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和一个日本留学的朋友闲聊,她告诉我最近在看残雪写的游记,里头从古琴谈到知音,然后又谈到防范是现代人本能之一。残雪的这篇游记我没读过,但巧的是我这两天刚好看了《聊斋志异》中的一则故事,也是与古琴,与知己,与防范息息相关的。
这故事说的是一个老农在挖土的时候挖到一把古琴,邻居家的书生很喜欢,就用2两银子买下了。很多人听说书生有古琴,给他十倍的价钱书生都不肯卖。书生自己在家弹奏,弹完一曲,便问妻子自己的琴技有否提升,妻子说没有。书生叹气,觉得自己琴艺不佳,糟蹋了好琴,就把它锁到柜子里。
不久,新上任一位县丞,也是个好音乐的主。他听说附近有个爱玩音乐的书生,就去与他拜访。书生原本性格孤僻,不喜与人交往,可碍于来者是县丞大人,也便接见了。谁知一见面,两个人聊得甚欢,当即结为异姓兄弟。
相处了三年,书生与县丞频繁往来,切磋琴艺。县丞教了书生很多弹琴的技巧,而书生却从未把自己有把古琴的事告诉县丞。有一天县丞带来一首琴谱,说是自己刚得到的伯牙失传的谱子。书生很高兴,连忙拿出琴来请他弹奏。县丞却说“曲子是好曲,但是用这么普通的琴岂不是糟蹋了?”书生一听,连忙拿出珍藏的古琴来给县丞弹。县丞弹得很好,书生连连鼓掌。
县丞说:“我的琴艺都是我夫人教的,要是让她来弹,必定胜我一筹。”
书生一听,第二天就拿上古琴,去了县丞家里。
县丞派人用酒菜招待书生,让妻子隔着窗帘弹琴,书生听得如痴如醉。酒喝完了,书生醉醺醺地拿起古琴准备辞行。县丞却说:“贤弟你喝醉了,干脆这琴就先放在我家,你明天回来取吧,免得路上弄丢了。”书生同意了。
结果当天晚上,县丞就带着“妻子”和琴,连夜搬了家。
原来这个县丞本是个道士,素来喜欢琴。三年前听说书生这儿有把宝琴很是羡慕,但他知道这书生嗜琴如命绝不肯卖,于是他故意花钱买官,来和书生套近乎。又花了三年的时间和他交朋友,又请了青楼的歌姬来假扮妻子,就为骗走书生的这把古琴。
以上是原著中《局诈》这一篇目的全部内容。86版的《聊斋》电视剧将此文进行了改编,并起了个新名唤作《良琴知己》。前面的故事与书中一样,唯独只在结尾处稍稍添了一笔,就是这么一笔,把原著中潜藏着的、不为人知的海底冰山一举掀出海面,将整个故事的格调进行了升华:
县丞坐在船上,洋洋得意地抚着琴。琴盒里突然掉出一张纸来,原来是书生写给他的信,上面写道:
一曲《高山流水》弟知兄意之所在。相交数年,情同手足,兄之风雅才情更令小弟佩服。兄为此琴不惜入世凡俗,用心之良苦,恐只有嗜琴如小弟者才略知一二。然小弟得琴无非仓储密室,岂比在君手吟奏妙曲,良琴交心相得益彰?考虑再三,将此琴相赠,望兄长笑纳。
县丞看完之后大惊,连忙叫船家调头返航。一上岸,他便抱着古琴往书生家里跑去……
若是原著,仅仅是一个爱琴的骗子从另一个爱琴的人手上骗到琴,最多是说明这个骗子比较雅。而影视剧的改编恰恰就把他与书生皆是爱琴之人这一隐藏特性进行了提炼,重点便不再是琴,而是情,对琴之爱转换为对友之爱。因琴相交,又因琴绝交,最后还是因为琴重归于好。共同的爱好有时是把双刃剑,人们可以因此建立信任,也会为此相互算计。不过,纵使最初是虚情假意,然在这“虚假”的交往过程中,拥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话题,倒使二人在虚情假意的过程中不经意地变成了真朋友。
这便联想到,本文开头提到的人与人之互相防范。我们在生活中主动与人结交,有时候是仰慕对方才华,有时候是有求于人,有时候是同处桑梓故作客套,两个刚认识的新朋友在相交过程中往往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真心一片抛。正如书生起初也是防着县丞,三年来都没把古琴拿出来给他看;而县丞更是为了得到好处才故意接近书生,相识之初二人都没做到互相坦诚。然而时间是友谊最好的见证,或许县丞自己都未意识到,让他与书生三年来谈笑风生的那根支柱并非古琴,使书生对县丞敬爱有加的也不是对方的官阶,恰恰是二人对音乐的喜爱、相似的追求、共同的话语使得他俩成为知音。直到结尾,县丞老爷分明已经得到他朝思暮想的宝贝了,却为何怅然若失?这不仅仅是因为负罪感——明知书生不责怪他,还将古琴相赠,这古琴便已经名正言顺的成为他的物品了,他便不用背负“骗子”的罪名了。可这一来,县丞老爷反倒不愿领受了。为何?因为对书生而言,失去的仅仅是一把古琴,可对县丞来说,他失去的却是一个知己良友。琴再贵,高价易得,情再浅,千金难买。
故事的结局看似美好动人,但我们不禁会想,倘若书生不写那封信,那这两人还能重归于好吗?县丞还会在宝物和友谊之间毅然选择友谊吗?有的时候做好事也得留名,默默付出固然伟大,但太过低调对交往只怕作用不大——对方压根就没发现你对他的好,那他又怎能感动呢?张小娴就曾说过,人际交往中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付出了很多却只感动了自己,对方对此一无所知。可若整天把自己的付出挂在嘴上,人家听多了也会厌烦。那么就如何给自己的付出做宣传上,书生的做法是很明智的:平时默默付出,明明看破了对方的心思却还心照不宣,直到二人即将撕破脸的时候,书生舍小取大,以退为进,主动割爱反倒让县丞自愧不如。这就像《六尺巷》的故事一样,两家都在争夺三尺胡同,结果其中一家让步了,另一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了,于是也跟着让了步。
当结尾县丞老爷怀抱古琴一路往书生家跑去,口中喊着:贤弟——贤弟——的时候,画面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令人触动三分。然而我们并不清楚,日后他俩又是否会保持这样的情谊?县丞把古琴归还后会不会后悔心疼?就如《小李飞刀》的故事中,李寻欢将心爱的女人让给龙啸云,自己一个人离开。初时龙啸云必定是既感激又愧疚的,然而随着外界舆论四起,时间一长龙啸云心里的压力渐渐超过了愧疚,妒忌也渐渐淹没了感激,李寻欢的这一让非但没能坚固二人的友情,反而更遭龙啸云的记恨。两个看似雷同的故事,结尾却大相径庭。
其实细细分析,两个故事又存在着三点不同。其一,县丞对琴的喜爱只是物质上的占有,而龙啸云对林诗音的喜爱本就是情感上的追求;其二,县丞起初并不知道书生是故意让着他的,以至于看到信时他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与书生已经建立起相当深厚的友谊了,对情感的珍视顿时压过了对物质的占有欲。而龙啸云是一开始就知道李寻欢重义气,是自己主动利用他的心软来迫使对方让着自己,因此县丞可以为友情放弃对物质的占有欲,而龙啸云却做不到为友情放弃爱情;其三,古琴是物,到手了就是自己的,可诗音是人,即便把人娶到家可依旧得不到爱情,县丞是失友得琴,而龙啸云是既失友又失爱,得到的只有痛苦和压力。
我们平时常听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忠告,其实生活中真正有害人之心者都是少之又少的,多数情况下还是人们互相防范人人自危。如同蛇本无伤人之心,只是防范意识过重,也就误伤无辜了。我那位日本留学的朋友讲道,防范程度往往就是对对方疏远程度的一个体现,这话不无道理。如同故事中的琴是构架两人友谊的桥梁,亦是对二人友谊的考验。双方为了琴互相提防,险些绝交。幸运的是他们成功经受住了古琴的考验,把各自的心里话都坦诚相告,因此他俩的心结自然也就解开了,从此锦瑟和弦,良琴知己的友谊将会更胜从前。朋友与朋友之间也该如此,适当地放下防范,多以坦诚相待,将彼此的心里话坦诚相告,对人对己都是有益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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