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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木心谈中国古代小说

来源:聊斋志异 时间:2018/6/5

中国小说萌芽期比戏曲还早,但比戏曲成熟得晚。《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是直到戏曲高度成熟后才出现的,都在元朝以后(常识:《三国志》,《三国演义》,不同的。演义是故事性的,志是历史性的)。

中国人的民族性,很善说故事。

小时候家中佣人、长短工,都会讲故事,看上去很笨,讲起来,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滔滔不绝。中国哲学家也比西方哲学家更喜以形象说理,放进很多神话、传说、寓言,甚至笑话——这或许就是先秦诸子夹着早期的“袖珍小说”。特别是《庄子》、《列子》,写本精美绝伦,收集起来,洋洋大观。那时的谋士、策士,进谏皇帝,也要会讲故事,否则要杀头。

中国人都喜欢以故事情节打动别人。《汉书·艺文志》讲起中国多少学问门类,其中《诸子略》列有小说,录自“伊尹说”至“虞初周说”,凡十五家,作品一千三百八十篇,可见自周朝以降古代小说之兴旺。

很抱歉,一个字也没留下来,只是传说。

最早古的小说,《燕子丹》,叙荆轲刺秦王事,中国小说的老祖宗。稍后有《神异经》、《海内十洲记》两本古小说集,史传作者是东方朔,否定者也无他例可代。又有《汉武帝故事》、《汉武帝秘传》(又作《汉武内传》)两本小说,传作者为班固。还有《汉武帝别国洞冥记》(简称《洞冥记》),写外国,是想象出来的。还有古小说《赵飞燕外传》。

上述,均可能是晋朝人假托汉代人写的。

六朝之后,小说更繁,我分二类,一类写超自然的神怪,如《搜神记》、《续齐谐记》,一类记录民间的轶事、名言、警句、杂事,如《世说新语》、《西京杂记》(直到清代《阅微草堂笔记》也承续这一路,作者纪晓岚,清大才子)。

例,《搜神记》。有人名阮瞻,不信鬼,无人使其信,得意。一日有客,相谈,客也善言,甚投合。谈到鬼,阮说无鬼,客说有。辩久,客软化,自称鬼,变形吓唬阮,遂消去。阮不久死。

再引一段《冥祥记》:

宋,王淮之,字元曾,琅琊人也。世以儒专,不信佛法。常谓:“身神俱灭,宁有三世耶?”元嘉中,为丹阳令,十年,得病绝气,少时还复暂苏。时建康令贺道力省疾,下床会,淮之语道力曰:“始知释教不虚,人死神存,信有征矣。”道力曰:“明府生平置论不尔,今何见而乃异之耶?”淮之敛眉答云:“神实不尽,佛教不得不信。”语讫而终。

《世说新语》以外,还有一本《语林》,谈汉魏至晋的语言应对,可惜失传了,遗文尚有存者(《浮生六记》也险些失传)。

现代呢,资讯太发达,一批批被冲淹了。

在我看来,古代小说是叙事性的散文,严格说来不能算小说。直到唐代,真正的小说上场,即所谓“传奇”。唐人传奇精美、奇妙、纯正,技巧一下子就达到极高的程度,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等西方短篇小说家若能读中文,一定吃醋。

最好的是《霍小玉传》、《李娃传》、《南柯太守传》、《会真记》、《离魂记》、《枕中记》、《柳毅传》、《长恨歌传》、《红线传》、《虬髯客传》、《刘无双传》、《昆仑奴》等。诸位以后买来看,都是精华,可以说唐人传奇篇篇都好。

三类:恋爱故事、豪侠故事、鬼怪故事。

第一类谈爱情。例,《霍小玉传》。美女子霍小玉,霍王的后裔,有贵族血统。私生子,名不正,流落民间,成妓,引名人追求。其爱人李益赴官前经家族订婚,不敢抗,与霍小玉断。小玉资产用光,李益后高升入都,仍不理小玉。一日在庙,众人赏牡丹。有黄衫客引大家赴家赏牡丹,自称更美。次日,官人李益随黄衫客去,却往霍小玉家,避不得,相见。小玉当面号哭饮恨而死,成鬼,扰官人一家一世。

以上爱情传奇实在罗曼蒂克,感情张力猛大,悲欢喜怒,都唯美,十足唐风,现代中国不可能有。我少年时就羡慕那黄衫客,无名无姓,仅颜色,也没有通讯地址,妙极……我至今愿意寻找他。

《李娃传》,作者白行简,是白居易的弟弟(故事从略)。

第二类叙豪侠。凡浪漫时代都敬重豪杰。司马迁的《刺客列传》、《游侠列传》,直接影响唐传奇。司马迁就是大豪侠,为李陵仗义一事,我以为最是豪侠。历史上的昏君、妖妃、贪官、污吏在,更使历代百姓盼望豪侠,哪怕是在小说里透一口怨气恶气。没有一个时代不向往豪侠,秋瑾、鲁迅,都应列为豪侠,在座诸位也不乏豪侠在。

唐人传奇中的《红线传》、《刘无双传》、《虬髯客传》、《昆仑奴》,都很惊人。

例,《红线传》。女侠红线,是潞州节度使(相当于军区司令)薛嵩家中侍女。薛嵩有政敌,相争,红线知,请往探对方虚实。一更去,三更回,取对方枕边宝物回。次日,薛嵩送还政敌。大惊,和好。此事后,红线请别,举筵饯别之际,红线佯醉离席,不知所终。

好在写红线只写事实,武艺一笔不带着(与现在武打片正相反)。红线“适可而止”,身份露,飘然隐去,这才是大侠本色。而深藏不露又算不得大侠,她在等待最佳时刻。千里盗盒,难度极高,姿态优美(杀对手太容易了,要你防不胜防,只好求和,豪侠之豪,就豪在没有还价)。我小时候看京剧《红线盗盒》,大着迷,那刀马旦的行头,紧俏好看。

我乌镇老家曾有“侠”来,搜宝不得,留字而去,指明天请查堂匾,梁上竟有棉被铺着,似荔枝、桂圆壳尽在。

从前游侠着黑衣,盘扣密密麻麻,薄底轻靴。

《昆仑奴》也很生动。叙崔生奉父命往视大臣病,大臣命一妓以一瓯绯桃、沃甘酪奉客,崔生羞不食,大臣命妓以匙喂之。及生辞去,此妓送出院,临别出三指,反掌三度,再指胸前圆镜。崔生归,苦念妓,比画再三,莫解其意。家有昆仑奴名磨勒,见主忧苦,问其故,生告之。磨勒曰:出三指是她住第三院,三反掌是示十五之数,胸镜是指明月,盼你十五月圆夜赴第三院相会。届时磨勒负主逾十重高墙,与妓欢晤,又负二人同出。后大臣知情,崔氏夫妇已隐去。磨勒受困,飞出重围。十余年后,崔氏家人在洛阳见磨勒在市卖药,容颜如旧。写得多么好啊!

第三类志神怪,而唐神怪写得更好。后来的《聊斋》文笔果然是好,论情节故事,却难有一篇比得《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明明是怪异的寓言,能写得如此人情深刻,阔大自然。

例,《枕中记》。穷书生得枕,梦见荣华富贵,娶美妻,登显官,寿八秩,儿孙满堂,乃含笑而逝,醒来如故。至此,所寄居的旅馆主人蒸黄粱,还没蒸熟。有道家思想,但蒸黄粱一节,实在是灵感。

中国文学大多古奥渊雅,专供士大夫欣赏,给成年人欣赏,没有儿童文学,但一直有民间社会存在,直到四十年前,消亡了。按我看,中国文学有三层关系:我与母亲一层(士大夫),佣人一层(民间),还有我与佣人的师生关系一层。

他们看宝卷、话本,有木版,有手抄,同样是《岳飞传》、《梁祝》,但版本不一样的。凡当时流传的中国民间文学,今多已荡然无存。主要靠口传,部分靠手抄,怎能留得下来?

敦煌曾发现钞本小说几种,今在大英博物馆。

古代民间文学都是白话文。白话文古已有之,绝非“五四”以后才有,其行文之生动,远过于今之白话文。

古代说话成一行业,分四家(派)。其一,小说,北方称“银字儿”。其二,说经,讲佛家故事,劝人为善,参禅悟道。其三,讲史,通俗浅显地解释通鉴、史话。其四,合生,讲当代故事,是报告文学、新闻,从古代讲到当时。

说书人的底本就是话本。宋以前,中国没有中长篇小说,只有叙述性散文、笔记、话本。元明以后,约十四世纪后,才出现长篇,所谓演义、章回小说。

历史说来不是有板有眼的。没有就是没有,来了就来了。

到《水浒》,技巧大有进步。人物一百零八,名字全是作者起的。起名字容易吗?可不是!一个小说家不会起人物名字,先已完蛋了。你看看现代小说起的那些名字。

武松、鲁智深、卢俊义、李逵、林冲……个性描写游刃有余,个个清楚,笔墨酣畅,元气淋漓。每个人出身穿着,细细地写,都有滋味——从此小说走上高峰,一反中国古文学阴柔气,一派阳刚气。

原本几乎没有见过,今本是金圣叹标点的,赞成悲剧结尾。《水浒》实在是才子书。作者到底是谁?有说是施耐庵,也有说是罗贯中,也有说,施耐庵作于前、罗贯中续于后。我的见解——至少是愿望——是施耐庵。但愿如是。我见过一篇施耐庵作的序,极好。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我幼时读,大喜,不想后来我在纽约讲课,也如此。

施耐庵性格有一点点像巴尔扎克——写起来兴致勃勃。

人说《水浒》女人写得不好,无好女人,可是《红楼梦》没一个完整的男人。求全,不是求完美。我不讲《水浒》,只望大家再读。我愿武断地说,大家从前是读其故事、人物,今再读,要去读施耐庵,读文学!

志:历史。演义:小说。

三国史料相当多,可说是对三国三分天下时代的纪念。唐纪念一回,宋纪念一回。文学家创《三国演义》,无损历史真实。让历史的还给历史,艺术的还给艺术。

罗贯中(约—约),据说是施耐庵的学生。陈寿写《三国志》,因写史,畏首畏尾,读起来急死人。《三国演义》则是纯粹的艺术,但不要以现代小说去要求它。

读三顾茅庐之第一顾——像什么?像协奏曲的引子,钢琴还没弹起来,前面已如此丰富。三顾时,孔明有诗,好诗!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孔明文集中没有这首诗,是罗贯中写的。厉害!

中国历史上才德兼备、最完美的政治家,是诸葛亮。

你们再看中国小说,又要消除现代人的迷障,又要隔岸观火,要跳过此岸,回到古代。向未来看是胸襟宽阔,向古代看也是胸襟宽阔。如能做到,是一种感知丰富、进退自如的境界——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人,无非是借助过去和未来支撑的。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一种艺术的态度。艺术的态度是瞬间的、灵感的、认识变化的,此外是日常的、生活的基本态度,健朗的态度。艺术态度,生活态度,都要保持平衡、健朗。这种生活的基调——前见古人,后见来者——是所谓教养。教养何来?是艺术教养出来的。

艺术和生活是这样的关系,不相扰。但艺术教养可以提高生活。

“文革”之中,死不得,活不成,怎能活下来呢?想到艺术的教养——为了不辜负这些教养,活下去。

中国小说第二期,光辉灿烂。历十五至十七世纪,从明建文帝到清康熙帝后半,是前后三百多年小说上的成就。

年长的中国人,必定熟知岳飞、杨六郎、薛刚、狄青、秦琼、孙悟空……这些姓名就是那三百年间流传开来,整个中国,家喻户晓,一直流传到二十世纪。到了六十年代,雷锋同志、王杰同志的名声,盖过了一切。

中国文化出现很严重的断层。自古汉文化从西北往东南流,到“五四”,到年,严重断层。台湾没有汉文化,流到东南就沉淀了。现在你问中国青少年,谁是薛刚、狄青、秦琼,怕不知所云。杨六郎也许略有所知。岳飞是被红卫兵打倒的,直到“文革”后,岳飞和我差不多同时平了反。

不是说笑话。我们讲课听课,就是修补焊接这个断层。

小说,是现在的词。当时叫做“平话”,也就是“评话”,“说书”,以口语敷演故事,带有动作,重点是说白。我小时候,说书分为大书、小书。宋时最盛行说书,平话尤盛于江南,出大师,有孔云霄、韩圭湖等,为陈其年、余澹心、杜茶村(即杜浚)、朱竹垞所赏鉴。最有名的是柳敬亭。

柳敬亭不唯技艺冠一时,学问人品,可敬可爱,实在是评话家的祖师。人长得又大又黑又粗,大麻子,每到清夜,三五好友听他说书,觉得他美极了。他说书,譬如讲武松进酒店,大喝一声,酒瓮嗡嗡作回音,完全是发挥创造。

直到民国,说书仍然流行。我的表叔表哥下午都不在家,天天要去听书。年前,苏州有光裕社、上海有润裕社,是说书集团,掌握说书界霸权,人才辈出,一般说书人登不了他们的台。有帮会性质,也和黑社会有关系。

小时候听说书,是文化生活一大享受。《子夜》、《家》,要是让评话家改编、讲,必定大妙。说书人懂艺术,茅盾、巴金未必懂。说书先生有所师承,“五四”没有了师承。光裕社、润裕社作为民间文化中心,对说书人是作教育作鉴定的。

“五四”新文学是民族文化断层的畸形产物,师承断了。创造社、新月派、语丝社,是临时性同人杂志,不成其为作育人才、指导群伦的文学机构。所谓新文化时期中国文学,匆匆过客,没有留下可与西方现代文学相提并论的作品。

可惜“平话”也只能传述古人的遗编,局限于市民阶层的生活消遣,有局限,没有创作。柳敬亭这样的大师,来过一次,不会再来了,然后是八年抗日战争,三年国共内战,文学艺术吵吵闹闹,一片荒芜。

遗憾。我们听不到肖邦弹琴,也听不到柳敬亭说书。

平话名著是讲史,是那时最流行的小说体裁。《五代史平话》因从开天辟地讲起,至周初,叫做《开辟演义》。《东周列国志》叙周室东迁到秦灭六国。《前汉演义》、《后汉演义》,述三国前的史实。《西晋演义》、《东晋演义》继三国后史实,与《隋唐志传》并传于世。亦有《说唐前传》、《说唐后传》,再下来是《残唐五代史演义》、《飞龙传》。

旧时一般有知识的家庭,家中东一堆西一叠这类评话本,实在是中国民间的历史教科书。我家的男佣人讲得眉飞色舞,不识字的老实人听得久了,记住了,也讲得凿凿有据。从小野史看得多了,后来读正史,就容易读进去,记得住。

但必须声明,这种平话的文笔,不行的:凡依据史实的都嫌笨拙粗疏,有所想象的,则胡天野地,非常可笑。我小时很喜欢翻这类书,觉得滑稽,以此反证自己的历史知识。

我是给诸位添一点常识:中华民族,大而且古,人民群众文化水准一贯低落。古代,就是靠说书人的口传,使极大多数人保持一定程度的历史概念——很可惜,民间社会消失了,否则会有两条路,另一条是文人士大夫的路。

现在很多文人探讨中国文化的起源、流传、变化,没有人提民间这条路。

平话,以单个或几个英雄的叙述,讲历史:

《精忠全传》——宋南渡时,讲岳飞一生。

《英烈传》——叙明开国诸功臣。

《征东征西全传》——叙薛仁贵、薛丁山、薛刚的功绩。

《杨家将》——叙杨业、杨延昭(六郎)、杨宗保诸人事迹。

《五虎平西南传》——叙狄青荡平诸国事。

这些书,民间影响极大,我是听家里大人们讲的。春夏秋冬,每天晚上听。这间屋里在讲薛仁贵大战盖苏文,那间房里在讲杨宗保临阵私配穆桂英,走廊一角正在讲岳飞出世,水漫汤阴县,再加上看京剧,全是这些传奇故事。我清晰记得上辈都为英雄们忧的忧,喜的喜……奇怪的是,这种民间社会,《红楼梦》一点没有提到。《老残游记》、《儒林外史》,也只稍稍点到——不应该忘记这些民间文化,我将来还要说的。

鲁迅他们一味反封建反礼教,大概不以为这是值得注意的命题。周作人算是爱读闲书的,可惜忙于小玩意小摆设,拣了芝麻,忘了西瓜。他们兄弟二人对中国有爱而不知怎样去爱,最后还是谈不上爱。

这些英雄故事的感人力量,近乎西方的史诗。不过史诗有历史真实,有艺术真实,中国历代英雄传多半虚构,太想入非非,成不了一流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写诸葛孔明,写成了妖道,严格讲,不能算“艺术”。

有一部比较杰出,叫做《隋炀艳史》,成于十六世纪,叙隋炀帝始末。材料有根有据,来自《大业拾遗记》、《开河记》、《迷楼记》、《海山记》等稗史,句句有来历,很佩服。全书四十回,结构完密。

历史小说是不容易写得好。太真实,呆板无趣味(如东周列国、两晋演义);离真实太远,则荒诞无据(如《杨家将》、《薛家将》)。只可惜当时没出伟大的文学家,不然可以又真实,又文学。所以讲史(平话)的盛极一时,都是宝塔,没有塔尖。塔尖在哪里呢?不是历史题材,而是纯粹的创作:《西游记》、《金瓶梅》。

我们所见的《西游记》,是吴承恩作百回本,但有争论。相传此书为元朝长春真人邱处机作,实则《长春真人西游记》乃李志常所写,与吴承恩的《西游记》是不相干的。相干的是杨致和《西游记传》,才两薄本,一说吴承恩放大了十倍,此说比较可靠。两本对照,可见吴本的高超。

所以天才者,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拿了你的东西,叫你拜倒。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光荣的。莎士比亚是强盗王,吴承恩这强盗也有两下子。想象他的性情,是个快乐人,大有趣,孙悟空的模特儿,就是他自己——你们说呢?

还有《东游记》、《南游记》、《北游记》,故事变幻有趣,但文笔不济,远不如吴承恩的天才和功力。

吴承恩,字汝忠,别号射阳山人,明嘉靖中岁贡生,做过长兴县丞,著有《射阳先生存稿》。当时以“善谐谑”(即开玩笑)出名,杂记名震一时。可惜我没有读过他的杂记,据说失传了。《明诗综》有他几首诗,不怎么样。

我曾说“风格是一种宿命”,他是好证据——忽然他发现杨致和的《西游记传》,灵光一闪(可能拍案而起,大叫:“有了,有了!”),《西游记》于是孕育而诞生。有了杨致和的骨架,吴承恩大展身手,找到自己,找到风格,连《南游记》、《北游记》的精华也拖了几段过来(铁扇公主即出于《南游记》)。

《西游记》全书一百回,前七回孙悟空大闹天宫,我认为是最好。自第八回,唐三藏出现,猴子就正经起来,味道就差。孙悟空的成功,是写了一个异端,一个猴子中的拜伦。中国文学史中从来没有像孙悟空这么一个皮大王,一个捣蛋捣上天的角色,也没有人这样大规模以动物拟人化,以人拟动物化。吴承恩灵感洋溢,他不知道,不仅中国,全世界写神话、童话的作家看了“大闹天宫”,都要佩服的。

可惜外国人看不懂,即便有好译本,人情、习惯、典故,总是隔膜。所以,《西游记》的妙,只有中国人懂。

吴承恩的幽默丰富,无往不利。八十一难关,关关不同,一魔一妖,一怪一仙,都各有性格,活龙活现,唐僧和三徒弟,性格毕现,绝不混淆,综合起来,是刻画人性。其中任何一段都是独立的好短篇。

文学作品的命运,想想可怜,好作品,总是被误解曲解的。历代红学家靠红学吃饭,鲁迅就挖苦过他们,鲁迅没有来得及论一论《红楼梦》——他不适宜做这件事,曹雪芹的“色”、“空”观念,鲁迅排斥的——只有王国维初步触到问题,因他用了叔本华、尼采的方法,但用得不熟练。看似哲学观点,还是佛学观点。

宗教这点东西,不足以讲《红楼梦》的丰富层面。宗教不在乎现实世界,艺术却要面对这个世界。譬如: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宗教。

放下屠刀,不成佛,是艺术。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

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艺术是现款,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宗教说大话不害臊,艺术家动不动脸红,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惭的话,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宗教说了不算数,艺术是要算数的,否则就不是艺术。

艺术难,艺术家也不好意思说。

《红楼梦》可以浅读,可以深读,但看到的多数是误读。《西游记》的命运,可说非常成功,流行之广,像现代的畅销书,于是续作纷起,有《后西游记》、《西游补》等等,都是狗尾续貂。这也罢了,可怕的是许多后人做解释,有说是讲道的,有说是谈禅的,有说是劝学的,一句句注解,一节节剖白,一部大好的文学作品就这样肢解为道书、佛经、《大学》、《中庸》、孔孟之道——这就是中国。中国在明代就已这样荒谬可悲。

《西游记》之后,写奇幻的小说有《封神传》、《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

《封神传》,作者一说许仲琳,叙武王克殷,却夹进神魔仙佛,不能算历史小说。中叙商纣暴虐,狐狸化身为妲己以迷惑他,用种种酷刑残害忠良,于是姜子牙奉师命下山辅助周武王,灭殷。过程中,许多魔怪帮助殷纣,许多神仙保佑姜子牙与魔怪斗法,终于取胜,纣王自焚,妲己化为原形而被诛。武王入殷都,大封功臣,故称之为《封神传》(我们小时候叫《封神榜》)。故事的场面大,多变,但文笔一般,限于民间社会,上不到文士阶层。

但其中写“哪吒闹海”一段,写出了中国的第二号异端,他比孙行者还任性,大闹龙宫,把龙王的三太子打死,而且抽筋剥皮,弄得他父亲下不了台,训斥儿子。哪吒便把骨肉拆下来,还给父母。观世音菩萨可怜这倔强的孩子,用藕为肢,荷叶为衣,莲花为头面,复活哪吒。传说中,哪吒穿着红肚兜,脚踏风火轮,手拿乾坤圈,是我童年时的偶像。

在忠孝至上的仁义之邦,哪吒是彻头彻尾的叛逆者,有极深的象征意义在。

简言之,世界荒谬、卑污、庸俗。天才必然是叛逆者,是异端,一生注定孤独强昂。尼采说,天才的一生,是无数次死亡与无数次复活,以死亡告终的,不如最后复活的伟大天才。

“封神榜”由姜子牙仲裁,封了许许多多大小角色,依我看,应推哪吒第一。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当耶稣说,不像小孩子,就不能进天国,可能是指哪吒。

中国历史的契机,在明朝。造船业已高度成功,船却没有开到意大利。明朝,上海出了徐光启,意大利来一个利玛窦。

明万历年间,年,罗懋登编著有《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三宝太监,即郑和,明宦官,本姓马,伊斯兰教徒,小名三保。明永乐年间奉帝命造大舶,七下西洋。两个任务:一,追踪政敌。二,炫耀武力。我看都错,没出息。皇帝太监目力短浅,不知当时西洋高明,当年航船范围仅限于南洋、印度、波斯,所谓历三十九国,不过是一些部落,使其心悦诚服。

中国后来的强弱,中国能否成为世界强国,明朝是关键,一入清朝,欧洲已经突飞猛进,中国失了历史契机,后来弄到一穷二白。先是失天时,再是失地利(指与西欧远隔),三是大失人和,外侮内乱频仍。现在只谈郑和下西洋(其实是东洋),所谓历史契机,是否有现实的可能?

有的。第一,十六世纪末的明朝,西方还未起产业革命,科技文明却已传进中国。《几何原本》前六卷,有中译本,两位大人物本来可使中国进入列强。一位是上海人徐光启(—,即上海徐家汇的来历)。万历年成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机务。他是最早“崇洋”的中国人。自名保禄(Paul),信天主教。研究天文、数学、农业、盐业、物理、科学、军事,尤精于天文,结交很多外国学者。

第二位是意大利人,玛窦·利(MattoRicci,—),自改中国名,曰利西泰,后人称利玛窦,是耶稣会传教士。万历八年由广东一路入北京,建教堂,传道,中文程度之好,好到你们拜他为中文老师。古文清通雅健,兼魏晋之简练,唐宋之流利。我看他的中文,实在佩服(足可做中国作协主席),而他最擅长的是天文、地理、医药。他和徐光启是至交,明神宗甚器重他。

我们试想,如果当时中国就派人去意大利(既然利玛窦能来中国,中国人当然有办法去意大利,然后顺理成章去法、德、西班牙,乃至英伦三岛),正好赶上文艺复兴。欧洲文艺复兴后有过一段停滞期,因为希伯来思潮又以新教形式统治欧罗巴。中国人如果取了文艺复兴的“经”,却不受希伯来思潮束缚,那么,十八世纪末,中国已是世界强国。

《西游记》名西而实东,只到了印度一带。孙悟空到底是只猴子,白白姓了孙,换了我,定会带了唐三藏往意大利跑,取来但丁的《神曲》、彼特拉克(FrancscoPtrarca)的十四行诗。

明朝的历史契机,确实存在的。神宗赏识徐光启,又让利玛窦传布西方的宗教和科学,如果延为左右手,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神圣中华帝国的历史,整个要重写。

二十年前,我和音乐家李梦熊交游,他就想写《从徐光启到曹雪芹》。我们总在徐家汇一带散步,吃小馆子,大雪纷飞,满目公共车轮,集散芸芸众生。这时,中国大概只有这么一个画家、一个歌唱家在感叹曹雪芹没当上宰相,退而写《红楼梦》。

结果他没写这篇论文,我也至今没动笔论曹雪芹。不久二人绝交了。友谊有时像婚姻,由误解而亲近,以了解而分手。

明朝的历史契机怎么会无影无踪?一是嘉靖年间出了大奸贼严嵩,祸国至巨,二是万历年间出了魏忠贤等奸臣、宦官、酷吏、文字狱、党狱(“东林”是个学派,有“裴多菲俱乐部”性质。“党”,是魏忠贤扣的帽子,后魏贼虽死,“东林”平反,但阉监暗中仍然迫害志士仁人,直到明亡)。朱元璋杀功臣,伤了元气,明朝共长二百七十六年(从十四世纪中叶到十七世纪中叶),十六个皇帝,可说没出一个大才,所以徐光启、利玛窦抓不住历史契机。

但契机是明明存在的。

目前,我们又面临一个契机,因为全国人心思变。要汲取历史教训:先知只管“知”,不可贸然“行”,如此,则超乎胜败之上。历史的契机,往往在“置之死地而后生”。文艺复兴有此现象,当初的美国、二次大战后的日本、蒋经国的兴台湾,都是例。

回来说《三宝太监西洋记》,舞文弄墨,煞是讨厌,还是讲《金瓶梅》吧。

《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当时称为三大奇书。《金瓶梅》作者是谁,不可考定。据沈德符说是嘉靖年间大名士所做,因而拟为王世贞著。我儿时听说王世贞以此书献严世蕃,渍毒汁于书页,世蕃翻书,习惯以口涎润指而翻书,乃中毒死。

这三部奇书,奇在一部是给男人看的,一部是给小孩看的,一部是给女人看的。《水浒》着力写男人,女性带带过就算了(据说司汤达对梅里美说,你不会写女人,你写的女人还都是男人)。《西游记》是童心烂漫,我说给小孩看,是指有童心的成人。而《金瓶梅》对妇女性格的刻画,极为深细,近乎现代的所谓心理小说。

《金瓶梅》三个女主角,潘金莲、李瓶儿、春梅,还有月娘、孟玉楼、秋菊等,个性各个鲜明,语言处处生动,在文学上确有特定价值,其“方法论”影响到曹雪芹、张爱玲。《金瓶梅》的写法是非常厉害,这些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充满心机、谋略,细节中的你死我活,半句不让,阴森可怕。曹雪芹的“意淫”还是唯美的、诗的,慢条斯理,回肠荡气。《金瓶梅》是“肉淫”,是变态的、耽溺的、不顾死活的。分别论之,《红楼梦》是浪漫的,《金瓶梅》是现代的。

读《红楼梦》,难处在你必须高于作者(指观点,非指才具造诣),方能了悟此书巨大的潜台词。所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早知道别人是读不懂的,这就是艺术家之为艺术家。《金瓶梅》呢,更容易误解,太像性书,五个X,英国性文学大师劳伦斯(D.H.Lawrnc)看了也要张口结舌。作者像个幽灵,盯住几个女人和西门庆,看他们演出种种丑剧,此书最妙是淫秽下流的地方,亦暴露人性。

“性”,通常是器官在活动,没有“人”。《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还是写成了人,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艺术,《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艺术。

明朝的富贵人家和平民百姓,淫风大盛。杨乃武、小白菜的时代又何尝不然?我童年在乌镇所见,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见不得人的丑事暗暗进行。人类社会的底层结构,到了十九世纪的法国,才有文学家把兜底翻出来。我想了三十多年,要不要翻中国的底,顾虑重重。这是要扯破脸皮,血污狼藉的。我读《金瓶梅》比《红楼梦》仔细(《红》书明朗,《金》书幽暗,要放大瞳孔看,一如托尔斯泰明朗,陀思妥耶夫斯基幽暗),这两本书,我的感慨是:《红楼梦》惜在未由曹氏完成,《金瓶梅》的作者没有艺术家的自觉。

同期还有《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都是才子佳人,悲欢离合,不足道。可以说说的是《野叟曝言》(即一个乡下老头在晒太阳时说话),作者夏敬渠(—)。他不仅说故事,且以之抒心情,发见解,还忍不住老是出场,失了文学的纯粹性。夏敬渠学问太好,通经史、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数学、医术,因为做不了官,一肚子知识放进书中,把文学撑死了,所以博学可耻。

宋人平话,同期也出现不少短篇,最流行的当推《古今奇观》,不是专著,是选本。冯梦龙辑宋明话本、拟话本为《古今小说》,后更名《喻世明言》,又有《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所谓“两拍”,指初刻(《初刻拍案惊奇》)、二刻(《二刻拍案惊奇》),统称“三言两拍”。又有明代拟话本集《醉醒石》、《石点头》,《今古奇观》就是从这些书中拔萃精选出来的一个集子。

这类中国式的短篇小说,真是叫闲书。故事很有趣味,叙述宛转生动,看得头昏脑涨。我小时候看这类不许看的书,冷静明白:这不是文学。如当时的抗战歌曲、电影流行曲,也不是音乐。你们会说:那岂不等于世界上没有小说没有音乐了吗?

到后来,听到勃拉姆斯、舒伯特、瓦格纳,看到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一见如故:这就是我所要的音乐、文学!这种本能的选择分辨,使我相信柏拉图的话:“艺术是前世的回忆。”纪德也说得好:“艺术是沉睡因素的唤醒。”再换句话:“艺术要从心中寻找。”你找不到,对不起,你的后天得下功夫——你前世不是艺术家,回忆不起来啊。

“三言”是冯梦龙所编,冯崇祯年间做过县官,《通言》、《明言》、《恒言》主要保存在《今古奇观》中。统观《今古奇观》与《拍案惊奇》,总觉得在文学之外,只可作为素材(但改写重写又很费力),缺点是:

才子佳人,概念化。

一面是淫秽的描写,一面作道德的教训。

不懂得剪接,事事重头说起。

谜底出来了,还不停地做谜。

文字落俗套,口语不够生动。

“三言”、“两拍”属于、限于民间社会,士大夫阶层不关心,以为不登大雅之堂。也许幸亏不被关心,所以这些短篇小说自有民间的活气,从中可见那时代的风俗习惯、生活情调。我很有耐心看这类书,好比吃带壳的花生、毛豆,吃田螺、螃蟹,品赏大地的滋味、河泊的滋味。人要看点坏书。歌德叫人去看坏戏,说是看了坏戏,才知好戏的好。

明朝的笔记小说,文笔极好,很精练,极少字数把故事说完,还留有余韵。为什么?可能唐宋人爱写绝句,做文章精于起承转合。相比世界各国极短篇小说,中国的笔记小说可称独步。

可惜脱不掉两大致命伤:一,渲染色情。二,宣扬名教。“万恶淫为首”,就大写如何之淫,淫到天昏地黑,然后大叫:万恶呀!万恶呀!这种心理很卑劣,但和读者“心有淫犀一点通”。宣扬忠孝节义,把标准提到人性的可能之外,越是做不到,越伟大,结果本来做得到的,也不去做了。这叫做先伪善,后来呢,伪也不伪了,索性窝囊。这一窝囊,就是两三千年。

许多中国古代小说都有这倾向,先致了文学的命,提升不到纯粹性、世界性,而后致了平民百姓的精神的命。百姓靠这些读物过精神生活,近乎吸毒。文学家,固然要文字高超,最后还得靠“神智器识”统摄技巧。神智器识,可以姑且解作“世界观”。世界观,意味着上有宇宙观、下有人生观的那么一种“观”。

笔记小说,首推《聊斋志异》。蒲松龄(—),字留仙,号柳泉,山东人。考运不济,在家授徒,七十一岁才成贡生,已是康熙年间了。他有诗文集传世,《志异》凡四百九十一篇,可分三类:一,据传说;二,想象虚构;三,重述唐宋旧文。从前对蒲松龄评价很高,说他愤世嫉俗,寓意讽谏,其实不然。蒲老先生不是曹雪芹的宰相之才。《聊斋》好在笔法,用词极简,达意,出入风雅,记俚俗荒诞事,却很可观。此后赞美别人文字精深,称之聊斋笔法。

艺术家的自觉,始自贝多芬:“我是艺术家!”古代艺术家所以伟大,那是本能的自觉。贝多芬,是理性的自觉。

摘自木心《文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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