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子里还没有几台电视机,吃了晚饭便几个人相约着去邻居家里看电视。清楚地记得,福建电视台筹拍的《聊斋》剧集,开场诡秘的声音以及明亮婉转的唱腔:“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话虽这样说,小孩子几乎没人觉得鬼狐精怪可爱的。每次看完了电视剧,几个小伙伴摸黑结伴回家,黢黑的夜里影影绰绰本就阴森,突然有人喊一嗓子:“小倩来了!”一众人等都慌了神,奔跑着往人多的地方寻求保护。后面的人就带着哭腔拼命地追:“你们等等我!我鞋都掉了……”
怕是怕的,也还忍不住去看、去读,好像《聊斋》里有一个奇险的世界,让人欲罢不能。读完《聊斋志异》的原著,再去看如今甚嚣尘上的改编影视剧作品,已经没有当年《聊斋》剧集那般深刻的印象,更多的特效、更为露骨的场面只是让夸张的剧情更加不堪一击,原本属于婴宁的“烂漫”、娇娜的“妩媚”,全都朝着一个“俗”字趋之若鹜。这样的作品,让“聊斋迷”们看了只有扼腕:莫非《聊斋志异》一旦被大众化解读,就注定要向“情色”靠拢?
“看不得恐怖”背后的聊斋温情
最近读到蔡小容的作品《她从聊斋来》,终于感觉到了踏踏实实的安慰。蔡小容的读解似乎处处“着我之色”,极具个人色彩,却为走进《聊斋志异》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听她将篇中的故事娓娓道来,“你看,寒门小户的女儿,连梦也做得规规矩矩……”“这些少年其实说不上恶,他们只是老实地站着看,等阿宝起身……”这种闲言碎语,这种亲切感,真有王士祯诗句中的景象:“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这种亲近感的养成,首先应该和蔡小容的“小人书情结”有关系。选入该书的大部分篇目都是以改编自《聊斋》的小人书为引子,配上如今已经罕见的连环画插图,一下子让读者回到了当年看《聊斋》剧集的那个年代,带入感和可读性都增强了。蔡小容比较同名连环画的优劣之处,事实上也是在考究《聊斋志异》本身,盘问蒲松龄心目中的那个葛巾到底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王子服和小翠更加接近读者的想象。或许正是因为这些高质量的插图,使得这本并不算太厚的作品价格略高,但是阅读时目光从这些插图上掠过,总会禁不住停下来打量、沉思。诚如作者所言,项维仁笔下的《画皮》,魔鬼将身上的人皮扯下,在面前抖动,美女的脖颈向后折,一张脸还是那般妩媚,不能不令人悚然了!
蔡小容说她因为看不得恐怖的情节,不愿折磨自己,导致自己生活在“健康、温情、唯美的范围里”,写出来的文字也“到不了人性的某些层面”,受到了局限。似乎她是对的。单就这本书而言,“女性书写”的印记特别明显,作者以她敏感的触角,抒情的文笔,将情爱中的女人、仇恨中的女人、家庭关系中的女人等等细枝末节的心理逐一道来。在《君生我未生》的末尾,她展开了深情又不失理性的断想:“时光既不会停顿,也不会倒流。时光只会把少年变成老年。你在路边见到一位踽踽独行的老妪,她是那么瘦小、枯皱,你觉得她什么都不讲究了,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就已经很幸运了,可你想过么,很多年前,她也是一个少女,有过那么细腻精致的心思,怀抱过那么热烈的爱情——谁会记得呢?……”写云萝公主与丈夫分离后的心境,她又哀而不伤:“她只当丈夫外出远行,她则像望夫的妻子,就好比一对琴瑟,即使长久不弹,也不能说那不是一对琴瑟……”这种比喻使人伤感,又给人隐隐约约的安慰。
这种女性的眼光,投射到爱情上,散发出极为炽热的光芒来。但是,读者有时会从字里行间读到,即使是陷于爱情中的女子,作者也还是清醒的。有时候你甚至不禁惊叹:这个蔡小容还真是大胆!她赞同葛巾的选择,指出“葛巾若不断然离去,她的美丽会被庸常的世俗生活日益消解。”因此,她也反对蒲松龄安排丧偶的娇娜跟随孔生夫妇一起生活,断言“他安排的这种格局,天长日久却会使这种感情走向湮灭。本来,它是只适宜短暂存在于一个非物质的领域中的。”她肯定封三娘和范十一娘之间的爱情,而对凡夫俗子孟安仁嗤之以鼻:“普通男子的灵魂真是粗疏,哪像一般女子的心思那么精致、细腻、优雅,爱上一个人,只觉他(她)的身影、容颜、神情,每一个细微之处都那么独特而有韵味,无人可替代。”最为大胆的,是她在《小翠是狐仙》一文中,揶揄小翠的公公王侍御不近人情,冷若冰霜。对于王侍御“对他美丽绝伦的儿媳确实没邪念”这件事,她出其不意,飞来一笔:“哼,倘或他稍有,他反倒还显得有心肝一些,正如《围城》里赵辛楣揶揄李梅亭教授的话:‘我宁可他好色,还有点人味儿。’”
落实到这里,我们才似乎真正读懂蔡小容老师的“文品”来:与其说她注重从女性视角思考问题,倒不如说她看重这三个字:人情味。讲乐生接济穷困潦倒的夏平子时,她插入了自己童年时的一段往事,说明帮助别人的时候,“要让人不难堪才好。”蔡老师周到的善良可见一斑。尤其是她解读《乔女》的文章就更说明了这一点。乔女大概是蒲松龄笔下为数不多的相貌不出众的女子之一,不仅不出众,她根本就是“生来奇丑”,但她勤劳正直、善良自尊的品格深深折服了蒲松龄所化身的“异史氏”,也折服了本书的作者。她愤愤然为处于弱势群体的人鸣起了不平:“人年轻时容易骄傲,看人不上眼:这人这么丑,还打扮个什么?成绩这么差,读个破学校又有啥意思?——潜在的逻辑,似乎是那些不美丽不聪明的人都不配活着。先天条件优越的人容易有这种审美上的洁癖,像妙玉和黛玉,都特别不能容忍刘姥姥。”这句话不知戳中了多少人暗藏的“心理优势”,至少契诃夫老爷子应该对他的话做出另一番解释了,因为他曾说:“人的一切都该是美的:容貌,衣裳、心灵、思想。”
盖茨比、慈禧俱在“闲话”中
当然,《聊斋志异》并不单纯是描述女性的作品,《她从聊斋来》也不总是在讲“她”。蔡小容在一些篇目中,还谈到了人生的阅历,谈到为人之道,也讲到了家庭生活、社会交往各个方面。这里不得不提的是,她作为英美文学研究者的背景,给文章增添了许多“他山之石”,例如她插入《了不起的盖茨比》、解读英文习语“askeletoninthecupboard(家丑——编者注)”、引据华盛顿·欧文的作品《瑞普·凡·温克尔》,都非常妥帖地解释了《聊斋志异》中的主题,也拓宽了这部文言小说的阐释视野。当然,这些插话,使得“闲话聊斋”的意味更加浓烈了,我们对面坐的,就像一个南来北往的说书人,古今中外的轶事,但凡入题,都可为她所用。
能引用,读起来还要有趣味才行,这就要看作者个人的机敏了。蔡小容评述《石清虚》,先是引用了《红楼梦》中贾赦用卑劣手段抢夺别人藏的扇子,儿子贾琏与其理论,“贾赦大怒,抄起家伙就追打儿子,把脸上都打破了两处”,这时作者笔锋一转,“——也不知破的是谁的脸”,一个一语双关的妙句,显露出她的智慧;而写《阿绣家的杂货铺》,她又通过蒲松龄笔下的市井生活和《聊斋图说》里的插画,借古讽今,淡淡地写道:想那慈禧,坐在无比规整、富丽堂皇的皇宫里,她事实上没有日子可过。她在图画上观看阿绣的店,琳琅满目小百姓的生活,也一定深感有趣,不忍心写下个“拆”字。
蔡小容大概没有料到,她在读《聊斋》的时候,我们却在读她。“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万事万物间隐秘又坚韧的联系真是令人称奇。我不由得想起前几日翻译俄罗斯艺术家维达利·科马尔的访谈,他称自己的作品“教大猩猩拍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不仅是他与大猩猩的合作,也是同大教堂设计者之间的合作。如此说来,我们坐在豆棚瓜架之下,听的不仅是聊斋,不仅是蒲松龄、蔡小容,还该有我们古老的文化、我们眼下的生活。
《她从聊斋来》作者:蔡小容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年11月
本文来源于年2月27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7版,经授权发布。转载请联系黄金屋,需标明来源及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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