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是鬼故事集吗?
勉强算是。
那么《聊斋》是恐怖故事集吗?
绝对不是。
拿起这样一本书,单单瞄一眼封皮上「聊斋志异」四个字,周遭空气莫名变得阴沉冰冷,古旧气息填满房间,似乎翻开书页,会立即被吸入残月荒村、妖魔横行的异世界。
赫赫鬼名,其实让《聊斋》饱受了无数人误解。
许多关于《聊斋》的印象,是「恐怖故事」。
这是错觉。
《聊斋》的温暖和正能量,不输如今任何一部治愈系故事集。
开卷前,鬼气森冷,掩卷后,暖意融融。
这才是《聊斋》。
山东阳谷县有个读书人,姓朱,我们权且称他作朱生。
朱生大约是双子座,落拓狂放,佻达不羁,自妻子不幸早殁后,更没了约束,口角轻薄,道逢女子,辄谑言挑之。
一日微醺而归,刚进了村口,瞥见倩影一闪,他快走几步,赶上去一看,哟呵!哪家的姑娘这般美貌?眼瞅着姑娘进了一户家门,朱生啧啧感叹,盯着那紧闭的大门馋涎长流。
村口坐着个纳鞋底儿的老妪,瞧在眼里,笑道:“大侄子!悠着点儿!眼珠子掉出来啦!”
朱生歪歪斜斜来到老妪旁边,作了个揖,笑道:“大娘,刚才那谁家的姑娘,生的这样水灵漂亮!”
老妪道:“怎么,今儿改了猴性,不四处招惹了,想续弦了?”
朱生笑道:“大娘若肯替小侄做媒,便是小侄的干娘!小……嘿,儿子今后孝敬您!”
老妪一张脸笑得皱在了一起,道:“快死了这条心吧,人家是有主的媳妇儿,你想娶人家啊,除非等她家的男人死了!”
朱生嬉皮笑脸道:“若得美娇娘,杀个把人又何妨。”老妪啐了一口,二人说笑片刻,朱生自回不提。
却说一个月后,县衙忽然接报,县郊发现一具男尸。衙门立即着人检验,那尸首创伤明显,当是谋杀无疑。
有人认出了尸体,县太爷当下传唤死者妻子——正是那位被朱生看上的姑娘。姑娘哭哭啼啼的,只说丈夫一早出门讨债,其他一概不知。
县太爷着了恼,蠢女人,你丈夫跟谁有隙也不知吗!
排除了债务人的犯罪嫌疑后,眼看这案子要向着悬案方向发展。凶杀案子破不了,于政绩考核影响是很大的,县太爷焦躁起来,传唤死者所属甲长,以及同甲的邻里们,一一勘问。
清朝施行「保甲制」,十户为一甲,甲有甲长。古代治安,官府的侦查、监视技术和能力有限,主要依靠邻里之间相互监督,一户犯法,若不举报,同甲的各户免不了受些连累。同时,像平日有些民事纠纷,或者出了杀人这样的大案子,由于邻里们关系较近,往往更容易获取线索,于案情有利。
甲长和邻居们乌泱泱跪在堂下一大片,可是谁都说不出个眉目来。县太爷大怒:“想!都给我好好想!这人到底跟谁有矛盾,谁有杀人动机!想不出来,鞭笞伺候!”
衙役们取了刑具来,堂下众人更是抖如糠筛。忽然,一个老妪激灵了一下,大声道:“是朱生!大人!村里的朱生说过要杀人夺妇!”一五一十将当日村口遇到朱生觊觎姑娘美色,以及杀人之言说了。县太爷眉头舒展,拍案叫好,速速缉拿朱生归案!
不移时,朱生荷械捕至,按在堂下,高声喊冤。县太爷审来审去,朱生只称冤枉,完全不认罪。
县太爷大怒,好你个刁民!治不了你了,刑具伺候!
朱生痛得死去活来,仍然不肯招认。
县太爷寻思,穷酸丁嘴倒硬,常言道“捉奸捉双”,你不肯招,我让旁人替你招!取了那姑娘过堂,流水般的刑具加诸其身,五毒酷掠,当真惨不堪言。姑娘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个,剧痛之下,涕泪交流,便承认与朱生通奸,谋害亲夫。
县太爷大喜,又教取来朱生。朱生已然气息奄奄,仍自硬挺,坚不认罪。县太爷抛下姑娘的画押供状,笑道:“淫妇供词在此,奸夫还敢狡辩!”
朱生勉强咧开嘴巴苦笑,长叹一声,道:“何必连累旁人,不错,是我欲夺其妻而杀其夫,大人要治罪,治我的罪便是,此事是朱某一人所为,与那姑娘无关!”
县太爷摇头晃脑的笑道:“好个有情有义的轻薄郎君,早早认了,也不用多受这些皮肉之苦。不过,你说你杀了人,有何凭证?”
朱生明了,这一问,为的是取得证物,彻底坐实本案。杀人大案,是要一级一级向上司汇报,若判死刑,还需朝廷审核批准的。证物一旦落实,这案子便算是结了,苦笑道:“家里有当日杀人时穿的血衣。”
朱家唯有老母在堂,那日儿子在她面前被捕,从此再没回来,老母早已不眠不休,求遍了上下左右。可是这人命大案,谁敢替她走动?
这天,忽然又有一干衙役闯进家门,奉命搜查证物血衣,然而家里翻了个底儿掉,一无所获。
眼看案子进入尾声,却又梗在这么件证物上,县太爷又焦躁起来,指斥朱生不老实,诸般大刑反复拷掠,朱生不堪其楚,叫道:“血衣就在家里!我母亲……母亲定是怕我被判死刑,因而藏起来了,且容我回家指证!”
县太爷颜色稍霁,当下由衙役押着朱生回家取证物。
朱生满身血污,遍身更无一片好皮肉,指甲尽去,形销骨立,踉跄着挨回家。见老母一头灰发,此刻竟已全白,胸中梗塞,跪地垂泪。母亲见了血人般的儿子,想要摸摸他,却遍体鳞伤,竟然全无可下手之处,想起他在牢里受的诸般非人折磨,更是肝肠寸断,仿佛儿子身上每一道血痕,遽然之间,全部打在了自己心上。母子痛哭,衙役们早不耐烦起来,连声催促。
朱生哭道:“县官欲结此案,尚需一件血衣。这血衣找得到,我死,找不到,我仍是死。与其一遍遍过堂受刑,不如……不如交了出来,儿子也好得个痛快!”母亲只是流泪,默然片刻,深深望了儿子一样,转身回屋。少顷,捧出一件血衣。
人证物证确凿,奸淫杀人,按律,判斩刑。
秋日,杀戮的时节。
朱生自招供以来,倒不再受刑了。这天,他望了一眼囹窗外萧瑟的秋色,恐怕,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秋天。
临刑前,照理要带犯人上堂,最后核实一遍罪状。这种程序,大多只是走个过场。
朱生木然跪着,周遭的嘈杂,一句也收不进耳朵。
忽然,一人直闯公堂,衙役阻拦,被那人随手一拨,若巨汉戏稚子般,轻易甩出老远。这人径直在县太爷面前立定,戟指喝道:“你这瞎了眼的狗官!如此昏聩!也配领袖地方!”
县太爷见此人神力,吓得努力向后贴在椅子上,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这人声若巨雷,暴喝道:“杀人者是宫标,与这姓朱的何干!”
县太爷一脸懵逼,那人却颓然委顿在地,翻着白眼,昏死了过去。
堂上众人不敢稍动,不知他闹什么玄虚。好一会儿,那人醒了过来,脸色泛白,双眼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县太爷终于鼓起气力,道:“你你你是何人!擅闯……公堂!”
那人忽然惊醒过来一样,刚刚要逃,却见衙役拦路,双腿一软跪倒。
县太爷见他一惊一乍的,突然脓包起来,稍稍提高了声音,道:“你是何人!”
那人抖得厉害,颤声道:“小人、小人宫……宫标。”
哈?什么鬼。
这人是来……自首的?居然敢殴打公人,指骂本县!哪有这样霸道的自首?
县太爷勃然大怒,众衙役一拥而上,一顿好打,那人没有半分骨头,如豌豆射手般全招了。
原来这厮素来游手好闲,阴知那日死者出门讨债,自谓必携富而归,于是道中抢劫,却失手将其打死,可是一搜尸体,并无钱财,始慌张而去。及闻朱生入狱,大喜,以为得脱,但今日忽然失神,迷迷糊糊走进了县府公堂,至于对衙役动手、詈骂县令,全然没有印象。
这样一来,原本已经结了的案子,忽然大转折,县太爷断案不明,险些酿成巨冤错杀无辜,当时便冷汗遍体,这要是给人参上一本,只怕乌沙难保啊。
可是,即使朱生供词是屈打成招,那件血衣,却的的确确是敲钉转角的证物,难道,朱生另涉有其他杀人案?
县太爷仿佛看到一丝挽回职业生涯的曙光,急传朱生之母上堂。
那件血衣是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老太太从容不迫,捋起了袖子。
腕子上,一道清晰的刀疤,如同最亮的闪电,划过公堂,世界为之轰然鸣响!
“不如交了出来,儿子也好得个痛快……”
老母亲深深望了儿子一眼,转身回屋,毅然割开了手腕,滴血,木然。
那件血衣……是老太太用自己的血伪造的。
为了不让儿子再受苦楚,因为无力对抗世界的昏暗。她做了作为母亲,哪怕抛却自己的性命也绝不会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
那个秋天,不是朱生最后一个秋天。
却是县太爷的最后一个秋天。
他果然因为此案的严重失职,遭到参劾,死于羁留期间。
而朱生,在阳光下,迎娶了感其恩义的村口姑娘。
迎娶新妇那天,夫妻俩跪在母亲脚边,抚着母亲的手腕,笑容里,泪流满面。
若有来生,还做您的儿子。
-完-
蒲松龄《聊斋志异·冤狱》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
其实《聊斋》写得,何止妖鬼贪虐,道义、人性、欲望、世情,《聊斋》写得是江湖一角,也是整个世界。
我们再来说《大宋提刑官》。
这部当年刷爆收视率的神剧,表面上改编自宋慈本人的著作《洗冤集录》,但实际上,《洗冤集录》只是阐述验尸之道的法医专著,并非故事集。《大宋提刑官》许多故事,其实出自编剧手笔,以及古籍旧案。其《曹墨冤案》正是改编自上文的故事。《聊斋》用鬼神救人,透着蒲松龄的一腔无奈。污浊之世,难求清官神断,谁替庶民洗冤?
鸣谢B站「非桥段」出品的《大宋饶舌提刑官》,3分钟将整个故事浓缩,神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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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灵魂千面,但慈母,千面如一。
谨以此篇,敬天下母亲,愿所有母亲多福多乐,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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