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因为《倩女幽魂》中的王祖贤而爱上聂小倩，也因为张国荣而喜欢宁采臣，午马饰演的燕赤霞形容电影中的他们是一对痴男怨女。电影改编得好，演员选得更好，符合观众对男女主角的所有想象。
在电影的结尾，宁采臣重新安葬了小倩的骨灰，然后跟着燕赤霞远走天涯，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如果让我给电影中的故事加一个“聊斋”式的后续，可能是这样的：宁采臣从此容颜不老，冻龄在初遇小倩时的样子，十几年后，偶遇一个女子，长相与小倩一模一样，就是小倩投胎之后的女子，二人重续前缘，喜结连理。
不过在《聊斋志异》原著中，蒲松龄给《聂小倩》这个故事安排的结局更为现实，更为人格化，他们没有等到来世，而是结合于今生。
在原著故事中，宁采臣将聂小倩的尸骨带回自己的家乡，并且安葬在自家附近，这样就能方便照顾小倩的孤魂免受雄鬼的欺凌。这时，小倩现身了。她以一个女鬼的身份跟宁采臣回了家，与宁采臣结拜为兄妹，侍奉宁采臣的母亲，帮助操持家务，“朝旦奉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此时，宁采臣的妻子病重，有了小倩这个好帮手，宁母轻松了很多。开始，宁母还不敢让她在家留宿，后来“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以至“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
这个故事设定很像《影梅庵忆语》中的董小宛。《影梅庵忆语》是明末清初学者冒襄（冒辟疆）的作品，写的是他与秦淮名妓董小宛的爱情故事。董小宛出身风尘，为秦淮八艳之一，费劲周折嫁与冒襄做妾九年而亡，冒襄写道“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以至于她去世之后，“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冒襄含着悲痛惋惜之情追忆二人之间种种往事，是为《影梅庵忆语》。
这么看来董小宛与聂小倩有共同之处，她们都很美丽、善良、真诚，但一为妓女，一为女鬼，一个社会地位低下，一个非我族类，都是受歧视的女性。正因为明白自己身份低微，所以一旦重获新生，她们便勤勉恭谨，以实际行动赢得他人的尊敬和爱护。
冒襄是明末复社四公子之一，出身名门，而且风流倜傥，在娶董小宛之前，与其他数个秦淮名妓都有过情感纠葛，别的不说，《影梅庵忆语》中就记载陈圆圆差点嫁与他为妾，就是那个传说中让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
董小宛自嫁给冒襄，洗去铅华，勤谨做人，得到全家上下的喜爱，尤其是冒襄三次病重，都是小宛衣不解带悉心照料。但明末清初时局混乱之际，每当遇到困难时，冒襄想到的首先是自己的父母妻子家人，董小宛的重要性都被排在最末。
有一次逃难时，冒襄对董小宛说：“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混蛋无比，他把董小宛当做一件东西，或者说是一个包袱，与其危难之时舍下，不如现在先卸下，自以为托付给一个好友就算仁至义尽，并且如果不能再见，就让她忘了他。
有点像我在之前的文章里提到的谢希孟写的词“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巧的是，谢希孟这首《卜算子》也是写给对他情深义重的妓女的。冒襄这番话说给董小宛，语句不同，意思差不多，可见董小宛即使为他们家付出了那么多，在他心里依然还是一个风尘出身的女子，不是家人。
与冒襄相比，宁采臣更为可敬可爱。宁采臣是《聊斋志异》里少有的谦谦君子，《聂小倩》一文的开头就介绍他“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无二色就是不娶妾、无外遇的意思。电影《倩女幽魂》里的宁采臣与小倩有肌肤之亲，而原著中宁采臣就是因为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女鬼聂小倩的色诱才赢得了她的信任和尊重。小倩跟着宁采臣回家之后，以兄妹相称，小倩每晚伴读很晚，犹豫不想离开，宁采臣说：“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直到宁妻去世，宁采臣才正式娶了小倩，并且光明正大地“列筵告戚党”，不因鬼妻而避讳。
这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但《聊斋志异》中的书生能抗拒色诱的真没几个，一般都是花妖狐魅来者不拒，甚至主动动手动脚。小倩也说：“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所以，宁采臣算是聊斋书生系列中的一股清流。
电影《倩女幽魂》中的宁采臣比原著角色更真诚、更痴情，他每每于危难之际本可独自逃命，却都为了小倩而重涉险境，誓将她救出苦海，虽然听闻小倩女鬼的真实身份之后也曾害怕过，但爱战胜了恐惧，义打败了懦弱，最终将小倩从千年树妖的手中救出并重新安葬。
虽然电影的结局是小倩长存地下，宁采臣浪迹天涯，但这个结局却无比温暖，她摆脱了树妖的控制，得以重新投胎，他完成了爱的承诺，成全了自己的爱人。而不是像冒襄那样，大难来时把董小宛像卸下包袱一样扔与他人不管。所以，聂小倩比董小宛更幸运。电影里的宁采臣也更真诚可爱，更富有人情味，张国荣的形象和演技又给这个形象添了很多光彩。
多年以来，王祖贤饰演的聂小倩深入人心，不可超越。30年前的小贤，妩媚中带着英气，清丽脱俗而有超尘之姿，是真正的既有皮相又有骨相的美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当得起“风流婉转、气韵生动”八个字，比起现在满屏的整容脸、锥子脸，不知甩出去多少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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