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种自认为比别人高人一等,自己把自己当救世主,自认为比老百姓高明,自认为肩负着拯救下层人民重担的作家,我很反感,因为我知道他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的真实面孔,所以我提出“作为老百姓写作”这样一个低调的口号,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孙郁:这确实是一个有意思的文本,我想到黑衣人对个人的怀疑。鲁迅的一个特点,就是他首先认为自己不行,有一种失败感。鲁迅最讨厌作家和学者装腔作势,做导师去指导别人。他说连自己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怎么能给你们当老师呢?所以鲁迅一直在摸索,但我看你的《生死疲劳》里面,其实写了人的一种挫败感,那种叙述语态很有意思,特别是你对莫言自身的嘲笑,太有意思了。我觉得任何一个很有意思的作家都会拿自己开玩笑的,对自己展开有限性的审视,包括王小波也是这样,他首先把自己解构掉了,把自己看得很低,然后再去解构别人。这是很有特点的。接下来的话题是,你提出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这个口号反响特别大。我现在想到一个问题,其实作为普通老百姓来写作,这种观点是没问题的,只不过中国的百姓呢,按照鲁迅的观点是有惰性的,创作其实是有反惰性的,是超越了民众,尽管他也是民众的一员,但是有一种智性的创造,是一种独舞,一种高蹈在上面的存在,心里面有一种脱离大众的语境。尽管你的猫腔,还有《生死疲劳》用了民间话语,用了民俗的东西,但其实你像尼采一样,飞扬在里面,像河流一样在流淌,是你自己的,是一种天马行空的东西,在个人的创造性里面,你还是超越了这个东西。
莫言: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作家的立场问题,换句话说,是怎么样来看待自己的职业的问题。严格地来讲,“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这个说法也经不起推敲,因为目前你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肯定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百姓了,跟我家乡的父老,还有城市胡同里的老百姓,还是不一样的。我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口号,是基于对我们几十年来对作家地位的过高估计,和某些作家的自我膨胀,这个我觉得也是从苏联来的。
孙郁:称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莫言:对,还有人民艺术家、人民演员,动不动就拿出“人民”这个口号来往自己脸上贴金,而且我觉得,我们这个年龄的作家,可能对自我还是有一种比较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吃几碗米的干饭。王朔就说,我就是个码字的,是吧?对作家职业的神圣性进行一种消解,但这种消解是一种矫枉过正,是一种对那些满口神圣满肚子龌龊的写作者的反抗,建立在自嘲基础上的反抗,其实也是一种高级阿Q精神,“我是流氓我怕谁”?潜台词是谁不是流氓?你们还不如我呢。对那种自认为比别人高人一等,自己把自己当救世主,自认为比老百姓高明,自认为肩负着拯救下层人民重担的作家,我很反感,因为我知道他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的真实面孔,所以我提出“作为老百姓写作”这样一个低调的口号,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孙郁:你这个思路非常重要,“五四”以后,中国的文化其实是按照两条路走下来的,一个像鲁迅,始终把自己当作边缘人,自我流放在社会底层,不找导师,也不当导师,另一个就是自认为真理在握的人,比如胡适他们,包括一些左翼文化人。
莫言:他们那个时代自认为真理在握的,可能还不是胡适,而是后来30年代在上海的左翼人士,比如郭沫若、成仿吾、周扬他们。胡适还是很有雅量的,我看到苏雪林写给胡适的信,用泼妇骂街般的语言,咒骂鲁迅,把鲁迅的文学贬得狗屎不如,把鲁迅的人格贬得禽兽不如,胡适很冷静地回应她,肯定了鲁迅的小说创作和小说史研究,这不容易。
孙郁:当认为自己掌握真理的时候,那就是排他主义,最后就是社会的灾难,文化的灾难,这是一种单一的东西,而鲁迅的最基本命题是“人各有己,自他两利”,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能发展自己,而且是互利的,对个人的潜能可以进行无限地开掘,要尊重每个人的个性。我觉得这个提法很好。你的个性飞扬是一种姿态,作为一种很清醒的自我认识,在你的具体创作里面,是如何表现的呢?
莫言:在具体创作里边,所谓“作为老百姓的写作”就是从自我出发的一种高度个性化的写作。我的观点就是说,一个人的作品不可能只写给自己看,还要有广大的读者来看,尽管不承认要用作品来教化这个社会,但作品还是在影响着别人。这种东西是一个客观存在,无法避免。一个作家从自我出发写作,如果他个人的痛苦,个人的喜怒哀乐与大多数老百姓的喜怒哀乐是一致的,这种从个性出发的个性化写作客观上就获得了一种普遍意义。比如说,我是一个白领,我就写白领的生活,当然它也会获得白领阶层的认可,甚至某些所谓的下半身写作,我觉得也有它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还要做一种对自我个性的开拓扩展。如果你本身视野狭隘,个人的体验非常肤浅,那么你这种所谓的个性化写作,出来的成果或作品,它的普遍意义也会非常得有限。我想,我们几十年来,特别是“文革”前后,很多作家对作家的职位给予了过高的估计,对自己给予了过高的估计,有很多作家对不应该 孙郁:现在看你的文章还是非常清醒的。
莫言:如果有这么一个清醒的认识,有这么一个自我警戒,可能就稍微好一点。
孙郁:我发现写的过程中,你一直试图在向一些极限挑战,比如审美方面,鲁迅认为不美的东西,不能写的,你却去写了,对于那些意象,或者说敏感的东西,你在写的过程当中,是超越性地写,还是从那里获得了一种快乐呢?
莫言:鲁迅先生讲的毛毛虫不能写,鼻涕、大便不能写,从美学上来讲毫无疑问是对的,但文学创作过程当中,一旦落实到每一个作家的创作上来,落实到某一个特定的创作的社会环境上来,有时候这种东西反而会赋予文学之外的意义,我想这也不是我的发明。我们看拉伯雷的《巨人传》,里面写了很多大便,已经变成了一种创作风格。韩国作家金芝河的“屎诗”,他们以这种方式对社会上所谓的“庄严”进行亵渎,对一些所谓的神圣的东西进行解构。包括我们现在的很多年轻诗人的诗歌,都是一种“小人物”对压迫着他们的东西的反抗。其实在农村也存在了很多这样的现象,报仇时或发泄怒火时,莫过于用人的排泄物,抹到人家的门窗上,这当然很低级,包括俄罗斯也是,当出了一个奸夫奸妇的时候,人们就会往他的门窗上刷柏油,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这种小人物内心深处的愤怒,实际上已经超出了文学的审美范畴。我想起80年代写的一部分作品,《红蝗》、《欢乐》,实际上是对整个社会上很多看不惯的虚伪的东西的一种挑战,并不是我真的要歌颂大便。这里面所谓的大便,其实像马粪一样,并不脏,我们农民经常可以用手来拣马粪蛋子,特别是要劳动要播种的时候。
孙郁:你在写这些所谓龌龊的意象的时候,与贾平凹是不一样的,你写龌龊的意象是飞扬起来的,是飞动的。说到你向极限挑战这个话题,当我读你的《生死疲劳》时,开始比较担心,关于变驴变马那段,我担心会写不好。但是读完后我完全接受了阴阳两界,因为这种转换是很难的。过去《聊斋志异》写那些狐狸等意象的时候,写的很真,一点假的没有,你能做到这点是很难的,其实,中国人一写阴阳两界,特别是阴界的东西,就让人感到一旦和阳界的搞到一块去,会很假。这与你狂欢的笔法有很大关系吗?
莫言:我觉得是狂欢笔法,是获得了一种说服力。像我们乡下日常生活当中有这样一种人,哪怕一个很平常的事件,被他神采飞扬地一讲,虽然知道是在信口胡编,但你感觉到很有说服力,这种说服力是一种艺术的说服力,不是事实的说服力。他那种夸张,那种对事物的渲染,使你感觉到类似艺术的愉悦。听这种讲话,已经忘掉了事物本身的意义。他的讲述,讲述过程当中的艺术夸张,让你感觉到获得了一种巨大的欣喜。另外,我想《生死疲劳》之所以能够在阴阳两界的转换上,让大家觉得还比较自然,除了整个小说的叙述腔调极度夸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我对这部小说里面所描写的几种动物非常熟悉。小说里的牛啊,驴啊,猪啊,狗啊,我确实是跟它们打了大概有二十年的交道,我多次讲过我和牛的关系,我从五年级被赶出校门,就与牛在一起呆了两三年,与牛有一种心灵上的沟通。另外,我从小生活在聊斋氛围之内,那种村庄文化里面充满了浓厚的聊斋气,高密也算是聊斋文化圈吧。高密东北乡处在高密、平度、胶州三县交界之地,也是过去的一个荒凉之地,民国初年还没有多少人烟,县城周围一些日子过得不太好的人,打架打输了,破产了,或是犯下什么事了,就会跑到下面去。三县交界的地方,谁也不愿意管啊,互相推诿,谁也不会去普查这么一个村庄,另外这个地段生存比较容易,可以随便盖房子,开发上几亩荒地,在这样一种环境下,人与大自然会产生很多很奇妙的关系,人更容易产生幻想,人跟鬼怪文化,动物植物之间的关系,比人烟稠密的城市里密切得多,亲切得多。我从小就是在这样一种聊斋文化的氛围中长大的,谈狐说鬼是我日常生活的重要一部分,而且我小时侯也不认为他们说的是假话,是真的认为那是存在的。
孙郁:80年代我看《红高粱》,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提到中国作家没有宗教背景,色彩比较单一,但在《红高粱》里出现了完全像梵高、塞尚的绘画那样的色彩。我觉得你找到了一种中国人表达乡土世界的底色。这么美,这么漂亮。梵高有一个关于芦苇的画,你记得吗?你认为那种红黄之间的颜色,我觉得是找到了一种底色。20年后,《生死疲劳》转换成中国的鬼魂,像《聊斋志异》的谈狐说鬼,但仍有早期的灵动在里面,应当说,你真正找到了属于你自己的底色,逐渐拥有了一种更适合我们中国人的智慧表达方式。
莫言:我自己倒没想这么多。讲到《红高粱》那个时期,八五、八六年的时候,当时很多人说我是文化寻根,但我觉得《红高粱》更多是受到了西方画家的影响,我在军艺上学,学校图书馆里面有一套印象派画家的画册,包括梵高的、高更的、塞尚的画,我每天都去看那些东西,我当时想梵高的画里面,树木像火焰一样,星空都是旋转的,他是想象的,但后来我们看到高空中的星云图,星云形状跟梵高的画里的星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梵高完全凭了天才的直觉破解了宇宙的奥秘,梵高的时代肯定没看到现在的星云图,他怎么会知道星云是那个形状的?我们现在一看这种彩色的星云图,发现梵高多少年以前已经用他的画画出来了。
孙郁:我觉得鲁迅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提出来了,但没有尝试。当我看到《红高粱》时,我对同学说,莫言厉害,因为我小时侯画过画,了解一些美术知识,我感觉到你是把印象派的画风引入文学了。一次在沈阳召开批评家会议上,我说中国作家从此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底色。在这样一种底色下来写小说,过去很少有的。当时我看你的《生死疲劳》里六道轮回的色彩就更有意思了,这是中国的版画、中国的木刻、中国的乡间音乐、中国的狂欢。
莫言:你看《红高粱》里面,包括《红蝗》里早期那些小说,我自己实际上并没有意识到在浓墨重彩地写颜色,后来读了陈思河的一篇文章叫作《声色犬马皆有境界》,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写了这么多的色彩,从此以后反而注意了,后来就不愿有意识地去强化这种描写,本来是应该写颜色的,也不写了。越往后写,颜色写得越来越少了,有意识地回避这种颜色。到了《生死疲劳》里面几乎没有这种颜色的特意渲染了,浓墨重彩,像泼墨一样地写颜色,没有了。
孙郁:但《生死疲劳》是充满了声音的,我读起来感觉到阴阳之间的独白,还是很有意思的。你的每一部长篇小说都是不重复的,比如《十三步》写了你想象当中的奇迹。我觉得你每一部长篇小说在结构上总是在试图寻觅新的样式,《酒国》、《十三步》、《天堂蒜薹之歌》的结构都不一样,这是煞费苦心的。
莫言:《十三步》严格意义上来讲应该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现在所谓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其实是中篇的连缀,第一部是中篇,后来催着约稿,那就继续写吧,写了五篇,实际上是组合起来的系列中篇。《天堂蒜薹之歌》应该是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年的春节前后,我在高密东北乡的一个供销社仓库里边开始写作《十三步》。当时我突然感觉到,其实人称就是视角,视角就是结构,当人称变化了以后,观察点也就变了。它本身就变成了小说的一种结构,所以《十三步》就把我们现代汉语里所有的人称都试了个遍。我、你、他、我们、你们、他们,还有它们。我今年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他这部小说的结构方式跟我的《十三步》类似,当然,他比我写得好。
孙郁:我很喜欢《十三步》,它好像是你的第一个城市题材小说吧?
莫言:这实际上也是一部关于社会问题的小说。我最早的构思,就是想为教师鸣不平。当时我大哥他们刚从湖南调回到县城,在县第一中学当老师,那个时候社会上教师地位比较低,知识分子的收入也很低,当时流行的说法是“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卖茶叶蛋的胜过造导弹的”,而中学教师或者小学教师更是一个弱势群体,收入很低,工资还欠发,我对此深有感触。回家探亲时,看到我大哥大嫂他们读了二十多年书,然后又教了二十多年书,日子过得还是那么穷哈哈的,真是非常清贫,勉强能够生活,而当时社会上有很多小商小贩,成了万元户,因此我就想写一篇为教师鸣不平的小说。
孙郁:所以我看了《十三步》之后,包括《天堂蒜薹之歌》,让我觉得你的复杂性在于,你其实有创新性前卫性的一面,但你的现实情怀还是很厉害的,批判精神很厉害。
莫言:实际上,我觉得这是很多评论家对我的评论中都忽略了的一个重要方面,其实我对弱势群体的关怀是一以贯之的。
孙郁:我看了很感动,有的地方都落泪了。
莫言:我对弱势群体的 孙郁:他们强调了你的另一点,而把这个忽略了,你批判现实很强烈。
莫言:他们更多 孙郁:《酒国》就很有意识,发出的批判是相当深刻的。
莫言:在我目前所有的创作里面,下刀最狠的是《酒国》。因为它所触及的问题是极其尖锐的,而且是在那么一个时期……《酒国》对腐败政治的批评,不仅仅是对腐败官员的批评,而是对弥漫在我们社会当中极其腐败的东西的批评,譬如大吃大喝,穷奢极欲,道德沦丧。
孙郁:我觉得这是另一部《狂人日记》。
莫言:这种腐败波及到每个层次,不仅仅是官员的腐败,当权者的腐败,包括下面的每个小人物,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来进行他力所能及的腐败。
孙郁:你对现实的批判,超越了当下一般的简单道德化,变成了一种寓言。
莫言:这要感谢鲁迅先生开创了“改造中国国民劣根性”主题的发现,它没有使我把反腐败小说变成一种正义和非正义的文本,没有变成对弱势群体的道德关怀,和对腐败群体的道德义愤,没有停留在这个方面。
孙郁:是超越。我觉得比那种主旋律的作品高超多了。
莫言:“超越”还不太准确,应该是“深入”了一些,他们是附在一个膜上,我是戳到膜下面去了。之所以能戳到膜下面去,我想更大的力量是一种同情。这种同情不仅仅是对弱势群体的同情,而更多的是对所谓的强势群体的同情,就像鲁迅在《药》里面刽子手康大叔讲到夏瑜时说,这小子竟然说打他的狱卒阿义可怜,他觉得很奇怪,我是手握屠刀的,是吧,我是可以杀你的,我怎么会可怜呢?这小子竟然说我可怜,这一句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我看了林昭日记,林昭的谈话,林昭对那帮虐待她的罪犯,女牢里面受公安人员指使虐待她的人,她不恨他们,她可怜他们。
孙郁:林昭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基督徒了。
莫言:对虐待她的狱卒们,她说,我真同情你们啊,我真可怜你们啊,我想,这样的同情,这样的怜悯,就不是那种对弱势群体廉价的怜悯,哎呀,我看到你小孩没学上啊,我看到你衣食没有保障啊,我想这种对弱势的怜悯,当然也很宝贵,也很高贵,假如我们能够深入到对强势群体的一种可怜上,像鲁迅讲的,夏瑜这个革命者的眼光就太高了,你真可怜,你彪形大汉,你膀大腰圆,你手握屠刀,你声若洪钟,拳头比我脑袋都大,但是你没有灵魂,我可怜你们。我想林昭也是这样,我是一个弱女子,被你们关了十几年,我已经是伤痕累累,百病缠身,但面对你们这种虐待,你们这种酷刑,我不恨你们了,我可怜你们,我同情你们,这个我觉得就上升到一种宗教的高度,不是一般意义上廉价的东西了。所以,我觉得《酒国》稍微让我满意的一点就是包含着对这种所谓强势群体的悲悯。
孙郁:这个是很高的,写作也涉及到一个审美的问题,有一些作家和艺术家,他日常对写作和对自身充满了一种焦虑感,但是他创作的时候,比如说梵高,他在焦虑,在反抗黑暗,但他在用金黄的颜色画的那一刹那之间,是有一种精神上的愉悦感的,很快乐,当然他是一种挣扎的快乐。还有的作家,他生活也是很不愉快的,但他写的也很美啊,他不写不愉快的东西,他自己也很痛苦,但他写很美的东西。那你呢?我想你肯定也是焦虑的,你在写惨烈的现状时,获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感?
莫言:我想这是发现的快感,是一种“痛快”,既痛又快,因痛而快。我发现了人可以在不正常的环境下,变得如此残酷。这也是鲁迅所说的人类灵魂的实验室。当然,这种极端的写法,本身也包含着狂欢的东西。
孙郁:与巴赫金关于拉伯雷研究中的广场狂欢相似,那就很有意思了,你既有鲁迅那样的一种传统,又有和鲁迅精神不完全一样的传统。鲁迅是从尼采、克尔凯郭尔、叔本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传统下来的,实际上拉伯雷是另一种传统。
莫言:其实我那时并不了解这些。
孙郁:但这两种传统在你身上兼而有之,所以就显得你的作品是声调多部的,而且很丰富很复杂。
莫言:去年,我女儿要用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研究拉什迪,逼得我没办法,看了巴赫金分析拉伯雷的书,我一看真是感觉相见恨晚,每句话都往我心里送。
孙郁:这是两种完全不搭档的传统,王小波也是走的这个传统的,王蒙他们基本是从苏联的现实主义过来的,那么鲁迅是从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脉过来的,鲁迅身上没有巴赫金的这种狂欢,他有黑色幽默。但是鲁迅的传统和你身上的癫狂、戏谑,很奇妙地叠合在一起,有人从这个角度来评论你吗?
莫言:好像有人谈过吧。最早是80年代时说的酒神精神,还有很多人讲过拉伯雷的传统。
孙郁:那你当时没看关于拉伯雷的研究?
莫言:他的书没有看,《巨人传》也没看。去年就是因为女儿做论文,读了巴赫金,真是感觉到相见恨晚,精神上产生强烈的共鸣。鲁迅里面有一些调皮的东西和因素,跟狂欢差不多的,《铸剑》里面那三个头在鼎里边追逐撕咬的场面,我觉得就是属于狂欢的。我们读到这一段描写的时候,没有太多愤怒和痛苦,读者也是获得一种狂欢的快感。
孙郁:我觉得你身上的特点,第一,是对自己特别清楚,第二,你的精神能量是非常旺盛的,这和一般作家不一样,比如《檀香刑》、《生死疲劳》你一气写下来。你早期与后期语言发生了很大变化。80年代你写《红高粱》的时候,特别是《透明的红箩卜》,语言非常的温润,有一种质感,在青年作家中包括老作家,你的语言是非常特殊的,我特别怀念那个时候的语言,实在是好。后来我估计你是故意放弃了这样的一些东西。
莫言:越写技术越熟练,越写越注意消灭病句,考虑用规范的汉语。现在回头看《透明的红萝卜》很多句子是不完整的,有的缺谓语,有的缺主语。
孙郁:但是就是那种句子有魅力。鲁迅的句子要完全用主谓宾定状补也是说不通的,比如《孔乙己》当中说:“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莫言:鲁迅那个时候,白话文还在初创时期。
孙郁:所以一个人在不懂规范的时候,那种完全朦胧的表现反而效果更好。你后来的语言也不错,但我觉得变化很大,也可能你故意用一种粗壮的、浑厚的,“咚咚咚”轰炸的东西,表达另一种审美态度。不是说你现在的语言不好,现在也是一种风格。我在读《生死疲劳》的时候,有这样的体验,如果这种语言再节制,或者在某些方面再停一下,住一下,再涵泳一下,是不是能够更好?《生死疲劳》不可能要求像知识分子那样温文尔雅,可能你就是这种狂欢的风格。在语言上你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潜能的,语言天赋很好,看你55岁以后能不能写出另外一种东西。我觉得你在韵律上,在意象上得了中国传统民间很多好的东西,但我觉得在语言本身的表现方法上好像应该能够更好,在语言本身的魅力上再干练一点,这可能有点过多的要求作家了。如果这样的话,文本的意义可能更大。
莫言:干练的语言,也实验过,比如《酒国》里边《肉孩》那部分,还有一些短篇的语言。也有很多别的披头散发狂欢式的语言。
孙郁:如果你要是过份地重视语言,走向像某些作家那样矫揉造作的路子,还不如就这样。
莫言:有个成语叫“得意忘形”,作家进入写作状态,叫“得意忘言”。
孙郁:我觉得你的语言空间还是很大的。不管怎么说,会有更多的人来研究你,而且20年来,你是中国当代小说家中仅有的几个可以让人来不断解释的存在。鲁迅是条河,你也是一条河,当然河有大有小,你的变化和你的丰富性,给我们的记忆,给20年来的中国当代文学还是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文本。▲
来源:
《鲁迅研究月刊》年第10期
有些人也只能如此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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