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有人问我，一部《聊斋志异》近五百篇故事，计五十多万字，为什么以仅仅五六百字的《考城隍》开篇？所谓著书、立说、明志，自然是开宗明义，选最能代表自己主旨的篇章。
在《聊斋》稿本中《考城隍》是卷一的首篇，自然是蒲翁本人的意愿。我们无从知晓他写下的第一篇故事是哪篇？更不能断言是《考城隍》，但我们可以从作者的字里行间去感受，也一定能听到他想说的话。《考城隍》很耐读，它更像一篇寓言，虚实无缝衔接，离奇轶事起承转合，却不动声色地表明了作者的为人要则。
蒲翁起笔写“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讲是自家亲戚祖辈的事，由不得人不信，谁还管是不是小说家笔法。廪生，指县学里可以享受国家膳食津贴的秀才，也叫“食饩”。说这位宋焘有一天卧病在床，却有两个公差带着公文牵着马来找他，叫他去参加考试。宋焘疑惑啊，“文宗未临，何遽得考？”文宗，即学政，负责督考各地秀才的官员。俩公差也不解释，只管催着上马。“公力疾乘马从去，路甚生疏”，力疾，勉强支撑病体。不仅一路上很陌生，到了地方也不同寻常，竟像是都城。进了“宫室壮丽”的官署，只见堂上一拉溜端坐了十几个官员，但都不认识，“惟关壮缪可识”。关壮缪（mu），即关羽，南宋追赠其封号“壮缪武安王”。关公成了考官？什么情况？
考生却只有两个，檐下已有一个秀才先在座了，宋焘只好挨着坐下。“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两人，有心无心。’”俄，不一会；题纸，即试卷，一个“飞”字又现不寻常。“二公文成，呈殿上”，蒲翁没有详写应试文章，只划重点，让宋公文中金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被“诸神传赞不已”。蒲翁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善恶观，认为对善恶的判断要从人的动机来下结论，而不应该以效果作判定的唯一标准。此处评议颇多，但明伦评：“‘有心无心’四句，自揭立言之本旨，即以明造物赏罚之大公。”冯镇峦评：“儒家、道教、释典，三教一家，同此妙理。”质疑《聊斋》写作手法的纪晓岚在这点上倒是达成了共识：“冥司断狱，惟以有心无心别善恶，君其识之。”（《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六）
说回正题，宋焘就这样被盖了章，“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城隍，原为民间传说中保护城池的神，后来逐渐演变为一个地方的冥界的地方官，称城隍爷。他这才明白，自己这是到了阴间啊！只得顿首泣拜：“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对于一个连乡试都没有突破的老廪生，功名之重不言而喻，但是宋焘毫不迟疑做出了选择。听闻此言，“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有个长须吏复命“有阳算九年”，长须吏，指掌管生死簿的判官，民间传说他长着一脸络腮胡须，蒲翁是一丁点细节都不含糊。众神又是好一番商量研究，到底还是关公果断：“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篆，官印，摄篆，即代理官职；瓜代，指官吏任职期满由他人接替。关公又转头向宋焘敲黑板：“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招。”推，推重、赞许。“立言之旨，首揭于此”（但明伦）“孝通神明，故准给假。”（方评）“又勉励秀才数语”，难怪老百姓都喜爱关二爷，忠义神武，周到有人情味。
“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长山，今山东邹平。临别张生赠以诗，“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两句足够了，蒲翁行文讲究，不必要的笔墨提笔就收。人生得意只管尽欢，倘若暗淡也无妨，心地自明亦自安，如此坦然的胸襟不输把颠沛跌宕过成诗的苏东坡。话说宋焘回到家，“豁若梦寤”，寤，苏醒，宋母也听到了棺材中的呻吟声，“扶出，半日始能语”，原来他已经死去三天了！再到长山打听，果然有个张生，正是那天去世的。他可做了何方神圣呢？读蒲翁的小说，总是容易蹦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九年后的结果，我们都知道的，母亲寿终，宋焘“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但我们猜不到蒲翁赋予的浪漫温情的浓墨一笔，“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幩，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镂膺，马胸前的雕花金属饰物上的带子，朱幩（fen），马嚼环两旁的红色扇汗用具，可见马饰华美，这一众人马可谓相当大的阵仗。宋焘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却不忘拜别岳父，完成他为人最后的孝道与恩义。“一拜而行”，每次读到都会感动，很有画面感。众人既惊诧又疑惑，直到听闻宋焘去世的消息，才恍然大悟，但也见证了一个凡人神化的瞬间。
“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乱后，即明清朝代更替。廖寥数语，戛然而止，但故事留给人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不同的人仍会有诸多不同的解读。如此结尾绝妙，不必“小传”，我们也都了解了这位宋公，更明白了作者的理想和追求。这篇小说或属蒲松龄的早年之作，彼时他对科举还怀有理想主义的期许，惟德惟才是举，但其价值观清晰笃定，功名重要，孝道更重要。一部《聊斋》，煌煌巨制，“如洞天福地，别开世界；如太池未央，万户千门；如武陵桃源，自辟村落。”（冯镇峦《读聊斋杂说》）这篇“小巧”的小说还真坐得住首篇的C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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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帆伊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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