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年第4期《收获》“好说歹说”专栏
时间:-4-18下午
地点: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室
谈话者:章培恒陈村
陈村:我看到楚图南说新诗,他说五四以来小说的成就最高了,诗歌不行。说胡适、俞平伯等人的诗读起来像小脚女人穿天足的鞋子一拐一蹩,说徐志摩怪声怪气。可能小说容易被看见。小说可以直接对社会发言。
小说,看它的发展,前面有传奇,到写《金瓶梅》、《水浒》、《三国演义》这种东西了,拿西洋人的标准,《红楼梦》讲不通的,它的结构是怪的,另外的章回小说结构,像《儒林外史》等是由片断组成,不是现代意义的长篇小说,要算只能算是另类的长篇。它没有宏大的结构和起初的构思。这种小说跑出来了,比较容易读,很多的白话,给大家开了眼界。后来林琴南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用文言来推广现代叙事。它像是文言白话间的一个缓冲。一个小说,真到《狂人日记》、《阿Q正传》登场,已预演了那么多东西。预演是有作用的。《狂人日记》的白话也怪怪的,一开始用“某君仲昆,今隐其名”,后面是狂人的疯话。新小说就这样从疯话开始了。
章培恒:以前小说这么长时期的发展,当然对现代小说很有影响。五四以后的小说,写实主义占到优势,现代文学作家很快接受了写实主义,不是一个人接受,而是普遍地接受。这恐怕就是因为有我们的《红楼梦》、《儒林外史》,甚至《金瓶梅词话》打下的基础,这些小说一直到《海上花列传》,都是写实成份比较浓厚的,中国的小说,只是在《西游记》里有一点……
陈村:神魔的。
章培恒:非现实的成份比较多。《封神演义》也是这样,但它的影响远远不如《红楼梦》。中国原来的传统,就是这样。所以后来新文学的小说一下子采取了写实主义的那一套东西。
陈村:里面有一点区别。《红楼梦》是意和实结合得非常好的一部作品。有些东西就比较实,一下子给你坐实了,就是这个故事,你也不要有别的什么想头了,你也不要猜它题外之义或言外的什么。它没有的,干干净净。到新文学时候,读沈从文东西也是写实,具体到湘西到凤凰,到河两边的什么人,翠翠什么的,有具体的人名地名出现。沈从文里面也是有种意。跟有些作家的,跟创造社和左联提倡的东西不一样。
章培恒:左联的那些东西,除了一些比较优秀的以外,大概连写实主义都算不上。
陈村:它要战斗的。当时我们民族国家人民的利益。鲁迅自己也说,当然鲁迅作品是超脱于这些的,他说自己是遵命文学。他也是想要把小说也做成投枪匕首。那些小说,不讲它主题意义,看它的白话过程也蛮有意思的。这白话我不知道怎么读起来比读《水浒传》还困难。可能是西方文学的干扰,林琴南翻出来的那种东西,还有那时好多人都懂外文读原著。早期的一些东西怎么读起来就那么的不爽。
章培恒:很难说一定是西方的东西。有的当然是西方的东西,但有的不是。从早期的白话来说,有的写得别扭是因为中国的古文的关系。所以周作人说,早期白话文先是写成文言,或者在脑子里用文言构思以后,再翻译成为白话。周作人他们对袁宏道等人晚明的小品评价很高,这里面当然有思想上的因素,所谓“性灵”,他们的主张,“不拘格套”的理论;还有一个恐怕就是因为形式。如果是按照袁宏道他们的小品的那种方式,或者按袁枚的方式去构思,构思出来再成为白话,这个还比较好办,如果是按照唐宋古文的……
陈村:唐宋八大家。
章培恒:去构思,再翻译成为白话,这个就厉害了。
陈村:说到袁枚,我在翻《小仓山房尺牍》,第,《辞妓席札》。人家约他去嫖娼,他不去,他写信讲他为什么不去。写得很好看,普普通通,他也没作状,讲很多道学的话。确实很好看。他不难为人。有些人在文字里埋了很多像地雷一样的,清朝研究古文集大成了,有些人显得有学问,像那个林琴南写起文言那文言也是很难读的。他难为你。但在古人的笔记里,写着玩玩的,给朋友写封信给你总不见得是要考你。这样反而好读了。
章培恒:袁宏道的弟弟袁小修就说过这样的话,当时的人喜欢苏东坡是喜欢他的那些小文章,不是喜欢他的大篇的文章。他所说的小文章大概也就是那种随笔性的,还不包括《前赤壁赋》。因为《赤壁赋》里边那些文字的组织……
陈村:非常用力的。
章培恒:跟唐宋散文的东西一样,一个很特出的现象,里面的虚字用得非常多,实际上用不着用的,他完全是为了声调的关系。所以如果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构思,再弄成白话,就疙瘩了。
陈村:前段时间买了些钱穆的书在读,《现代中国学术论衡》里面有篇《略论中国文学》,讲到中国文人的为文之道。他讲到曹操领着八十三万大军南下荆州,进退两难。赤壁大战怎么打仗怎么带兵是史家写的,文学家曹操走出帐门,看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这个“心情”归他写。以后在赤壁江中,有客把洞萧吹起来了,如泣如诉,苏东坡想起曹操带着大军南下,望望天望望地的那种感觉。曹操的心情也是他的心情。古人有意思。看钱穆那些宏论。我想确实是这样,我们看不到古诗里的那些故事,古人叙事的冲动不强烈,不把它当个正经东西,多数是论道的或抒情的文字。
章培恒:所谓的文,很多实际上它是应用性的,叙事的东西主要在史里面。史的要求本来就和文不一样。
陈村:在司马迁那里,也常抒发一点感悟,他写屈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插进这一段很像散文,情绪强烈。直到很后来,大众要求的叙事才被正视。
章培恒:叙事主要在行状什么里面,正像李梦阳所说的,宋代以前的好一点,虽然韩愈谀墓啊什么的,还有许多是写真实的人。宋代开始,墓志铭行状里面写的都是模范人物,不模范的事情他不写,这样一来,看起来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陈村:小说家有记述他人事情的冲动。托尔斯泰写了那么多的故事,都不是他自己的故事,都可以把它一一拉到笔下写出来。随着文字的普及,印刷的方便廉价后,总是走到越来越俗的地方去,流向。包括白话文的兴起,那么迅速取得优势,也是因为俗的要求变得那么强烈广泛,有利可图。也可能有其他的因素,晚近古人的科学不行,没成系统的研究开发,后来引进了西方的科学,拿古文这种不精确的文字,善于抒情而难于状物的文字来讲西方科学也是很困难的。像《天演论》就译得奇怪。西方来了,文言应该寿终正寝了。
章培恒:我想不完全是那样。按照胡适的说法,用白话文来表达,反而更能显示出美的东西。我想这个话还是对的。
陈村:白话文更能直接的显示出。文人弄过之后的美,有士大夫的趣味修养;白话的美,大概就是床前明月光,直通通地照下来。
章培恒:另外,小说如果用文言写,最高的境界大概就是《聊斋志异》。
陈村:《聊斋》写得非常好看。
章培恒:是啊。但是《聊斋》它无法生动具体地描写,它只能够写得相当的概括,相当的浑成。一要写得生动具体,它就必须突破文言的约束。一突破就成半文半白的东西。所以在这里有两个小说是可以比较一下的。一个是《娇红记》,是一个蛮值得重视的小说,它的人物的描写,感情的描写,都远比《聊斋》生动细致,那样的一种描写的生动细致,连“三言二拍”里都很少看到。它是用文言写的,但是这个文言就显然远不如《聊斋志异》漂亮。它写得生动细致之后,它无法严格地按照文言那一套,这样它的文言就必然带一点白话化。
陈村:像《聊斋》里的文言,中国的古典是有分别的,像画画,什么入画,什么不入画,有的不可以画,文言里有这种禁忌。元曲已经败坏了许多。到白话,等于是今天看穿超短裙也美的,古人是不能接受的,超短裙不美。这种审美观念的扩展,文字涉及到的体现出来的美,范围也在扩大。
章培恒:我觉得还有一点不一样。古人觉得超短裙不美,我们觉得超短裙也不错,这里面是一种纯粹的观念问题。有些东西适合用文言写,有些不适合用文言写,那些不适合用文言写的东西,你硬用文言写,写出来确实已经不像文言了。这种四不像的东西,既没有生动的口语的美,也没有文言的传统的美,最后就成为美的削弱或者说是丧失。这和我们时代穿超短裙并不削弱美也不丧失美不一样。(笑)
陈村:讲《水浒》好读,新白话不好读。这里面可能也因为《水浒》是经过流传的,传来传去,最后有个定本。传的过程中,特别拗口要被人家去掉。而文人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凭他的性情和对文字的理解,会写出今天读起来伤脑筋的东西。可能当时有五种写法,我们文学沿着鲁迅笔法一条路走,和鲁迅比较接近的,因长期阅读受这训练和暗示,你觉得好读,其他的路就成了歪路。
章培恒:五四时期的白话我们觉得不好读的,到底是不是不好读,也是个问题。你说它句子长不好读,我们现在写的句子,远比五四时期的长,读起来当然也有人看不惯,至少那些年轻人都已经看惯了。
陈村:张承志喜欢长句。我不讲小说,小说可能有特殊的需要。就讲郭沫若骂人和鲁迅骂人。鲁迅骂人好看多了,郭沫若太累赘了,骂不来人。虽然他也想骂人家不得志的法西斯蒂,骂得很差。
章培恒:我们现在看五四时期的东西不习惯,也许是因为现在在看,也许五四时候的人也不觉得不习惯。习惯与不习惯的事情也都难说。
陈村:那个过程太短了,没几年的工夫,一下子天翻地覆。本来潜伏在下面的东西,统统冒出来,还大加变化。章先生你讲的神魔小说,《西游记》这样的东西,本来是次要的,非主流的东西,即便在不入流的小说中也是非主流的。但是到今天,那么多青年和网民把《大话西游》作为经典。网上有个小孩写了个《悟空传》,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今何在”,今天在哪里。他的这个悟空网上点击非常多,印了书也卖得很好。联想到《哈利·波特》这样的作品,今天小孩看东西就是不一样了。我说的是审美扩展了,或说重心转移了,漂移了,也许漂过去再漂回来,反正总是往那儿去了。一下子变成不正经的,没什么意思的,不载道的文学,变成了大众喜闻乐见的东西。
章培恒:这种情况也没什么不好。审美观念,审美趣味的不断变化,也正说明社会在进展,而不是停滞。
陈村:章先生,你在写文学史的时候,你遇到什么困难,学术上哪些东西表述起来比较困难?
章培恒:也没有。如果说有什么考虑得比较多的地方,也不过就是考虑到有些东西写出来合适不合适。
陈村:为什么不合适,是因为某些地方有人有说法了,还是?
章培恒:原来我们的书在写的时候是想作为文科的自学教材,怕这东西和一般的观念差距太大,就比较保守。出来以后,觉得这样的保守实在是太过分了,所以重写。
陈村:你说的保守?
章培恒:自学教材要通过一定的审查手续,如果通不过比较麻烦。很多人一起写的,最后因为我的关系通不过,不好。出了之后,我自己不满意,所以重写了。现在整个社会在向前发展,所以重写的东西已作为教育部正式通过的正式教材,不是自学教材了。可见得原来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笑)
陈村:两本书有什么不一样呢?
章培恒:原来讲的人性的部分是一样的,原来不统一的现在统一了。原来,有人在座谈会上说:“你们的书有些地方思想性蛮强的。”(笑)除了统一,还有对文学的形式问题比较重视。原来是内容决定形式的写法,现在形式本身的重要性讲得比较多。
陈村:写这个文学史,在我看来是很伟大的事情。个别的枝节的事情,很多人都可以发言。文学史就难了。
章培恒:也不。你如果只想是拼拼凑凑,文学史很快也就写出来了。
陈村:你之所以成为一本书,肯定要有新的发现新的表述,你要是弄得跟人家一样,写出来人家不要骂你?
章培恒:很多书其实都是这样的,都是大同小异的。
陈村:像胡适写的《白话文学史》,他写了一半没写下去。
章培恒:大概是他没有时间了。另外,他那个书是一个创造性比较大的书。这个书,尽管有些地方比较片面,还是很有意思的书。但是把它再往下一直贯下去,可能问题比较大。越往下写,文学的材料就越多,他也没时间去认认真真仔细地看了。所以后来他就搞小说考证。我想,他也许想通过这样的逐步逐步地把材料积累起来,把《白话文学史》再写下去。后来他可能忙政治啊忙什么了,不能专心去搞那个东西了。
陈村:我看他前面那个序,当时他也是被人家逼着写出来的。那时候人也怪,像莫扎特作曲,那曲子已经在他脑子里了,只要动动手把它拿出来就行了。他们写东西怎么那么快!
章培恒:他们的时代是一个有创造性的时代,有创见。有了创见,他根据这个创见去写,把创见体现出来。尽管有些地方可能很片面,但是因为本身有创见,大家也接受,觉得它有意思。
陈村:那时候人也不怕。没有后来我们的一定要以某种东西为规范,不许超越。比如要顾忌毛泽东讲过谁好你不能讲他坏。那时候人可以瞎写。
章培恒:一个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规范;一个是他所做的事情,本来就是创造性的事情,他如果要遵守某一种规范,他根本就无法写。比如他提倡白话文,本身就是……
陈村: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章培恒:既然已经大逆不道了,下面的小逆不道也就不去考虑了。
陈村:他里面表扬了鲁迅,说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开山之作,做了很好的工作。想起来时间也很快,从《中国小说史略》这第一部文学史,到现在其实也没多少年。
章培恒:第一部中国文学史,比《小说史略》还要早。
陈村:我说错了,是第一部小说史。
章培恒:如果从第一部小说史来说,到现在还不到八十年。如果没有这一个曲折的话,学术上的成就会更大一些。
陈村:中间的很多年都坏掉了。青年人对中文的态度有点奇怪。一是他也没办法,中文是你的母语,肯定是要学的。小学中学大学,开了那么多的语文课教你,拿出几千年的东西给你读。我觉得读也有读的好。要是不读,八十年以来或一百年的文章,那年头太短了,前面不见了,读起来难了,比美国的历史都短。但是,一读起来,现代人最坏的是已经分心了。一是被大量的翻译作品吸引了,不是按中国人的规范写出来的东西,尽管用的是中文。再是被外语分心。说到语言,以前只有一种语言,最多是方言和国语的不同。今天的人可选择的语言就很多,它的实用性上有比较微妙的变化,学好英语可以挣钱啊。所以一面读着一面心不在焉的。
章培恒:我们思想上的束缚可能还太多。譬如现在的初中学生,何必让他念文言,念白话就够了。譬如四十年代,开明书店编的语文课文,有一种是纯粹白话的。我念到初中毕业,语文课本里全部是白话。
陈村:古代诗歌有没有?
章培恒:我印象里面学过一个《长恨歌》。是老师印发给我们的,还是课本里就有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陈村:现在我们很希望把小孩子培养成能欣赏从《论语》、《诗经》、《楚辞》一直到现在的所有作品。我看了一下中学的目录,编排的时候也是一个朝代一个朝代编的,一种一种文体。应该是大学做的?
章培恒:解放前的开明书店,是比较新式的知识分子办的,包括叶圣陶,包括吕叔湘,可能还有周予同先生他们这一批人。还有一个正中书局,国民党系统的。正中书局的语文课本有很多文言。它的高中课本就是从《诗经》、《书经》一路编下来的。开明书店的课本至少初中都是白话。我初中念的是一个比较进步的学校,一直念到初中毕业念的都是白话。我高中进了一个比较保守的学校,高中一开始就是正中书局的语文课本了。第一首就是《诗经》。我觉得初中那个语文老师确实是很好,他就说:什么文言不文言,你把白话好好地念,念通了,你看文言也没什么困难。这话我觉得对。我初中没念文言,到高中《诗经》、《书经》一路念下来,觉得也没什么困难。
陈村:当中很多东西是相通的。
章培恒:当时我对老师的话也半懂不懂,反正他不让念文言,我们自己也不至于吃饱饭没事干去找文言来念。(笑)现在想起来,他把这里面的逻辑关系给你弄清楚了,你如果逻辑思维能够比较清楚的话,文言念起来应该说没多大困难。现在之所以搞得这个样子,我觉得和中学教师有关系,不是去启发学生的思维能力,而是教他死背硬记。死背硬记的结果嘛,教一篇白话他会背一篇白话,要他看文言就完全不行了。
陈村:也有种说法,在有些中学老师那儿,白话文没什么好教的,白话文你都看懂,讲什么呢?你要把一个文章看出妙处来,古文和今文是一样的。
章培恒:妙处都不必说。妙处,本来只有自己到了一定的年龄一定的经历后,自己去体会的,小孩子他哪儿懂得你这些妙处不妙处。所以说妙处也是废话。让他读懂,让他了解这里面的逻辑发展的关系,我觉得这就够了。
陈村:我看书,《清华旧影》,看到一则梁启超的逸事。梁启超进教室,给学生讲“公无渡河”。这是闻一多的版本,他说梁任公在黑板上写上“公无渡河”的四句诗后,摇头晃脑地大声念诵:“公,无,渡,河”,自己叫好;随后又念“公,竟,渡,河”,又叫一遍好,真好!喝彩之后是“渡河,而死,当奈,公何!”好,实在是好!朗诵赞叹过后,叫儿子梁思成上来把黑板给擦了,这诗就算讲过了。
章培恒:有些东西确实可以自己去体会。
陈村:闻一多很神往,说大师上课就是这样的。我看了也很愣,课居然可以这么上。梁实秋的版本有点不同。梁启超用他的声音和体态向你强调了诗的好。至于怎么好法,每个人会到的不一样了。这像鲁迅的三味书屋,他老师什么“铁如意,指挥倜傥”,学生的声音小下去,他一个人在那儿摇头晃脑自得其乐。鲁迅说他老师“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这很传神。这是中国旧文人最深最淳的最无可救药的陶醉。
章培恒:昨天我碰到一个人是南通的。南通中学教出来的学生,有十七个院士。每一次高考在江苏省里,不但是录取比例最高的,录取的名校也最多。高中毕业要辅导学生去高考的时候,先放几天假,让他们去玩。脑子轻松了,再来辅导。这确实是很好。平时学得也相当轻松。
陈村:我觉得最不好的是,学文学学艺术,学到最后人文不见了。孔子还要跟学生说,“吾与点也”,要跟他们唱唱歌,跳跳舞,吹吹风。我们今天读的时候变成了纯粹的技术问题,这个虚词怎么解,古今的韵有什么不一样。文章里面我们最看重的那部分东西反而淡化了。把美肢解了。就像说西施之所以这么美,就因为这耳朵鼻子,鼻子的几何形状是怎么的。说得很累,说了半天,西施不会美。
[章培恒给吴中杰教授打电话,想约他共进晚餐。吴不在家。]
章培恒:《文汇报》的周毅要我给《悟空传》写篇东西。
陈村:你喜欢《悟空传》吗?
章培恒:看了印象一般,如果我很喜欢的话,也可能写。印象一般,也不觉得不好,也不觉得特别好,杂事又多,所以就没有写。
陈村:我不喜欢《悟空传》,虽然我是最早推荐这小说去出版的人。我看了觉得年轻人会喜欢。《大话西游》我倒是能接受,当初陪女儿去看的电影。
老师,尤其是教国文的老师,应该年纪大点。中国的那些古书,等你悟到了,孔子五十岁读《周易》,就是要一定的年龄和阅历才能体会。当然你要讲得动,有学生来要跟他说话。放老了只有好。
章培恒:这也难说。有些年龄大的先生,一个是跟时代离开得太远,一个是本身确实也没多少学问。用贾植芳先生说的话,主课都学得很好,副课差一点。你知道贾先生话的意思吗?文革期间,阶级斗争是主课。
陈村:刚才讲文人生态,你这样很好,教教书,在大学里,有几个学生跟着,像孔夫子一样教诲一下,过过日子。我们专业作家,被剥离了。按理说,应该二十四小时呆在家里,没什么事情一定和你有关,你可以多写,可以少写,有时候可以不写。可以用五年时间写个长篇三部曲。这种活法就有问题,跟古文人的生活情趣差得太远。一天到晚在家里,跟谁搞呢,跟保姆孩子纠缠纠缠,老婆回来和你说几句。这生活一点艺术的气味都没有,像鲁迅小说里写的大白菜堆成个A字。
章培恒:我的那种生活状态其实也并不好,整天疲于奔命。
陈村:你可能研究中心里有事,官家那边有点事情。如果这些事情撇开,生活中还是有很多学术的东西。最无趣的是自己跟自己玩。我们这种所谓的专业作家,写作跟人家没什么可讨论的。所谓创作跟学问还不一样。学问大家谈谈蛮有意思,创作没什么好谈的。所以活得很枯燥。当老师好,跟年轻人在一起,心态好些,年轻人总是有朝气,有可爱之处。
章培恒:但是,看到没有悟性的学生怎么办呢?(笑)
陈村:也蛮好,像孔子骂樊迟,“樊迟,小人也!”也很有意思。说他朽木不可雕,说他是什么粪啊不能往墙上糊。
章培恒:孔子的那个,日子还比较好过。我是说从他教书的角度。反正人家来跟他学,给他一点束。然后他骂的那个樊迟,如果樊迟不高兴不来了,反正少一点束就算了。我们现在来了学生,你还得包他毕业。你教的学生十个有八个不毕业,这事情也无法交待。他如果是有悟性的,大家也轻松愉快,他轻松愉快地把论文写出来了,我大致看看,这事情就算了。如果是悟性不好的,你说破嘴皮他也不懂的,即使弄得懂了,他也弄不好。
陈村:有些人心不在此。
章培恒:也不是的,有些人还是蛮用功,实在不开窍。
陈村:读不到我们讲的中文的美。
章培恒:今天中午跟骆玉明在一起,他就说到现在有个学生念书非常用功,就是不开窍。他对这个学生的评价,一旦他开窍了,他可以很有成就,如果老是不开窍,就什么事情做不成。而且他认为,到最后,不开窍的可能性比开窍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我就跟他说,你就学学南通中学的办法,你先叫他去玩个一年半年再说。
陈村:这个困难大概也就是人家说的,小说是不能教的。小说是教不会的,不可能爹教儿子,让他变成小说家。做学问,你这书读过了,知道哪个资料在哪里,很多人都做到了。把这些东西融会贯通,像中国历来要求文人当一个通人,通就难了。
章培恒:没有这么高的要求。就是他能够正常地进行逻辑思维就可以了。
陈村:那时候我应该去读个研究生。训练一下和不训练不一样。我是瞎读书。觉得什么好玩了,把书从角落里找出来,读着玩玩。读一阵不读一阵。
章培恒:这就是你们写小说的人创作的人舒服的地方。用不着很系统地读书,读的书呢你还是有兴趣才去读它。我们就不一样,有许多毫无兴趣的书也必须去读,还必须去教。
陈村:我以前读过孔子和老子的书。我读它是因为自己瞎起劲,接过了两个事,和孔子老子有关的,写文章。我答应这个事情也是想,别的人不说,我应该把这两个人读一读。以前的读也是乱读,不算,要做就要认真地读。读读也有好处。给你一个压力以后,带着工作状态去读,就会仔细点,会想一想。不像以前,满足于知道孔子骂过樊迟就可以了。读古书,历来有那么多的人去解,就像“四书五经”解的人最多。我觉得有些人解出来怎么那么不对,有些人解得那么好。就像讲孔子碰到一个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个。有人就说是骂人的,但有人解它是见了老朋友,看到他跟他开开玩笑,你怎么还没死啊。解得那么好,而且孔子这个人也一下子出来了。
章先生,你这第三本也给出版社了?
章培恒:还没有。所以现在很着急。
陈村:这第三本你现在做到哪里呢?
章培恒:现在做是可以说差不多做完了,清代的部分还要统一下。
陈村:不是,我问的是你写到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还是写到什么地方断掉?
章培恒:就是到十九世纪末。
陈村:为什么不再写几年,到一九一一年,讲起来清朝没有了。
章培恒:我这次把朝代打破了,觉得从一九〇一年开始,已经是一种新的情况了。
陈村:以前总是先讲朝代再讲文章。
章培恒:现在当然朝代还考虑到,另外还有一个文学史的分期,就不完全是按照朝代。一九〇一年以后我觉得就属于现代文学史的范围了,将来再写个现代文学史。
[录音磁带翻面]
章培恒:……无法说了。我写了一篇文章。从去年开始,我跟陈思和先生在《复旦学报》上主持了一个中国文学史的分期讨论。第一期是两篇文章,一篇是陈思和先生的,一篇是谈蓓芳的。第二期,就是我的一篇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开山的。这样的讨论下来,准备出一个论文集,如果顺利的话,五月份大概可以出来。
陈村:章先生,写论文是不是要比写史稍微自由一点?
章培恒:也不一定。
陈村:写史总要更加郑重其事一些。
章培恒:写论文总得有一些自己的看法,这看法总得表达得系统一些,要让人家看起来能自圆其说。写史你可以不要什么新的观点。
陈村:跟我们的工作不一样。写小说是瞎编的,可以讲古人说过,不必去查出处,原文对和不对其实差别也不大,我甚至可以生造一个古人出来。你们搞学术的学者,活儿做起来就麻烦了,什么话都是要有来处的。
章培恒:古人也有造的。有两个古人在这方面比较有意思,一个叫杨慎,你看散曲,明代有一个女的写散曲的作家,叫黄峨,杨慎就是她的丈夫。这位先生在家里藏书很多的,宰相之后,他就说在我家里藏的书里面,一部什么书有什么事情。人家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吹牛还是确实有这部书。另外一位,我们浙江人,叫毛奇龄,清初的一个人,他自己书读得很多。他跟人家争辩,实在辩不过的时候,他说什么书里有什么话。他书读得多,至少在口头争辩的时候,人家不敢说那书里没有这个话。(笑)
陈村:我看《苏东坡传》,不知真的假的,殿试的时候,苏东坡写了一段尧的事情,考官梅圣俞当时不敢问,一问就显得他没学问了。那时我把你录取了,你就算我门生了。后来问他那个出典在哪里,谁知苏东坡说,以尧的圣德,想当然应该是这样。
章培恒:毛奇龄有一次跟一个人争,这不是伪造典故了,那个人是喜欢宋诗的,说苏东坡诗里的“春江水暖鸭先知”很好。他就说,鹅也知道,怎么说鸭先知呢?(笑)
陈村:也是他们的情趣。对子,那个“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怎么把僧和鸟对在一起。读的时候也就读过去,一想就好笑了,不怀好意。看笔记,一辈子闲着没事,瞎琢磨也蛮有趣的。现在要考数学物理外语,不可能用一门东西来取代所有了。
章先生,当一个中国以前的文人,到底要看多少书,他才可能洋洋洒洒,几乎什么东西都难不倒他了,什么典故都知道。
章培恒:能够什么东西都难不倒他的人,在历史上也很少——实际上是没有。
陈村:大体上,什么读过了,就算过得去了?以前书很金贵,到天一阁,人家不让你上去。能看到一本书很幸福的。
章培恒:到明清的时候,考八股,基本上读点八股文章,“四书五经”再读一点。“五经”当时是分开的。我专门学《诗经》的,《书经》可以不管;专门学《易经》的,别的东西也可以不管。那个时候,要读的书其实是很少的。所以你看《儒林外史》里面,马二先生还读过《纲鉴》,《纲鉴》也是当时一种通俗的读物。鲁迅讲到《儒林外史》,说马二先生读过《纲鉴》,当时已经算是比较渊博的人了。
陈村:今天麻烦了,你当一个中文系的教授,讲文学史,这书几乎是无边无涯的。
章培恒:你可以多读一点也可以少读一点。你也可以只读人家的文学史,然后把那里面的东西大致讲一讲。
陈村:读得少也麻烦,学生问你,一问三不知,什么都说不出,也很没面子。
章培恒:现在有些新办的大学,老师,好一点的,老老实实地跟你说我不知道。不好的跟你胡扯一气,培养出来的学生也就跟着胡扯。
陈村:总是应该把主要的东西涉猎了。比如,刚才我看见书橱里的孔尚任,你不把它全看完么,总是要挑几种看看吧。
章培恒:没有这么严格。能够把《桃花扇》看一看,上文学史讲《桃花扇》,就算蛮认真负责了。
陈村:我很喜欢一个人,喜欢金圣叹。见他在那里瞎闹,蛮好玩。他不是批《六才子书》吗,我看过他批的《西厢记》。被他一批,批出很多妙处来。你看很容易滑过去的。给他一批。他批《水浒》也好玩,没《西厢记》好玩,《西厢记》比较密集。刚才说元曲,一是衬词,再是它的诗不独立表意,跟念白混在一起。以前诗是独立的,很完整,变成戏了,有唱的有说的,两者相辅相成才行。
章培恒:金圣叹批《西厢记》,最好的就是《酬简》的那一折。那里面写到了张生和莺莺的所谓床上戏。他批语里边说:有人说是最鄙秽的一则。这个事情是哪一个家里没有的,既然家家户户有这事情,哪儿是鄙秽的事情。要讲到文章,能够把这个事情写得这么美的也从来没有过。能够写得这么美的文章,又哪儿是鄙秽?所以他说,你说它鄙秽,大概你不懂得那个文章,只懂得那个事情,所以鄙秽的只是你自己。(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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