普通百姓与大院的干部子弟终究不是一类人。
但见到你,发现你没有那些大院子弟身上的匪气、痞气、傲气。到了你家,看到墙壁上你画的画儿和写的诗句,感到亲切和欣喜,那不就是我梦中的童话世界吗?!
每次上你家之前,我都会先洗个发,把精神清洁一下,告诉自己,我已经把世俗的尘土洗掉了,把内心的尘土也洗掉了,我要去的是一个纯净的精神世界,一个快乐的童话王国。
兰若说,别这么说。我觉得,我们天生是一模一样的,火华是我后天改造的。
其儿点点头,说,每次上你家,就像去过一个节日。吃你种的蔬菜,听你们讲生活中有趣的故事,讨论人生的意义和终极问题……你送给我诗集,火华姐送给我她刚做的风衣,昨天在你家门口的花园,肖文姐还给我们拍了好多照片,照片还没冲印出来呢!你们却要走了。
兰若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要彼此惦记着对方,就永远不会走散。
其儿说,人是会遗忘的,会走散的,而且一走就是一生。
兰若说,精神上的相通是长久的,就象命运,命运不是风,一吹就散,命运是大地,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走在命运里。
其儿说,是的,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我们在精神上是同一的,你是我命里的,魂里的。这份感情,在前世就已注定,在第一眼看见你时就一下明了。这份感情,让我们自成一体,从此世界与我无关。
顾城和李英的右臀相同位置上都有一粒黑痣
(取自凤凰网摄制的纪录片《流亡的故城》)
兰若说,15岁时,我在一首诗里写过,“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其儿说,今日一别,可能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寄希望于来生吧。
兰若说,别这么悲观。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写过许多故事,那些前世的神仙狐鬼精魅都能化为现世的美人,成为才子书生的又一个妻子,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更不要说我们仍在同一个世界。
接着,兰若说起《聂小倩》、《辛十四娘》、《绿衣女》等故事。
我听不下去,就说,你们慢慢聊,“聊斋”里有好几百个花妖孤魅的故事。我得先回去整理行李,家里还有一大堆事。
兰若也起身说,不聊了,天已黑,我们走了,其儿,再见!
其儿把我们送到院门,我跨上自行车说,兰若,我不再驮你,否则又要被警察教训,你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吧。我先走了,其儿,再见!
我象平常一样微笑,若无其事地骑车走了。一阵风吹来,夹带着沙尘,吹进眼里,让我泪流满面。
后来,兰若告诉我,走在胡同里,他的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左手被其儿的两只手紧握。路灯把两人的身影一会拉长,一会儿缩短,不管如何变幻,地上的影子总是紧紧相随,象二个灵魂的纠缠。
一直送到地安门内大街口,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他跳上回万寿路的公交车,透过车窗玻璃,看见风中杨柳一样的她的身影,暗暗发誓:
今生一定要娶到她。
6年李英接受凤凰网的采访,
讲述激流岛上的生活
(图片来自网络。长篇连载,未完待续,敬请白殿疯病一般治疗白癜风要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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