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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蔡小容一起读聊斋之十

来源:聊斋志异 时间:2018/7/3

《瑞云》蒲松龄原著,简正改编陈惠冠绘画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年1月第1版

当你的拥有略有遗憾,那已经是完美

当你懂得适可而止,就能保护这完美

来往之人皆止于风雅,瑞云这里真是一个发生爱情的好场所上世纪80年代末,汪曾祺改写过一系列《聊斋》小说,题为《聊斋新义》,其中有《瑞云》——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灵隐寺烧香,总有一些人盯着她傻看。她长得很白,姑娘媳妇偷偷向她的跟妈打听:“她搽的是什么粉?”答道:“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平常日子,街坊邻居也不大容易见到她,只听见她在小楼上跟师傅学吹箫,拍曲子,念诗。

经他一写,“聊斋”味马上变成了汪曾祺味——这个开头,与他那些江浙风俗小说何其相似!我以为《瑞云》已经写得很满了,没什么可挖掘的余地,人物、情节、立意,都是简单而圆、奇巧而满。可汪曾祺还是找到了空白。

《瑞云》的情节,也为人熟知:杭州名妓瑞云,色艺双绝,与贺生互为知音,而贺生家贫,两人不能相聚。有异人相助,在瑞云额上点了一点,污损了容颜,她沦落为粗使之婢。贺生不弃,将她赎出成婚,然后异人再度现身,恢复她的美丽——从此事情,十全十美。

问题可能就在这里:世间事,有可能十全十美吗?

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去旁听中文系老师讲座,讲道:古代的爱情,经常发生在文士与有才色的妓女之间,所以那些风月之地,倒是一个发生爱情的场所——即便爱情发生了,那也不是个好场所,有少量的美,倒有压倒性多数的丑,权衡之下,还是痛苦。瑞云14岁,准备要应客了。她跟鸨母说: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人由我选。鸨母同意了,她似乎比较好说话,汪曾祺在此加了一句:以一年为限。这是对的,鸨母总不会任由瑞云无限期地选下去。来见瑞云的客人,自然要带礼物,礼物重的,瑞云陪他下一局棋、赠一幅画;礼物轻的,就奉陪一杯茶。明码实价,跟郑板桥列出的润格相类,你不能无偿地向我索画,就因为你表扬我画得好。如此这般风雅地见客,就遇见了贺生。来往之人皆止步于风雅,瑞云这里真是一个发生爱情的好场所。

贺生有才名,而家贫,备了礼物,来见他仰慕的瑞云。他想她阅人既多,也不会在意自己,谁知一见面,他就是她的钟情。她写了一首诗赠他: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

诗中的用典,他懂的,裴航在蓝桥驿会见云英,后觅得玉杵为聘。瑞云要寻找的持玉杵者,就是他;他应去觅得玉杵,与她相会。假如将来的丑恶免不了,那就要一个美丽的开头贺生吟赏诗词,魂萦梦系。过了一两天,情不能已,又备了礼物去求见,两人相谈良久。瑞云悄悄问他:“能图一宵聚否?”他答:穷困之士,唯有痴情可献知己。我能见你两次,心愿已足,哪敢作这个梦想。瑞云听了戚然不乐,两人遂相对无言。瑞云的想法,与她先前对鸨母的说辞是一致的——假如将来的丑恶是免不了的,那么我就要一个美丽的开头;假如不能拥有全部,那么我只要一个回忆。回忆是可靠的,美好的回忆定格在那里,可以作为一生的私藏,你喜欢它多久,它就可以陪你多久。可是她选中的贺生,无法给她这个回忆。

贺生的心理,蒲松龄也写得很逼真。鸨母频频呼唤瑞云,是逐客之意了,他就告辞而去。回到家,抑郁不欢,一时真有以罄家之产换取一个良宵的冲动。可是他又想到,现在都已这样难舍,若有良宵,更尽而别,那再怎么忍耐下去?想到这里,所有的炽念都化为冰冷。从此,音讯断绝。

一年的期限就要到了。那个叫和生的异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不知他意欲何为,他伸出一个手指,在瑞云的额头上按了一下,说声:“可惜呀,可惜!”他走后,瑞云看额上一个墨色的指痕,越洗越真。它逐渐扩大,到一年多以后,左右颧骨、上下鼻梁,都黑了。看见她的人都笑,自然是门前车马绝迹,她也被赶到厨下去干粗活。毁容对一个女子,是残酷的,对她尤是,延续了一年多的漫长过程中,她最大的愿望一定是,一夜醒来,这黑印突然消失了。可是每天晨起照镜,它反而更大,一点点地凌迟她的心。天生的丑也罢了,绝美变奇丑,不堪!贺生闻讯,来看她了,她躲起来,把脸对着墙壁——这张鬼脸,给别人看可以,不能给他看。贺生去跟鸨母谈,愿意赎她出来。现在当然好谈了,但价钱,也须得他变卖田地,竭尽所有才凑足。他带她回家了。

回家之后她与他必然有的一番交谈,汪曾祺写得不坏。但我觉得,最好是不写,再怎么替他们代言,都像隔邻的叽叽喳喳,只需那一笔“临睡前,瑞云把灯烛吹灭了”,就已尽得其神。有一幅连环画,构思很好:院墙内,贺生和瑞云在种一棵树,给树浇水;院墙外,邻人在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对夫妇的日月,汪曾祺写得极好: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一窗细雨,半床明月。少年夫妻,如鱼如水。

恩爱夫妻都如此。越是家常,越是恩情。当缺憾得到弥补后,怕有其他问题出现,更令人不安等那个和生再次出现,情况就要发生变化了。贺生在苏州偶遇和生,和生问起杭州的瑞云。贺生的言谈,很有分寸,这是他形象饱满的构成之一。他说,嫁人了。嫁了谁呢?也就是跟我差不多的人吧——这种话语方式,是得体的,不能直说“就是我”,但聪明人一听就懂,同时这句话又显得自谦、有平常心。和生说,若像兄台,可谓得人。不知身价几何?贺生答:因得了奇病,贱卖了,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岂能从勾栏中买佳丽——瑞云的奇病,对他而言也是伤痛,但他也只平淡道来,蕴蓄使他有深度。

情况的变化中,当然包含了瑞云的狂喜。和生再施法术,清水洗掉墨迹,恢复了她旧有的容貌:“这是我!这是我!”确实喜悦。

汪曾祺改写的神来之笔,在他小说的末尾——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贺生不像瑞云一样欢喜,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戛然而止,留给你去想。瑞云又变美了,事情是否十全十美了。完美是不可得的,它是一种险境。在你无限趋近它,它即将触手可及的时候,你的心情,开朗疏阔得已经达到了完美。一旦抵达,必然有失,世上的事情必然有所缺憾。等他们以后想起来,在瑞云还丑陋着,而两人恩爱着的那段日子,事实上是完美的。她缺损了容颜,但他说了,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她在极盛之时能知他,他怎能在她衰落时就忘掉她的盛情?他的心可鉴,被这试金石试了出来。可是,当这个缺憾得到弥补之后呢?怕有其他问题出现,反而令人不安……

中国的书画艺术中,有个“计白当黑”的传统。一幅画,不可画满,必须留白,有时白的面积甚至可以大于黑,以求整体效果的疏密有致、空灵而不板滞。这一美学观念,可以推论到人生里,或许它本就来自对人生的领悟。不少人有一种朴素的直觉,避免方方面面的坐实、占满,懂得十之八九已是最好。当你的拥有略有缺憾时,那已经是完美;当你懂得适可而止,就能保护你的完美。有了这种视角,完美之境也可以发现或创造,它未必在最终。比如,在瑞云与贺生初见,琴瑟相和、互为知音的时刻,那不就是完美?

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

《贾奉雉》蒲松龄原著,张钟龄改编裘国骥、孙庆国绘画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年6月第1版

“可以了!做文章的诀窍你得到了!”

华盛顿·欧文,19世纪美国作家,享有“美国文学之父”盛誉。他的作品不算多,仅《见闻札记》等短篇故事集,若按王朔论鲁迅的观点——“就凭几个短篇,怎么立得住”——可你若去读读他的作品,也许不会如此武断:在回答同时代一位英国作家“有谁会读一本美国的书呢?”这样明显的蔑视时,欧文如此说:“荣誉和声望并不单靠英国的意见,广大的世界才能给一个国家的名誉作出公断。”此文被视作美国文学的独立宣言。欧文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语言。他的资深粉丝,可能会忽略其作品中的其他意义,读他,只为了他行文的美,妙不可言——精纯、雅驯、流畅、幽默,温情脉脉,乐音袅袅。《瑞普·凡·温克尔》,这个脍炙人口的短篇,林纾译的标题较好:《李伯大梦》。瑞普是个好脾气、惧内的乡间汉子,他信奉中国老庄式的“无为”哲学,厌恶一切有好处的劳动,宁可只有一个便士而饿肚子,也不愿去工作挣来一个金镑。家里的事,田里的事,他都不愿意干;而村里的事,邻居的事,他全都乐意帮忙,热心快肠。他因此广受欢迎,村里所有主妇都喜爱他,只除了他自己的老婆。有一天,他因躲避家中悍妻的咆吼,带着狗逃进一座山谷。在喝下一群奇怪的人的酒之后,他睡着了,一觉醒来,他的胡子长到了一尺多长,回到村里,没人认得他了,这村子也变得他完全不认识了。原来,他一觉睡过去了20年……这个故事源自日耳曼民族,各国也多有类似的故事。一个人,走到一个不知所以的地方,陷入了时间的空洞,逃避了现实世界。《聊斋志异》里有《贾奉雉》一篇,与此相似。贾奉雉是一文士,才名冠绝,而屡试不第。他偶然结识的郎秀才,指点他说“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建议他还是以考场时文为标准求取功名。贾奉雉大不以为然。郎秀才自己不求功名,但诚意要帮助贾奉雉,在考试前夕,他又来了,给贾出了七道题目让他作文。贾奉雉写好了,他看了不满意,重写,他仍不满意,于是贾奉雉恶作剧地从他平素最看不上眼的文章中,挑出一些陈词滥调,都是些又臭又长不堪入目的句子,连缀成篇,给郎秀才看。不料郎大加赞赏,说:可以了!做文章的诀窍你得到了!叫他熟记,贾说这怎可能,就算刻在我身上,我也记不住这等词句。郎生就强迫他把七篇文章朗读一遍,然后让他脱去上衣,用笔在他背上画了几道符。这几道符,深入肌理,洗也洗不掉。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等到进了考场,一看考题,恰是郎生出的那七道,而他竟然思路断绝,平时文章怎么写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唯有开玩笑拼凑出的那七篇文章,历历在心。他握着笔,感到羞耻,想稍作改动,可俗滥之文仿佛也有其固有逻辑,反复思考,居然一个字也改动不了!太阳偏西了,他只好把它们照录出来,交卷出场,回到家中恍如隔世。不久,发榜了,他竟然高中头名。

贾奉雉把那七篇旧稿找出来重读,一读一身冷汗,七篇文章读完,里外衣服都湿透了。这几篇文章一面世,他还有什么面目见天下读书人!正愧怍无地,郎生忽然来到,说求中得中,为何烦恼?贾奉雉说,他自感是“金盆玉碗贮狗矢”,无颜见人,打算遁世。郎生说这样倒也清高,只怕做不到。贾奉雉想了一夜,次日清早说决心已定,就跟着郎秀才走了。

其实稍有文章修养的人,都能理解贾奉雉的感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的文章,就是你。那几篇烂文章,绝对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却为他赢来功名,还将刊行天下,作为他的“立言”。功名何物,徒自贻羞!平时写的那些绝妙好文,不能流传,传扬出去的偏是这么几篇不可告人的东西,谁能相信它们是一个玩笑?

郎生是神仙中人,贾奉雉是跟着他走的。神仙之地,在哪里?穿过深山,越过荒野,人们常常想象,在地老天荒之处,真有那么一个地方,遗世而独立。进入了那个空间,也就进入了另一个时间。人,抵达了那里,是否心也跟去了,真的将人世的一切置之度外?贾奉雉对神仙师父说他的心已坚定,能够经受考验。他独坐室中,四周寂静,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澄澈空明,周身的脉络都清晰可数。老虎来了,他不为所动;老虎嗅他,他闭目凝神,告诉自己这是幻象。老虎走了,有美人来,轻声在他耳边说“我来了”——听声音,好像是妻子,这也是幻象吧?是师父变出来试他的。他仍闭眼不动,美人又笑道:“鼠子动矣。”——这是他与妻子的闺房隐语,他不觉睁开眼,真是妻子,神情幽怨,怪他为何不告而别。这就叫“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吧,人心总有一个最软弱之处,譬如在梦中,忽见携手一生的爱人年轻时的样子……分不清是真是幻。贾奉雉情不自禁地跟妻子偎抱着说起话来,两人恢复了人间情状。忽尔天明,师父呵斥的声音由远及近。妻子慌慌张张地翻墙逃走了,贾奉雉也心有遗憾地被郎生送走。

“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

回家的路上,贾奉雉站在山上往下俯瞰,能看到自己家的村庄,仿佛很近。一步步走回来,却发现村中景象全变,与人交谈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年。他短暂的出走,竟是一场大梦,而他妻子也在他走后数年忽然大睡过去,直到一个多月前才醒来。夫妇相见,确乎隔世,他们的重孙都已是老人了,而他俩还年轻。

“从树隙中,他可以俯视连绵数英里的整片密密的树林……河流到苍翠的山麓之间就看不见了。他从另一面望下去,只见一个荒凉、寂寞、乱蓬蓬的深谷,谷底填满了从危崖绝壁上落下去的碎屑,隐约还有几缕落日返照的余晖……”《李伯大梦》中瑞普即将堕入时间深谷之前的这段描写,颇可以安插在《贾奉雉》的同样位置,而贾奉雉下山回村之前的那句话,也可与《李》互文:“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

 蒲松龄在篇末评说:“贾生羞而遁去,此处有仙骨焉。”此语切中了他自己的某种心理。《聊斋》里多篇科举题材的小说,从中可见作者矛盾心态的不同侧面。蒲氏考了一辈子乡试,屡考屡不中,被折磨得如痴如狂,从而也对科举有了最痛切深刻的认识。

他既向往,又鄙弃;既嘲笑考官有眼无珠、狗屁不通,又常常赋予他欣赏的文士以金榜高中的理想结局。他不是不明白,科举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文章,如郎生对贾奉雉所说:“天下事,仰而跂(音qi)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意思是说,你的文章,不是写得不够好,而是写得不够坏。贾奉雉也道出了作者的心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一个天才,被一个不正确的体系驾驭了命运,好在他也一直在写《聊斋》,那是他真正的“立言”。时间筛选,能留住的,终究能留住。

蔡小容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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