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里,我觉得最恐怖的一篇要数《尸变》。仔细解读,其中隐藏了一个中国版的《阁楼上的疯女人》故事内核。
待我慢慢道来整个故事,不过用白话文讲来,恐怖效果丧失了80%,一定要读原著,那种短句和连绵不断的动词带来的“汗促气逆”的效果跃然纸上,我实在是佩服蒲松龄的文笔之妙。试想,搞一些普鲁斯特那样的长句,在读长句的过程中恐惧感会被消耗掉。短句文言文写恐怖故事,有一种趁热吃滚烫食物的快感,热量来不及散发就被吞进肚子里,然后只觉巴心巴肝地痛。
在某县郊,有一对父子,在大路边开了一家客栈。某天黄昏(黄昏什么的最有恐怖效果了),四个车夫前来投宿。店家老翁说已经客满,车夫“坚请容纳”。老翁想了想住所倒是有一处,就怕客人不满意。车夫们表示只要有容身之所,不敢挑剔。
这时候,老翁才说明儿媳妇刚死,儿子出去买棺材未归。然后带领四个不怕死的车夫穿到后面的院子里,新亡人躺在灵床上,“纸衾覆逝者”,旁边有连榻。四个车夫奔波了一天,累极,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睡了一会儿,有一个乖觉的人突然听到奇怪的察察声。急忙睁开眼睛一看,“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我怀疑《大话西游》里的黑山老妖那个桥段是不是从这里获得了灵感?
眼看着女尸要过来吹自己了,这个乖觉的人“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蒲松龄写得精彩极了。
我从小就怕鬼,每每夜里听到怪响,就以为鬼来了,反应竟然和老蒲写的一模一样,第一步是以最小的幅度偷偷缩到被子里去,把头整个埋在里面,然而最精妙的是第二步:“闭息忍咽”。
屏住呼吸,大约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可是“忍咽”实在是需要生活经验,我有过这样的体验,越恐惧,越想吞口水,拼命忍住,可是忍不住,结果你就听见惊雷般的吞咽声,其实那样的声音谁都听不见,因为恐惧,一丁点声音被自己的耳朵无数倍地放大。我真心佩服老蒲对各种感官的细致入微的体验和简洁的表达。
爱听狐鬼故事的人,大约都是饱受恐惧感折磨,却又甘之如饴的怪咖吧?
话说他躲在被子里,女尸吸完其他人只好回灵床上去。他用脚在被子里狠狠地踹其他人,都不动弹了。他心一横,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跑出去。刚穿衣服,就听灵床上察察声,赶紧又像潜水艇潜到被子下面,女尸起来又吸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床上僵卧。
乖觉的人偷偷在被子里找到裤子,“蘧就着之,白足奔出”。这个故事最恐怖的地方在哪里?当你发现其他人都“绝无少动”,明知那个女尸会追赶,还要跳起来,跑出那扇门。从床上跳起来,到奔至门前,拔门闩的这一段是我觉得最恐怖的。换作是我,估计就只能僵卧在床上,等着天明。不敢少动的那个人是我。
封闭的空间最适宜营造恐怖的气氛。一旦拔开门闩,跑出去,故事就不那么可怕了。
果然,女尸在后面追赶。他边跑边号叫,无人应答。只好从村级公路往县级公路上跑,反正往人多的地方跑。前面有座寺庙,能听到敲木鱼声,他赶紧跑上去敲门,和尚居然不开门。就在这一瞬间,女尸已经欺近身来。
正好旁边有棵大白杨树,几人合围。于是搞笑的桥段开始了。“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让人想起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那种笨拙的MTV,一男一女,一把年纪,还围着一棵树(一般是椰子树)做相互追逐状,发出令人毛发倒竖的假笑。于是我开始笑场。果然,一旦到了外面的广阔天地,气场一消失,女尸的威力就大减,终于“抱树而僵”了。
But,老蒲讲的不单是一个鬼故事,其实是部悬疑小说。
首先,这个乡下女人的死很蹊跷。如果是常年缠绵病榻,家中肯定备有棺材,死了之后再去现买,只能说明暴毙身亡。而且“面淡金色”,很明显是重金属超标,搞不下是被毒死或者自己嗑药的,总之是非正常死亡。
“生绢抹额”,是当时妇女的普通装束,还是老蒲另有深意?恕我浅薄,不懂清朝的器物和服饰知识。
很奇怪的是家中突然暴毙一人,除了丈夫出去现买棺材,居然客栈照常营业。生意好到爆满。来了四个粗手大脚、吹气如蒜的车夫,老翁居然将客人安排到儿媳妇的灵床前,他担心的是客人不满意,而不是这样做不合乎规矩。
这个女人在这个家庭的无足轻重甚至是漠视,到了何种地步?村里离县城只有五六里,丈夫出去买棺材也似乎买了一天,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回来,夫妻情份可见一斑。
在这样冷漠的家中生活,不服毒自杀才怪呢?
这个故事有个漏洞,我怎么都想不通。那天客栈住满了人,可见当天的人很多,可是当他跑出去,“且奔且号”,想想半夜里,有人发出不似人声的号叫声,居然没人听见,真是怪事。也有可能,就是他极度恐惧,以至于发不出声音,虽然他自认为在号叫,可是别人听不见。
这个女子生前如此的不幸福,难怪一肚子怨气,变成令人恐惧的恶魔。最后她抱树而僵,车夫也吓晕过去。寺庙里的和尚听见外面没声音了,才跑出来看,把车夫抬进去,灌汤灌水,总算活过来。听他说了离奇的经历,出去探视,果然在白杨树上有一女尸抱着树。
蒲松龄是这样写的:“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这样的指法大约只有大力金刚指才能比,在金庸的小说里,有几个人有这等功力?这个女人该集聚了多少怨气和仇恨才能“入木没甲”啊?
到这里还没完呢。蒲松龄其实无意中记载了时代的重大变化。这时候的人似乎不敬重鬼神和魂灵了,在老翁的眼里,显然赚钱的事大过天。而车夫在听了老翁的说明之后,也没觉得躺在灵床边有什么不妥。
当封建伦理和情感开始崩塌,一切以资本和金钱为轴心和引擎,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那天这个客栈爆满的客人集体失声、失聪、失明,他们一起冷漠地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地看待一个女人的离奇死亡,一个男人的亡命之路。
在这个集体冷漠的舞台上,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女人,和一个无辜的底层男人在相互追逐搏命,旁边就是一座寺庙,和尚敲着木鱼,念着往生咒,却对生死之事那么漠然。
大约这才是真正的惊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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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想起安吉丽娜?朱莉拍的一部电影《换子疑云》。也是这种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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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原文如下: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唯一客尚朦胧,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裁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卧,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蘧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帷,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扣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异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寖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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