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家,编辑。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学士,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硕士。著有《夏天的素描》《美器》《耶稣传》(合著)等书。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上海电视台“中学生最喜爱的作品·知音奖”、北京大学中文系与台湾新地文学基金会联合颁发之“郭枫文学奖”等奖项。
换头
韩晓征/著
导读小说以蒲松龄《陆判》里书生妻子被换头的情节为生发点,偷天换地,扭转主题,演绎出一场两性之间,女性自身灵与肉之间的婉转战争。在白话文运动百年之后,以如此之长的文言写小说,意欲何为?她曾自答:为了跟蒲松龄做游戏。此话,但凡创造欲强的写作者当然会心,却也不能满足。我宁可理解为:她确有那么一段生命、一汪心境,惟有此种语言与之相契相融。
——李静
1常生久坐书斋,不免百无聊赖。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柔风若自锦囊来,温香融融,轻轻惹惹,令人直想推门而出,踏青冶游。
是晨,又值风和日丽。葆贞缝得春服既成,常生遂换下臃肿衣裤,顿觉一身舒爽,通体轻灵。
正思如何得与二三子“风乎舞雩”,忽闻窗外一声呼哨,葆贞不免眉头微蹙;须臾,木香应门,喧响渐近;葆贞欲言又止,连忙低眉敛衽,碎步避往厨下;常生展眉,料定必为霞客、虬髯无疑,遂大步出门迎迓。
庭中,豆棚返青,瓜架含绿;织机整饬,经纬分明。
常生家中虽不显贵,却也算世代书香。惟至常父一辈,家道日微,其父又屡试屡挫,瘗志而殁。其母守节,母舅不可夺其志。
生幼读诗书,寄兴风雅,弱冠即为廪生。怎奈不足一年,母病危笃。为冲喜之故,遂与葆贞提早合卺。
葆贞之父,久在异地授馆,漂泊泥涂,半生愁苦,中年客死他乡,母闻亦亡,委贞于舅母膝下,是故女于髫龄之年,即可照拂阖家老少,颇能为舅母分忧。
入得门来,葆贞操井臼,主中馈,温粥暖汤,呵护备至。母丧,又打理家中经纪,觉有坐吃山空之虞,遂遣一仆,只留木香劈柴烧火。又每于天明,置织机于庭中,日日纺绩不辍。但谓生曰:家财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妾不忍常郎重蹈吾父吾翁之覆辙,亦不忍郎为藩中雉,辕下驹。有织机在,则吾伉俪无忧矣。
其布柔若蝉翼,轻妙无匹,又每于十匹之中,出九匹以货之,而以一匹存焉。生不解其故,女则笑曰:聊备不时之需也。
每思其父晚景凄凉,常生本已看破官场,如今又有葆贞经营生计,自此愈加佯狂违世,守拙不移。
命其书斋曰:“有涯”,尝编《庄列选略》,亦于闾里间过往行侠商贾处道听途说,搜罗天下奇闻,悉集于《有涯斋志异》;又喜杂采俗歌时调,辄闻辄记,以为最俚最真最难得。
四邻皆笑其所为无益,惟葆贞浑然不觉,举案齐眉如故;常生则以微哂报人之嗤笑耳。
结缡廿载,夫妇也算情笃,却是并无子嗣。
2出得门来,果见霞客、虬髯二位,并立庭中。
霞客亦鄙弃科举、不求名位之士,惟好问奇于名山大川,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去冬寻访雁湖未遇,直至一见常生,方知有北、中、南雁荡三山之别,所寻雁湖,当在北雁荡矣。正欲乘兴而往,不料大雪骤至,霞客旧疾复作,进退不得,困于旅邸,惟延医调养,以待来春。
虬髯乃异域异人,亦且身怀异术。渠有三奇:重瞳、飞马、快剑。其重瞳也,人皆不敢久视,视则如入镜殿,且晕且眩;其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其来如光,其去如电;其剑或云快若风,冷逾冰,有顷刻间为二人易头之事,且又二者皆活,不知确的,其人亦讳莫如深。平日剑处囊中,惟夜静更深,囊中隐有微光如萤火,翕然闪烁……虬髯闯荡东西,谈吐间,时有惊人语,加之英雄雅量,故而三人常于酤肆小聚,若逢打烊而余兴未尽,则往往径入常生家中,对饮达旦。
其时,窗外大雪弥天,寒气彻骨;窗内则推杯换盏,灯红酒暖。霞客叙山川之雄奇,虬髯炫校书之妩媚,常生陈《志异》之陆离……纵横天地,俯仰古今,怎不让人于酒酣耳热之际,百感丛生?
一冬雅集,三人屡生相见恨晚之叹,情义相投,遂为昆季之盟。常生最长,霞客、虬髯同年,故二人皆以兄事之。
是日,杨花初堕,阶下白絮团团,霞客、虬髯如立雪中,风度洒然。
时方回暖,二子挎袱持笠、背囊拥琴,眉宇间,似有惜别之意。
常生正叹韶光若箭,人生如电,甫听二子共邀踏青之言,顿觉心有戚戚,急命葆贞速治酒食,顷刻间榼壶毕备,三人率尔出门。忽闻向来处屐声橐橐,回望乃木香追至,双手捧一夹袍,言曰夫人托与奉上,嘱去时以拢酒壶,归来聊备夜风侵骨云云。
其时正值日暖风轻,常生心下不耐,又恐言语既多,误人雅兴,遂依嘱而行。
3三人一路言笑晏晏,不觉出城已近十里,路上行人渐稀,旷野处,更是一望空阔。
且不说那近处高柳夹岸,远处山川澄明,柳枝欲舒未舒,桃花将开未开,草色似有若无……单说那冰皮乍破隆隆之声,配以那因波而兴凛冽寒光,足令人耳目为之一新,胸怀为之一阔。
徒步而行,挈壶提榼,常生早已汗流浃背,纵有美景,难解腹中饥渴。
时已向午,正逢古旧长亭,伴以梨花满树,霞客、虬髯遂径入亭中,常生则捧出壶榼、汤饼罗列于前。
壶有夹袍遮拢,其酒尚温;汤饼有鸡油覆裹,入口仍烫;更伴之以香花暖树,鸟鸣蝶喧,三人于是大快朵颐,倾壶而饮。
常生不胜酒力,三巡一过,便觉微醺,又何况暖树之下,绿堤之上,正值春光融融!
酒足饭饱,霞客倚树望远,继而铺开笔墨纸砚,时观时画,未几,则远山近树,皆具轮廓;虬髯则轻揽髭须,抚琴而歌:
白水东悠悠,中有西行舟。
舟行有返棹,水去无还流。
奈何生别者,戚戚怀远游。
远游谁当惜,所悲会难收。
…………
常生听闻,思及冬夜把酒皆成过往,如今二子将行,霞客北去雁荡,虬髯欲往西南,三人重聚,则不知何月何年,不免双泪欲堕。旋即掉头面山,以醉眼微睨往来行人。
其时天已过午,山色渐转青黛,路人多已背山面城,款款而行。有徒步,有骑驴,有男有女,有单有双。那边厢,或有踏青而歌者,惟人远风逆,音声断续缥缈。
常生折梨花一枝,于手中把玩。殊不料满树花光秀色,一旦拘执于掌中,倒令人颇感讶异:其色也薄,其香也淡,始知古人云——聊赠一枝春,实乃诳语:春色惟在梢头树巅,陌上山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岂容折之于掌,怀之于袖邪?
不知何时,风向已转,以致虬髯语声都教北风吹得四散,常生惟见其髭须颤动,却不知所言何事。况朔风甚劲,裹挟黄沙突至,虬髯遂于囊中抽出锦衣一袭,为常生遮风挡沙。
直至风静沙停,复道:古人云,一饭之惠必偿,一樽之恩必谢!蒙兄高情,叨扰无尽,不知何以为报?
常生言道:一箪食一壶浆,何足挂齿?且雅量厚谊,晤谈尽欢,如此知音难觅,愚兄又何以报贤弟耶?但请尽释此念,轻装南行可也。
虬髯又复敦请,常生惟把玩梨花,微笑不语。
一而再,再而三。
虬髯不免双目圆睁,抱拳道:弟本待罪之身,日日命在须臾,蒙兄与霞客不弃,义结金兰,又有如斯美意良言,愚弟感激涕零,此心拳拳,惟天可表。乞仁兄惠赐片语只言,则结草衔环,愚弟甘效犬马!
常生惟有摇头轻叹,看那山间云雾,轻舒漫卷。
虬髯又低问道:仁兄可有仇家?
说话之间,囊中似有阴风一阵,扑面而来。
常生一凛,唬得连连摆手:无有无有!一生与世无争,无怨亦无仇矣。
虬髯又问:仁兄愁贫乎?
生则端然而笑:贫富自有定分,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虬髯随即拈须沉吟:功名富贵或可无之,然兄无子嗣,缘何不另谋侧室,以利宗祧乎?
生亦释然而对云:不闻禅师有言在先——你不欠他的,要他则甚?他不欠你的,他来怎的?
又默然良久,继以长叹:葆贞尝言,妾惟君子一人,君若杂情,则何以对贞耶?……况吾与葆贞,青梅竹马,虽则今日始信古语云,女子四十乃容貌改前,然吾不忍其年逾不惑,更做《白头吟》也。
虬髯初则意甚怅然,继则骤然失笑曰:色衰爱驰,人之常情,然勘兄之言,则嫂夫人善妒乎?
天色向晚,山风阵阵。
常生披衣而起,轻抚其肩,继而款步踱至霞客身畔。但见画稿已成,山色树影,岚气柳烟,尽染纸上矣。不觉拊掌赞叹。霞客似正修书一通,常生欲观又止。正于进退之间,忽闻堤上马蹄杂沓,由远及近。三人不免翘首观望。
但见銮铃响处,一妙龄女郎,正拥花执辔以行。鞍前鞍后,更有三五纨绔,或骑驴,或跨马,或近或远,相与调笑,意近轻薄。
女郎身姿殊为不恶,又兼明眸皓齿,粉颈红颜,甚是撩人。何况更有红线一缕,揽得桃花满怀,一时之间,人面花影,香透春风。
行经长亭近旁,顾盼之间,眼风即与常生相接。生本气宇轩昂,又有锦衣相衬,更显丰采都丽。女郎按辔凝睇,意似色授魂与。
生惟觉片刻恍惚,不免心荡神驰。
怎奈銮铃不停,一行人马相拥相促,即刻消隐于柳堤深处。惟銮铃余响,不时随熏风传入耳鼓,一声两声,更显旷野清幽。
良久,常生惟觉颊上微痒,细审,则一纤纤红线也。思及红线来处,不觉怅然若失。遂无声而叹,且将丝线团入袖中。
柳堤尽处,日已偏西。常生坚付锦衣与虬髯,又催促二人上路,好于投暮之前,打尖住店。说话间,个个收拾停当,遂于亭前作别。虬髯爽快,一揖而行;霞客则奉图卷于生,低言后会有期,三揖才去。
一时之间,雁飞云逸,友朋星散。
生则于长亭独坐,遥对春山。其时,亭中暮色与云气相接,溟溟漠漠;亭外幽花一树,微明如雪。
及至夜幕四合,北风挟来阵阵寒凉,丝丝入骨,生遂披覆夹袍,挈壶提榼以归。
4既归,木香高卧,葆贞即来应门。
入得院中,但见月色溶溶,有似豆棚覆雪,严霜满庭。
葆贞践霜踏雪,急步赶往厨下,转眼即捧来暖粥一瓯,小菜数碟。生正饥肠辘辘,顷刻间风卷残云。餐毕漱口,葆贞复捧热汤一盆,为生揩面濯足。
常生虽云困倦,惟多年夫妻,相知甚深,觉葆贞神色有异,遂强打精神,执手相问。
其时一灯如豆,葆贞并坐床前,细语方才梦魇。
但见奇花树下,雪白落英漫舞弥天。正与生交颈而眠,却不料刹那间身躯直堕五里雾中,其头,则仍在生怀矣。
语罢嘤嘤而泣。
生但以宽言抚慰:一梦一梦,实惟一梦而已;梦醒执手相看,方悟梦之谬矣。
葆贞乃缓抬泪眼,呆看常生:古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其有是邪?
生曰:若为到头,则自今日始,即与卿少一两一钱恩爱,可乎?
葆贞方乃破涕。又云,适才梦醒难眠,君又迟归,妾不免中心忐忑,想起一句:此生此夜多珍重——惟苦无下句矣。
生举头望月,漫应之以:明月明年共君看。
葆贞不觉莞尔。
生见其泣收泪止,顿觉困意来袭,遂命展衾铺床,不等妥当,纳头便睡。朦胧中,葆贞依偎于怀,似有缱绻之意。生则多所倦怠,乃翻身拥被而眠。
5正于沉酣之际,忽觉耳边低语相唤,其声甚为熟稔。冥冥之中微启一目,但见一黑影俯伏床前,加之呼吸迫促,如有阵阵腥风扑面。定睛观瞧,乃虬髯也。
生以为梦,但闻虬髯言道:今之妙龄女郎,突发心痛之症以死,弟秘窃其头,飞马来献,兄若首肯,特为嫂夫人易之,如此,则吾嫂身心不易,而坐拥红颜;吾兄则可安享秀色,岂不两便?
生犹疑为梦,正待思量,虬髯顿足道:事不宜迟,头不我待,仁兄休要坐失良机!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
生再启目,见虬髯正收剑于鞘。但看枕边,则葆贞之躯微动,喉间似格格有声。
虬髯谛听片时,乃一揖到地:
官府缉拿甚紧,愚弟就此别过!惟愿仁兄琴瑟和谐,宗庙不绝!
不等常生开言,随即穿梁度脊而去。
背囊之中,似有一物如球,随之上下而舞。
常生若有所悟,发足追至门边,惟觉一阵风过,人马倏忽已邈。
生回帐中,但见衾褥洁如往昔,闻葆贞呼吸停匀,以为一时皆梦。惟满帐馨香,馥馥撩人。
其时风雨骤至,电闪雷鸣。思及夜来偎依,生遂揽妻入怀。葆贞犹似半梦半醒,秀发纷披,半遮半掩。馨香又似有凌空之效,常生如入巫山,渡雨穿云。
惟雨隙云间,燕语莺啼,惹生瞩目停睇。
却原来,葆贞偶有销魂,亦不忘轻衔被角,以免春透窗棂。
是晨则不知何故,娇喘浪吟不迭。
当此之时,霹雳一声,电光如昼,撼动屋宇。
待到乌云轻绾,初见项上红线一丝,已觉有异,再睹半掩之秀目,连娟之长眉,微启之樱唇,生乃大惊——则正绿堤拥花人也。
6窗外风雨如晦,帐中拥被私语。
女郎自言小字红线,乃隔山碧玉,父母既殁,兄嫂急欲货之。踏青始回,闻得邻妇与言,兄嫂已聘之于盐商巨贾,其人老丑贪暴,三娶三亡,而兄嫂暗通媒妁,明日即娶。孤苦羸弱,举目无援,红线急火攻心,一恸气绝。醒来则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常生听闻,悉信其言,心下甚怜。乃不敢相瞒,俱以实告。
红线默然良久,继以珠泪涟涟。乃长跪而谢,谓生有再造之恩,愿奉箕帚。
生本局促不安,恐其嗔怪唐突,忽见长跪不起,不免心下铭感。又睹泪堕如珠,气吐如兰,更生怜惜,遂复与相拥,出袖中红线以示之。
女始悟曰:如此,则君果长亭锦衣者乎!爱慕君之轩昂,私谓曰,若嫁得良人如彼,则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耳!今日天遂人愿,真乃肝脑涂地而后可得也!
生感其情,亦喜之粉颈红颜,遂轻扪其项上红线,俯耳戏之曰:
今夕何夕,见此红人?
女若无闻,但只微睇绵藐以迎……
是时,雨住风停,茅檐滴沥。
东方既明,朝霞如血。
7转眼冬去春来,又值清明将至。
常生呆坐书斋,恰正百无聊赖。
忽闻柴门小叩,屡屡不绝。唤红线而不应,遂投笔而启扉:则霞客也。
生于错愕之间,不觉面红耳赤,慌忙延至堂上,以袖拂榻,霎时之间,烟尘满室。
生知呼唤无益,遂自行奔至厨下,则冷锅冷灶,残渣满地——生恐人知,早辞木香,惟延邻家老妪,既聋且哑,隔日一来,劈柴担水而已。奔至内室,又见红线正细匀铅黄,揽镜自照。不敢固请,遂转回厨下,自行烹茶煮饭,惟恳请红线,移时添柴而已。
红线但微颔之。然忽作嗝逆,生乃抱头旋踵。
却说霞客静候良久,才见生捧茶至。
霞客举盏,但见茶色浑褐,中杂沉渣漂絮,全不似向时汤清叶碧。
遂停盏而问曰:吾嫂欠安乎?
生但惟惟,低眉片时,始问之曰:贤弟自何方来?寻至雁湖否?
霞客乃备述其峰高谷深之异,雁飞水荡之丽……常生听闻,时而瞿目骇汗,时而击节浩叹,继则端然默然,有似艳慕无已。
当此之时,又闻叩门之声。
生待片时,愤而应之。
霞客久候不耐,踱至案头,但见时艺之文,交错相叠,飞目浏览,顷刻汗颜。
侧耳谛听,但闻院中呕呀之声不绝,杂生惊呼:竹马竹马……心甚异之,不觉推门而出。
循声渐至厨下,但见瓯倒锅倾,遍地狼藉。狼藉之中,一粉面少妇,红口白牙,訇然而骂,间以嗝逆;一皤然老妪,但只手之舞之,而苦不能言;惟生敛袖垂手,嗒焉若丧,足边有黄竹两竿,殆为灰烬矣。
女睹客至,悍然不避,以指点生曰:汝觍为丈夫,不意颟顸——呃,若此!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呃,诰妻封子!惟终日宴客会友,虚言空谈,则何日始得为床头人出——呃,气邪?!
常生窘愧无地,遽然而奔,顷刻间抱布出,曳霞客以走,径至酤肆,以布换酒,一饮辄醉,醉则叹曰:贤弟不知,虬髯误我!
遂备述前事。
真乃良辰易过,一遇柴米油盐,则百事皆哀矣。
平日一应井臼之事,女悉言:不惯做。终日养娇躯,蓄美甲,俨若世家女。但有恳请,则曰喉间不适,一言既出,喉间辄格格有声,半日不停。生遂自操井臼,一忍再忍。
惟今日女见无柴,焚以竹马,生始觉不可忍。
竹马乃葆贞之旧物。而今清明将至,葆贞之头更不知何往,欲葬无由;目下又见竹马成灰,生遂感椎心之痛——青梅不复,如之奈何?
霞客闻听,骇怪瞠目曰:无怪古语云,婚姻,福祸之阶也——虬髯不惟莽撞,实乃毁人婚姻!女子贵德贵情专,焉能惟色是重?且换头事大,几类致死,吾兄又何以一惑至此!若邻里有闻以告官,则兄百口莫辩矣!况仁兄有所不知,此女本为倡家,心痛之症频发,且欲从良,虬髯曾于酒后许之以换头易身云云,适时某亦在座,以为寻常醉语,不意其醉语成真,自诩一举多得,岂料一剑数咎!而今,吾嫂之魂安在?吾兄则受制于愚妇,安得复为闲云野鹤乎!
常生听罢,惟摇头切齿,咨嗟浩叹而已。
霞客但只扼腕太息,苦无良谋。
暮色渐浓,二子覆壶倾盏,酩酊以归。
8既归,则见门户洞开,院落岑寂。
生寻妪至,妪则手舞足蹈,呕呀不已。
生初展颜,继则仰天号啕,急呼葆贞之名。
扶之坐于书斋,良久,始语霞客曰:红线不耐贫贱,与一纨绔奔。愚兄正念苍天怜恤,使吾脱此负累;又顿悟运命之弄人——红线之奔不足惜,所惜者,惟吾葆贞之躯也。适才所哭,不为校书之红颜,乃为荆妻之清白也。孰料葆贞清白一世,而今身属倡家,奔波颠踬于风尘之间,仆也思之,心恸欲绝矣!
霞客闻之,惟愀然怆然而已。
环顾生斋内外,满目萧然,先人书画,并一应轻便易携之物,悉为掠去,愈显凄恻。
良久,生乃顿足而起,起视仓房,则有布数十匹尚在,遂于次晨典布匹,置行装,锁窗扃户,欲与霞客相伴,云游天下,遍览异景,广搜奇闻,了此残生。
9自此,二子一路相伴,披星戴月,沐雨栉风,万里遐征。
从黄山至庐山,自庐山而衡山,又由衡山赴桂之七星岩,再由七星岩而奔滇之太华山……
一路之上,登危岩、攀峭壁、涉洪流、探邃洞,忍饥耐寒,艰辛历尽。
而常生始悟霞客之言:若曰色,则何色可胜于山川之色乎!朝霞之绚烂,胜于多少红颜;远山之含黛,胜于多少蛾眉;至于山花之娇妍绮丽,钟乳之莹洁滑腻,更胜于多少铅黄凝脂矣……
跋涉之余,二人亦就破壁枯树,燃脂拾穗,走笔为记。霞客录其《游记》,常生则续其《志异》。
如此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转眼又历两轮寒暑。
一日,行至滇西南一危峰极洞,二人于陡壁之上,绷足挂指。欲上无援,欲下无地,又有猛禽来袭,皆以必死无疑。
当此之时,忽有青藤自天而降,遂一前一后,相继攀援而上,及至峰顶,藤尽人现,乃一清俊少年:披发佩箭,玉树临风,朗然一笑,山回谷应。
霞客粗通夷语,言少年乃莫歇族人,名唤杨波,猎获欲归,愿延二子至其家,设酒炙鹿作食。
君家何处?山巅遥指:但见一池澄碧,湛蓝似玉,间以小岛数粒,散落如珠,又饰以烂漫山花,真乃镶金嵌玉,碧合珠联矣。
迤逦下山,正值红日西堕,迎面峰峦,尽披返照,如浴淋漓鲜血。
霞客亦面泛红光,捉生臂曰:弟寻莫歇多时矣,不意今日得会于此!适才杨波与言,此系潞湖,则傍湖而居者,应为莫歇一支,向所闻言,此地中人,男不娶,女不嫁,但有相悦者,则男于投暮至女家,缠绵经宿,天明即走,名之曰:走婚。男女之间,惟情是系,情尽缘止,两不相烦矣;所诞子女,则惟知有母,不知有父,纵令有父,呼之为舅,阖家上下,悉以祖母为尊,共育所出,其乐融融矣。
生亦以之为奇,惟叹山路崎岖,眺望小岛,恨不插翅飞至。
10眼看将至其家,忽有乌云覆顶,继以暴雨倾盆。
柴门犬吠,风雨夜归,一时之间,松明火把以迎,祖母姊妹齐聚,既睹猎获,又逢远客,更乃热汤火盆悉至,欢声笑语不绝。款言相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矣。
生与霞客,漂泊跋涉既久,风餐露宿,以躯命游。忽而一堕温柔之乡,重享家之温馨,不觉百感交并。
待到腹饱微醺,发干衣暖,杨波又携至木楼之上,其姊娟好,与之展被铺床,更觉迷离惝恍,仿佛置身梦中。
波言姊名杨花,心灵手巧,非聋非哑。三年前头痛几死,醒转则面带沧桑,不喜多言。每日惟耕织不辍,且诞一子一女。闲暇则上山下湖,遍寻奇花异种,悉植于庭中,若无饮食之需,则最喜衔花于口,一日数异。人若与言,辄衔花微笑以答,别无他异。
言语之间,杨花铺床扫褥已毕,及至出门,生乃端然一揖,女则眼波流转,一笑嫣然。所含白花,于笑中巍巍颤颤,芬然芳然,冷香扑面。
待到杨波亦去,霞客轻叩其肩,生乃如梦方醒。
霞客曰:恕弟片刻恍惚,仿佛杨波之姊,于何处似曾相识耳,不知仁兄以为如何?
生怃然良久,始曰:若非相去万里,又属异族夷地,则直以为葆贞宛在矣。
忽闻廊下叩扉闭户,人语交叠。继之则步履杂沓,靴声橐橐。俄顷,足音渐远,语寂声渺。
正思入梦,忽闻芦笛声起,时断时续,杂以低吟絮语,歌音悲凉。
霞客知常生最喜中土“挂枝儿”,遂译以填之,愈觉俏皮上口。
一则歌云:
俏冤家,性情儿,好似三春柳絮。轻狂性,随着风,往各处飞去。乱纷纷,飘荡荡,没有个主意。风向东,你便东,风向西,你便西。只怕流落在泥途也,那时风儿也不睬你。
生默闻自忖,歌名若冠之以“杨花”,倒还妥帖。
再听,复歌云:
镜子儿,一块儿,团圆得妙。没来由,跌破了,两下开交。似一钩残月在天边孤照。待要凑合你,又凑不上。待要抛下你,又不忍抛。还是寻一个铸镜人儿也,重新铸一铸好。
笛声清越,歌音低回,似有寸寸愁肠。
霞客言道,都云潞湖人一切随缘,不意此公实乃情种,痴心若是!
正絮语间,忽闻那边厢花楼启扉,洒然一落,继则笛住声寂。
霞客遂称快曰,山歌虽好,多则搅人清梦矣。今日遇险,倦极思睡,倒要谢杨花姑娘冷水一盆也。
生则意犹未尽,惟默诵歌词,冀平旦以录之。
再忆芳容,但觉亦真亦幻,不免忧思莫名。
是时夜静更深,云开月朗,万籁都寂。
凭窗望远,湖上波光潋滟,远山烟雾迷蒙。
庭中细虫微吟,奇香阵阵,花草之间,雨露辉映,恍如泪光点点。
11向时露宿于旷野荒郊,常生往往一梦而至天明。于今置身木楼,衣干被暖,反倒辗转难眠。即便有梦,或因情歌濡染,颇现缠绵,亦且环环相扣,波波相连。
一忽儿,正骑竹马,与葆贞绕床而弄青梅;
一忽儿,又乘骊驹,寻杨花于雪山之巅。伊人回眸一笑,口衔山茶,猩红欲滴,于银装素裹之中,分外抢眼……
一忽儿,猩红又扑散开来,惟闻鹤唳枭啼,惟见血光弥天……
常生陡然惊觉。
窗外红日东升,院中机声轧轧。倚窗而望,则见杨花织布庭中,一对小儿女,咿呀蹒跚,抱饼绕膝。
再看霞客床上,已然空无一人。常生遂披衣下楼。
霞客正端坐廊下,与杨波饮茶啖饼,生盥洗既毕,遂共晨餐。
但见朝霞满天,如锦如练。对面含山,则云雾缭绕,有似轻纱遮面。
杨波为之斟茶取饼,又指杨花背影与周边茶树曰:吾姊最善弄茶,真可谓物尽其用——其叶,用以制茶;其籽,以榨油;其花,不惟制酱,亦可赏于心悦于目,簪之于发,衔之于口也。
生顾周边,但见繁花满庭,姹紫嫣红。白若霜雪,红逾丹霞,又杂以鹅黄青绿,粉黛石蓝,足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常生轻啜其茶,甘芳凛冽,汤澄叶碧,根根直立,若作水中舞。再品其饼,杨波呼之曰:粑粑,盖以茶油煎烤,有咸有淡。咸者杂以细碎葱米,香酥罕有其匹;淡者佐以茶花蜜酱,足令齿颊留芳。
于晨光中再睹其人,则又颇感生疏:仿佛惟五官类相似,神情则殊有异。
是晨,其人所衔之花,似为清白之中杂以几许淡绿,随机声颤动,中节中律。
观其颜色,既冷且肃,有若冰霜敷面,拒人千里。
生遂低问霞客,昨夜叩扉者谁,悲歌为何?
霞客曰,歌者名唤扎西,乃声播百里之铜匠,杨花阿肖?,幼女之“舅”也,此前两情欢好如漆,然不知何故,昨夜叩扉,不意花楼遭拒,即令杨波,亦不知其姊之心,何时生变也。
常生听闻,亦叹杨花之名,真乃堪配其人,盖其情亦如湖上之水,波谲云诡,动荡不定也。
餐罢起身,二子拜谢杨波救命之恩,又乞恕叨扰,意欲回房整治行装,以为怒江之旅。
杨波逊谢,又挽臂坚留一日,言含山之上,有蝴蝶之泉甚奇,午后日暖,即有万种蜂蝶,嘈嘈切切,漫舞弥天,待到日暮水冷,则蜂隐蝶匿,惟余静树滴泉而已——即令村人,亦多所不知,惟其姊遍寻奇花异种而偶遇之,且此泉亦有奇效,杨花每浴一过,则沧桑愁云为之一减,失之交臂,殊为可惜,欲待午后祖母与子女小睡,即可导三子以访焉。
生与霞客,闻之俱喜,更不敢瞩目流连,遂旋踵回房,结束行囊。
行囊既束,忽闻院外芦笛又起,声声都是相思悲咽:
前日个这时节,与卿相谈相聚;
昨日个这时节,与卿别离;
今日个这时节,只落得长吁气。
别卿只一日,思卿倒有十二时。
惟有你这冤家也,时刻在我心儿里。
常生凭窗而望,但见湖边树下,一伟岸壮汉,铜肤铜须,眉攒乌云,踯躅门外,如丧家之犬。
生度其为扎西,一头走笔为记,一头半怜半喜。
其时机声已停,院中炊烟渐起。
杨波姊妹兄弟数人,有耕有织,有渔有猎,此时一一回转,归来用饭。扎西亦杂其间,端坐一隅,默然黯然。杨花抱盆提壶,亦为之添汤盈盏。
会霞客与常生至,扎西则愁眉深锁,黑目如电,不饮不食,手抚长剑。
餐罢,兄弟姊妹,或下湖,或上山,或入田,作鸟兽散。
杨花安置老少,亦自行结束停当——仅罩牦牛蓑衣一领,藉以遮雨挡寒。遂促三子以行,竟置扎西于不顾。
及至四人上船,扎西独自仗剑于岸,忽闻仓啷一声,拔剑一挥,剑起发落,如青烟一阵,随风扬于碧波。
女亦不为所动,乃撑篙荡船,举头迎风。
两岸盖十里良田,平畴夹水,萑苇满泽;舟行于深绿湛蓝间,若行之于草海。
草间舟道甚狭,遥望含山,绕臂东出,削崖排空,石峰嶙峋,危峦竦峙。
南行十数里,则良田草海,俱随水逝,湖面乃为之一阔:上下天光,澄澈如镜,远渚沙鸥翔集,近处锦鳞游泳。
常生于杨花身畔,尤感风益馨香,水益润泽。而女亦不时微目于生,眼波青青。令人不免心随波动,水涨潮生。
12又西行数里,抵浅滩,乃舍舟登岸。
此地为山中逊处,循樵路西上二三里,东南升岭,逾岭,西折入山腰间,上有危峰,下盘深谷,其中悬流一脉,辉映日光如金似线,急循仄径而下,始得金线泉。泉中细鱼溯流入洞,杨波呼之曰:金线鱼。
泉北半里,有大石洞,洞门东瞰碧水,西则迤逦而上,行入石丛中。
又数里,复上蹑崖端,盘崖而南,继则又东向临湖,攀岩蹑峻,愈上愈险。
将至绝顶,辄从危崖历隙而上,壁虽峭,然石缝多棱,悬跃无不如意。杨花率先,捷若猱猿。一路琼葩瑶茎,千容万变,亦不忘衔之于口,或折与杨波,置于橐裹之中。
以为登顶,不料又现石级,历级而上,有洞极暗,波燃松明,则见列笋悬柱,通透玲珑,忽转而西北,乃又遽然中开,上穹下平,宏朗雄拓,洞顶横裂一隙,隙透炫光,晕然灿然。
杨花援隙而上,三子随之,出则豁然开朗,化险为夷。
极目远望,碧湖烟波浩渺,近处则见崖裂泉出,聚为一潭沉碧。
潭水细草微荡,白石历历,圆若燕卵。生乃掬泉入口,但觉甘冽非常。
举目四望,不见一蝶一须。
惟见芳草萋萋,古木参天,群蜂乱舞,杂花生树而已。
与霞客正怅然间,忽觉杨波凌空一指,惊呼雀跃,转头而视,但见当空正有五彩祥云,自天而降。
一霎时,花光艳影,翅翼斑斓,蔽日遮天;薰风香舞,欢娱翩跹,动人耳目。
霞客狂喜,缘潭而走;蝶自为阵,绕树周匝。
常生则瞠目水边,摄魂失魄而已。
不知又历几世几年,忽闻鸟语花香,则顷刻蝶走蜂藏,哄然都不复见。
但观水上,惟余天鹅数羽,优哉游哉,辗转于碧波潭影之间矣。
霞客转来,言对面即玛瑙峰,上有稀奇“石树”,欲携杨波以采之;亦乞生于潭边,收集花枝树叶,冀图之于册,以穷蝶来蜂聚之谜也。
波行数武,即旋踵而语生曰,其姊于潭侧沐浴,浴后乃携生至金线泉,则四人当聚于斯,复同舟而归也。又遗橐裹炊具于生,一笑而行。
13待二子音声渐远,常生始觉心下怦然。
环顾周遭,蝶去人静。
惟泉水潺潺,有如细语涓涓;残阳欲堕,遗满池红绡绛锦;危崖至暮,则树树苍茫沉寂。
目眦之傍,犹余双蝶相逐。
深深浅浅,蛱蝶浃洽,于草间载翔载驻。
生感诧异,且随且观。
蛱蝶上下翩跹,时聚时分;聚则相依相偎,分则似戏似谑矣。
生随蝶移,渐转潭侧。
忽见蓑衣一领,横陈芳草,杂以黑裙罗衫,斜挂于花丛绿叶之间。
正思非礼勿视,但见玉人出水,莹洁炫目,如浴霞光,以迓以迎。
生本惶恐欲遁,女已轻揽其手,双眸似嗔非嗔,眼波似喜非喜,口中鲜花,似颤非颤,其香似远非远;又于掌心轻抠三下,生乃如蒙号令,以随以行。
女携蓑衣松明,导生于潭上秘洞,洞口石楹垂立,仅度单人。既入,则见穹然高远,四壁攒裂绣错,备诸灵幻:一壁纹缕若织,红毡白毡,委裘垂毯;一壁五色灿烂,蟠盖盘结,有若凤凰相戏;一壁似有石球悬跃于空,下有石狮蹲踞,以顶以承;一壁则有小乳下垂,珠泉时时一滴,滴则正对玉柱,晶然泠然,朗润光涵。
女则揽柱俯仰,漫衔红花,轻启朱唇,接泉至吻。
生则惟知黑渊轰鸣,松焰踊跃跌宕。
女指蓑衣,生则跪地以展。女导生手,以摩以扪。
其体似冰,其眸如火。待到体酥回暖,双眸又转渊深碧寒矣。
及至颠倒绸缪,生忽沛然泪堕。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百感都聚,悲欣交集。
雾里看花,则蕊中沁露;云间望水,则烟波浩渺,日暮愁新。
14待到玉兔东升,其女炙鲜鱼、炊黄粱,羹饭一时都熟。
常生犹呆坐泉边,泪始未干。
蝶影依稀,浮生若梦;方才际遇,更似黄粱一枕。
女在近前,炊烟阻隔,又如远在天边。
俄顷,霞客、杨波骤至,生乃拭面以迎,捧以花枝香叶。霞客则呈石树于生,备言倾慕探访之乐。
未几,杨波奉金线鱼于前——鱼大不逾四寸,中腴脂,首尾金一缕如线,为世间珍味。
生啖鱼脂,枯然若木。犹忆松明之下,杨花项上,似有一线如金。惟松焰跳宕,凡有瞩目,溢采流金,或为一幻,亦不可知矣。
直至登舟离岸,生犹恍惚迷惘。
犹记新婚之夜,戏葆贞通体如冰,曾云:
今夕何夕,见此凉人?
而葆贞之答,今则似近实远,没于混沌烟波矣。
泛舟湖上,潆潆浩荡。
绿漪清辉,在在芬芳。
而女忽俯至生侧,低谓一语,又猛甩蓑衣,掷花舟上,自沉于水矣。
生乃大惊,惟恨不习水性,遂急呼杨波。
波则笑曰,其姊最喜于月明之夜潜于湖中——盖村语代代相传,言月明则蚌开。舍花而外,姊亦喜明珠,遂觅之为乐也。
所掷白花,细审则中含绿球,问波何名,答曰青梅。
眼看将至其家,而女亦浮于舟侧,怀抱一物,盈圆若盆。未及启视,已然银辉满舟,致令明月,倏忽急遁于彩云之后矣。
杨波、霞客,无不击节赞叹,以为至奇。
惟生则置若罔闻。
直至眠于木楼,霞客鼾声渐匀,生犹呆若木鸡,独对明月。
耳畔轰鸣辗转,时高时低,远远近近,细细密密,都乃适才耳语,挥之不去:
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
15翌日晨起,即有浓雾弥漫,不惟湖山依稀难辨,即令满庭山茶,亦不识其高几重,花枝疏密焉。
二子结束停当,遂与祖母、杨波拜别。
常生心下忐忑,欲寻斯人共语。
然庭中惟余白雾,机杼寂然,子女悉偎于祖母膝下矣。
杨波送至湖边,奉一囊于霞客,言内有腊味、酥油、糌粑,皆系其姊手制,与二子路上充饥。
又呈一细密布袋于生,乞霞客转致曰,其姊小恙,不克送别,但约一年以为期,生若再至,则有物以赠。
生但惟惟,与霞客三揖才去。
一时之间,云阻雾横,烟波空蒙。
行至汗透重衣,山间回眸:则潞湖含山都不复见,向所从来,惟余白云一片而已。
16一路之上,饥则发囊而食,困则露宿荒野。
惟女所赠布袋,既轻且软,不知所容何物。然生至惶恐,屡屡欲启,又屡屡作罢。
如此又过半载,二人遍历澜沧、元江,霞客乃于途中撰长文,指点江流水脉,言两江皆系单独入海——以正向时舆地诸书之谬。
霞客久慕怒江之名,疑其亦为单独入海,恨不亲见。真乃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至此,二人壮游,已从“问奇访胜”而至“冥搜秘奥”。每到一处,则审山脉之去来,水脉之分合,又志大势于图,而藏丘壑于胸也。
是日恰逢中秋,二子霜露下宿,已忍数日饥。
久寻怒江未果,然霞客期以必至,必造其域、穷其奥,而后止焉。
常生则自忖疲困冻馁,欲一启其袋,朝视而夕死可也。
向晚至于危崖,亦且走且念。
行至皓月东升,但闻遥处似有隐约雷鸣。
生惟觉气促足软,遂于崖侧倚树而喘,霞客则嘱其稍待,欲寻野果山泉,与之解饥止渴。
生以余力探怀中,则其袋尤温。
启而视之,惟二小袋、一汗巾而已。
发二小袋以细审,又各拈数粒于舌端,则一为绵糖,一为细盐矣。
甘芳初尝,生心稍安,思及与女缠绵,倍感渴念怀想。
及至细盐,又不禁心升悬疑,惟惧女心动荡,以一年之约为戏言耳。
继展汗巾,则柔弱如蝉翼,轻妙无匹,至于其流苏结穗之法,则又非斯人而不能成也。
忽见霞客欢然而至,言怒江已临,登崖即可见矣。
生出绵糖以饷之,霞客又饮生以甘泉。
二子遂抖擞精神,共跃于巅。
及至崖巅,生始悟向时之雷鸣,实系怒江之惊涛也。
真乃砯崖转石,万壑雷轰。
惊涛之上,万壑当前,但见孤月一轮,伸手可探,玉宇琼楼,纤毫毕现。
生展汗巾,则见横也长丝,竖也长丝。
又借月明光满,觅得细字双行,但云:
此生此夜多珍重,
明月明年共君看。
生不见则罢,一见之下,急奔崖边,数呼葆贞之名。
然涛声如雷,轰鸣不止,即令霞客,亦不知其奔为何,其呼为谁矣。
17眼看又近中秋,霞客偶遇同乡,得悉母病,遂与生作别,急奔故里而去。
临行,知生欲重返潞湖,始告之曰:
弟有一细事,反复思量,惟觉亦需秉兄知晓,以免日后生患也。
杨花虽貌似吾嫂,然以弟之愚见,则头飞万里,易身而活者,亘古之未尝闻也。兄之情深堪怜,兄之情痴堪忧矣。
以常理度之,则杨花者,自为杨花也,即令彼女于今有情于兄,然则异风异俗,但有暮四朝三,吾兄岂肯步扎西之后尘耶?
若越于常理之囿,设若杨花之头果源之于吾嫂,则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而为枳。吾兄且意欲何为?心归何处?家安何地耶?
又乞恕弟斗胆:若果为吾嫂,则内中必有隐情矣。兄岂不见,其幼子之重瞳乎?
况吾辈壮游也有涯,及至齿衰髦颓,步履维艰,则宜乎转归故里,皓首而誊录往昔之述作矣。彼时,若无贤妻守闺阃,主中馈,上侍夫君,下安儿孙,则吾辈晚景,岂不凄凉也夫!
惟乞仁兄明察,则愚弟幸甚矣!……
常生拜辞霞客,一路忆其别语,且行且思,愈思愈疑,愈疑愈思。眼看将至潞湖,倒生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意。
18及至柴门小叩。一而再。再而三。
欲叩之时,乃惟望其为葆贞;叩门伊始,又惟盼其为杨花矣。
怎奈久无人应,生始以之为异。
时已黄昏,四顾渺然。
湖平如镜,月上东山。
别家炊烟袅袅,惟此园双扉紧闭,有似阒无一人。
欲待觅人而问,然此行孤单,不通夷语,情知问也无益。
欲待循原路以返,三思而不忍。
惟庭中红花,殷殷探至墙外,有似深情款款;又且香透柴扉,有似脉脉相挽。
19忽见杨波骤至,睹生则全无讶异,意似知其必回。随手启户,方知其门未扃也。
入庭而视,果无一人。
折花而问,波则遥指空中,生遂度其姊游山未归也。
有顷,波呈茶、饭以饷。则茶腥饭冷。惟生饥肠辘辘,遂亦甘之如饴。
餐毕,环顾周遭,则正花枝香满,天心月圆矣。
波复引生至木楼,循级而上,则层板吱呀,有似阴魂微语。
生以其姊明朝必至,又且备极困倦,遂倒头而眠。
一夜频梦,纷纷纭纭,杂以婴啼,生则幽明辗转,不知身在何乡,魂系何地矣。
翌晨餐罢,亦且不见杨花。
惟阴风乍起,愁云惨惨。
波备骏马于门外,又出数物罗列于廊下:
则一褓、一包、一巾、一函也。
启褓而视,乃一熟睡男婴,眉宇清秀,酷类常生;启包,则内置蜜糖、酥油、糌粑等物,并一锦盒,启盒,则辉光满庭。
展巾而阅,生始呜咽。
但见满目娟秀,实为斯人墨迹。
20夫君良人凉人如晤:
廿载结缡,常郎诚系妾之夫君;青梅竹马,实乃妾之良人;然以一念踌躇,铸亘古奇冤,令妾头飞万里,心神皆冷,魂无所系者,又真真堪称妾之凉人也!
忆昔妾之于君,己寒则畏君以寒,己馁则恐君以馁。无时无地,不曾体恤君情:君痛妾痛,君悲则妾心亦悲矣。缘何是夜千钧一发之际,君不以葆贞之痛痒去留为念,致令妾有枭首之灾乎!
至于虬髯武夫,妾向以其重瞳为不祥,不意竟至蛊惑于君,误吾伉俪终生也!
君恐不知,是夜虬髯来时,妾正难眠,渠与君之密语,字字为妾所闻。曩时妾心甚恐,然深信夫君之情笃,意必力拒之也;又以妾身已属郎君,去留亦皆悉听尊便;况闺阃帐中,多所窘迫不便,故妾惟假寐,以待君之裁夺。
常郎或恐不知,向时君之踌躇,在君似只倏忽刹那一瞬之间;在妾,则滴滴漏漏,有似几世几年矣。
至虬髯之手起剑落,郎君之泰然而瞬,妾于须臾之间双目凌空,血凝如冰,睹身躯异主于红颜,则万念俱灰,期以速死。
不意喉间为奇物所覆,其寒逾冰,霎时巨痛,骤转昏昏溘溘,耳闻虬髯“琴瑟和谐,宗庙不绝”之祝,则不免于深囊黑暗之中,胡卢而笑耳。
不知君忆否?
曩昔春日,于豆棚瓜架之下,纺绩之间,与君联句为戏,中有“气无烟火神皆冷,骨有云霞髓亦香”之句。
则星夜飞驰,于无涯黑暗中,贱妾不知君之乐,而君亦不知妾之求生不得,求死不成也。意自行咬舌以尽,苦牙关至紧,而又气悬一线矣。
始悟世间最苦者,恐非枭首,乃系枭首之后,心死而神存也。
且夫元神、魂魄皆寓于头中,是为妾于斯时所始解者也。
惟神冷则魂昏,遂于暗之又黯中,堕入无知无觉,且复无魂无耻之境矣。
既醒,则已在潞湖之畔,花楼扉启,月色阑珊。
喉间息息相续,吻间茸茸痒痒。
凝睇而审,则重瞳子也。
妾心欲怒。
转而思之,妾已无心,则怒从何来?
胸中踊跃者,实乃杨花之心也。
彼女头痛暴毙,而其体尚温。虬髯以其貌似葆贞而为妾易之。
至若杨花之体,遐迩闻名。君已领略,恕不赘述。
虬髯亦不能禁,但云其体犹冷,亟须为与暖之,致令经络通畅,则头连易活也。
本欲痛斥匹夫,然喉间气如游丝,颈间奇痒不止。有身而不能动,有口而不能言,惟闭目凝息,任其轻薄而去。
忆及庄、列“子非鱼”之辩,则当此之时,妾实乃不知己为葆贞乎?杨花乎?
若夫杨花,则杨花全不知葆贞神魂之苦;若夫葆贞,则葆贞悉知杨花其体之乐也。
乞君海涵,恕妾直言。
贱妾言至虬髯,真乃五味之瓶倾覆,酸辣甜咸齐聚。
其酸也,嫌其多事,坏人姻缘;
其辣也,恨其血冷,亦惊其剑疾马捷并其技之神异;
其甜也,感其未弃此头于蒿莱荒冢之间,而令妾于潞湖之滨,得享湖光山色、母仪温存,亦得与扎西,再续三年之缘;
其咸也,较君之是夜冷淡,妾亦自念其威猛粗砺——虽只一遇,然则至今犹忆其上下虬髯也。
至于扎西,贱妾不提则已,提则悲喜都至。
向时虬髯既去,东方欲晓。家人正备丧葬,忽睹花楼复苏,则满庭奔走相告,以扎西之欢为甚。
妾以心下混沌,五味杂陈,且又不习夷语之故,惟默默以观,脉脉以聆。
旬月之后,始悟其地偏僻,风俗全然不类中土;始悟其家大多亲,以女为尊;始悟其男女风情,洒落真醇。
向聆霞客与君偶谈,以为潞湖风俗,人多杂情。则妾于此数年,未见几多杂情者也。盖以无拘无束之故,人反心松意笃耳。
诚然,厌旧喜新,人之常情,不惟男子,在女亦然。
尤其妙龄少年,如潞湖之鹿,春来呦呦,转山野合,尽享芳草甘霖之乐。其时气血丰沛,乃各自寻欢,彼此两便。惟不嫁不娶,无誓无盟,则无食言毁誓之忧,亦无分家析产之虞耳。
至若沉着壮年,则行事趋简,阿肖渐定,多以一二知己存焉。
夫扎西者,乃杨花之第三阿肖也。
妾喜其人伟岸,其情缠绵。至于浃洽之间,则持久无匹,亦如其情,历久而弥坚,更不以妾颜之沧桑为意耳。
至若其胸怀雅量,实乃盖世无双。
重聚数月,则知妾已有身。既睹虬髯之子,曲发而重瞳,亦无片言诘问。遇有瓜果,辄携来以饷,与之庭前花下为戏,以欢以安。
设若不逢郎君,则妾实欲与扎西终老于潞湖,共眠于含山矣。
然则郎君阅至此处,勿揣妾之不欲重会君子也。
妾何有幸,两地而遇郎君;
妾何不幸,两度而失郎君矣。
既遇郎君,则雨霁月朗,廿载欢情都至:竹马之乐,联句之妙,濯发之恩……怎不令人喜上眉梢,载言载笑;
然则喜上眉梢之刻,恰亦肝肠寸断之时。
头喜其魂有归,而身悲其命不久矣。
向时,贱妾既睹君与霞客临门,则已知有今日之遇:妾亦无忧,惟命是从。
遂置扎西之衾褥橐裹于门外——妾心何忍!实欲为君留一后嗣耳。
既承不弃,此志弥坚。
遂为采明珠、制汗巾,以期君之再至矣。
然则,恋生畏死,实亦人之常情。
一年之内,寒暑更替,而妾之志数移矣。
每于花下织布,往往复复,则子女、祖母、姊妹兄弟乃至扎西之影,悉映于布上,虽屡拂而不肯去矣。遂自问曰:杨花何故,弃此而殉故夫?且故夫为谁欤?况彼威猛不及虬髯,持久不敌扎西,如此银样镴枪,殉之为何矣?
然每至中夜,万籁俱寂,则有细语如虫鸣,嘤嘤而入耳曰:葆贞缘何中心摇动乎?汝贞已失,若惜此生,则何颜以对常郎?青梅之情安在?濯发之约安践乎!
每闻此语,赧然无对,辗转难眠。
及至临盆,睹小儿一颦一笑,酷肖郎君,则妾心稍安。继而日盼君来,期以三人同归故里。
然中夜细语又云:若携杨花之躯同归故里,虽奉常家以子,然葆贞又当如何款步而拜扫翁姑之坟茔乎?
妾以其所言凿凿而畏之;又以其所言絮絮而厌之。
如此载畏载厌,夜夜惊觉,对窗达旦,患得患失……则葆贞之神愈疲,而杨花之体愈殆矣。
遂悟头乃身之累,夜夜相烦;而身为头之患,在在相缠矣。
及至百匹之布以成,中秋之月又临,则葆贞之意始决矣。
妾呈布于祖母,谢其养育之恩;
又遗子于君,冀名之以“抱一”,嘱其“抱一而为天下式”矣;
且赠珠于君,藉此抚幼儿、聘处子,则妾心甚慰矣;
至于函中之物,以其本属郎君,如何处置,则悉听尊便矣。
君若犹记昔时豆棚瓜架之下,濯发戏语,则贱妾幸甚、幸甚矣。
呜呼常郎!巾短情长,妾于今与君永诀矣!
若忆妾时,乞以葆贞、杨花与共。
葆贞未葆其贞,致令杨花,香消玉殒矣;而杨花至真,虽拥水性,至清至纯,捐其躯以明妾志,妾心实悲也。遂嘱以躯付扎西,聊慰杨花之情。
书至此处,月上梢头,恐君突至,而妾心生变矣。
遂欲投笔捧剑——惟盼扎西之剑甚利,则贱妾幸甚、幸甚矣!
一恸!不赘。
葆贞展拜。
21常生阅至此处,辄凝神屏息,深深一揖,以珠、褓奉于杨波,仅携巾、函以出。
出得门来,舍马徒步,逆风疾走。
但只里许,忽见雪花骤至,飘飘洒洒,湖上烟雾蒸腾,纷纭袅袅;循陆路而登含山,则沿途苍苍莽莽,空寂无人。
行至金线泉边,惟见冰皮乍结,悬流始凝。松柏深碧,悉隐于皑皑白雪。
惟一树奇花,兀自怒放,花光雪色,相拥相融:花感雪之莹洁,雪染花之馨香,有似误堕香雪之海矣。
生背倚古树,启函而视,则亦悲亦喜:
但见茶花猩红,黑发如云。而衔花微笑,则亦庄亦谐矣。
曩时,故里之豆棚瓜架,亦有花发如雪之日,生为之濯发殷殷,且戏之曰:
古有张敞画眉,今有常郎濯发,而卿卿以何为报耶?
女一笑而对云:
请以此头。
22忆及此处,笑凝吻间,泪亦成冰。
而百丈寒冰之侧,忽有铜人,铜肤铜须,铜目铜剑,负白雪攀奇花,以剑指生,不即不离。
生乃捧函怀中,长跪以迎。
待到二子皆成雪人,则铜剑始落,遂见奇花朵朵,漫舞弥天,香消玉殒,且馨且寒矣。
23却说霞客,归侍母病。
年余,慈母驾鹤西去,霞客则打理家中经纪,兼及誊录《游记》,以度丁忧之岁。
又历数年,始有二度西南之游。
再至七星岩,忆及初度至此,有洞甚宏广,非冬日而不能至也,遂觅导人以往。
至于洞中,披莽隙,梯悬崖,连过两窍,既达第三窍,穿隙而入,遥见对面一龛,前辟一窗,窗中上有圆顶,下有平座,一僧嶙峋如鹤,结跏趺坐,倚深洞,临危崖,有似禅定,亦似圆寂。
霞客遥看,疑以似曾相识,惟平生所历伽蓝甚多,难于立报其名,亦恨洞中有壑,无由近凑,又恐言语叨扰,误人清修,乃以三望而止,随导人以出。
出未数里,又遇一洞。洞口高悬,其内北转,高穹愈甚,寺人叠磴驾阁于洞口,飞临绝壁,下瞰江城。
向时返照入壁,竭蹶而登,喘汗交迫。甫投体叩佛,忽一沙弥来迎,款待斋饭甚殷。自言其师具道霞客形貌举止,于此恭候有年矣。
霞客叩问法号。
沙弥曰,吾师法号圆融,自云先生故人。
又问汝师今在何处?
沙弥遂指来路曰:其洞名曰栖霞,吾师每于此入禅定,少则数日,多则旬月,今次,几至弥月矣。
霞客于阁间遥望,惟见云雾苍茫,真乃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翌日暂留寺中,追录数日游记。
次晨绝早,不顾大雾弥漫,欲辞沙弥下山。
沙弥亦不坚留,惟言雾浓壑深,欲导二子以寺后捷径。
遂以同行。
行至山坳间,忽睹虹霓如环,中含光满,如日如电。
霞客知其为文殊摄影,又名佛光,惟于云海中偶见,实乃可遇而不可求矣。
沙弥笑曰,吾师亦曾指之而语诸弟子云:
汝尝言,吾于何处参佛见性耶?岂不知一叶障目,此叶既除,则一山一水,一花一蕊,触目皆是,立处即真矣。有如此光,细审,则立得。
霞客闻言,瞩目于光满之中,有一物圆融,似影若球,翕然浑然,亦真亦幻。
遂于云间三叩其首,继以拜辞沙弥。
24既辞,惟觉神接清气,骨含云烟。
是时,但见佛光中悬,细路绵延。
二〇〇八年六月至八月草成,二〇一五年三月十二日改定
选自《美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年3月第1版
注释①阿肖,莫歇人(即今之摩梭族)“情侣”之义
②本文系蒲松龄《陆判》故事之新编。参考并引用了唐人绝句、明人小品、《徐霞客游记》《明清民歌时调集》《聊斋志异》《清代闺阁诗选》《永宁纳西族的阿注婚姻和母系家庭》等古今著述。写作过程中,又相继承蒙刘宁、李四龙、郭庆山、徐家成诸先生不吝赐教,在此一并深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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