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聊斋志异》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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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曾在《聊斋》的西班牙语选本序言中有过独到而又精辟的评述：“《聊斋》在中国的地位，犹如《一千零一夜》之在西方。……幽默与讽刺的泼辣以及强大的想象力，用极普通的素材毫不费力地编织情节，其跌宕起伏如流水，千姿百态似行云。这是梦幻的王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梦魇的画廊和迷宫。”最后他补充道：“一个国家的特征在其想象中表现的最为充分。这本书（《聊斋》）……使人依稀看到一个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同时也看到一种与荒诞的虚构的异乎寻常的接近。”
清康熙五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在山东淄川家中，中国史上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蒲松龄倚窗危坐而卒。这个在仕途上屡战屡挫的文人，终还是留下了一部可称之为伟大的作品《聊斋志异》。当时北方的文坛领袖、同为山东人的王士祯读罢《聊斋》的手稿之后，专门写了首诗《戏书蒲生聊斋志异卷后》：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结合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所言：“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竟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我想，蒲松龄大可不必再感慨于在魂梦之间探寻知音了，至少从上面这首诗来看，王士祯是懂蒲松龄的，他不仅懂得《聊斋志异》的精彩，还深知蒲松龄的怀才不遇之苦，这便很难得了。
说到对此书的评价，那可真是太多了：
鲁迅说：“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诞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处，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郭沫若则评到：“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老舍评价说：“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
莫言曾说他的文学创作受《聊斋志异》影响很大，“我写的《红高粱》一书中，‘我奶奶’这个形象的塑造其实就是因为看了《聊斋志异》才有了灵感。”其实，不独莫言，许多文学大师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聊斋志异》的影响。
当然，我今天在这儿说“评价”《聊斋志异》是谈不上的，凭我的资历，即使读过几遍，也是远达不到“评价”此书的，写下这些文字，也仅仅是作为读后的一些感想，聊以自乐罢了。
1
关于改编
从小到大，我们看过的众多影视作品中，改编次数最多的，莫过于《聊斋志异》了。据有心人统计，从上世纪20年代起，有近百部改编自《聊斋》的影视作品，在此，便不一一例举了。其中，最早的要数年上海版的《清虚梦》（中国第一部“聊斋”题材故事片，中国第一部运用特技摄影的影片），最全的应该是87版由谢晋，王扶林，陈家林等导演的《聊斋》，最著名的当属张国荣和王祖贤的《倩女幽魂》。不过，要说口碑和唾沫齐飞的，还是莫过于最近几年翻拍的几部，像周迅等人参演的《画皮》，孙俪和邓超合作的《画壁》，还有电视剧《青丘狐传说》《聊斋奇女子》《新聊斋志异》等等。
其中，改编故事最多的，恐怕要数《聂小倩》了，因为哥哥和王祖贤，“聂小倩”和“宁采臣”这两个名字只怕已成了70后、80后乃至60后共同的记忆。
原作里关于“聂小倩”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主人公聂小倩是一个美貌女鬼，生前只活到18岁，死后葬在浙江金华城北的荒凉古寺旁，不幸被妖怪夜叉胁迫害人。后浙江人宁采臣与她相识，助她逃脱魔爪，并收留她侍奉母亲和久病的妻子，深受宁家人喜爱。小倩因此长期接触活人，逐渐犹如常人，宁家人亦绝口不提她的身份。宁妻病逝后，小倩嫁给宁采臣作鬼妻，之后金华妖怪也被消灭。几年后宁采臣考中进士，小倩也生下一子，宁采臣还纳一小妾，小倩和她又各生一子，三个儿子长大后也都成了有名望的人。
由此看来，《倩女幽魂》的改编算是最忠实于原著的了，只是原文中关于“兰若”的描写是这样的：“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所以，聂小倩所在的地方虽说荒远，却别有一番韵致，并不像电影里那个把我吓得不要不要的阴惨惨的“兰若寺”。此外，“兰若”便是“寺庙”的意思，不是有一个叫“兰若”的寺庙。
当然，至于大S和大幂幂参演的“聂小倩”的版本就更谈不上忠不忠实于原著了，首先，“聂小倩”不是一只狐狸，这是关乎女主人公身份的问题，如此改编，实难苟同。其次，仅仅千字的故事，被编剧硬生生折腾出了一整部连续剧，也让人不得不佩服其脑洞。所以，很多连续剧版本的《聂小倩》，大抵就如于正改编的《笑傲江湖》，只是挂了个东方不败和令狐冲的名字罢了。
除此之外，最火的则要数《画皮》，但反复对比原著和电影，除了人名儿一样，真真儿看不出多少原作的影子。原文中描写“画皮”有一段：“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对比电影版《画皮1》，首先，虑及荧幕形象，周迅所演的“小唯”（原文中没有这个名字）倒是没有青面獠牙，只是那扭扭曲曲蠕动的脸又是怎么想到的呢？其次，电影里安排由王生的妻子陈氏发现此秘密，由此硬生生多出来好多情节。
当然，我这里并非在写影评，客观来讲，影视作品的改编无可厚非，只是，因为《聊斋志异》改编量太大，在声光影多重感官的刺激下，现在很多人大概已经不会看原著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改编就必须小心谨慎了，毕竟，“聂小倩”真的不是一只狐狸。
2
关于文言阅读
小时候，大人们一提跟鬼怪有关的故事，就会不自禁地提到“聊斋”，甚至有些地方将闲话家常也称作“讲聊斋”，可见，《聊斋》是多么深入国人内心。但算起来，真正认认真真读过《聊斋志异》原著的人并不多。究其原因，很多人被“文言文”难住了。
但事实上，相比很多古文典籍，《聊斋志异》的文字算是很好懂了，加上巧妙怪诞的情节，一个故事读下来并不如何费力，相反，对很多需要学习文言文的人（如中学生）来讲，仅《聊斋志异》一本书，便能解决大部分的实词问题。比如高中文言文阅读里隔三差五出现的一些实词：恚、觇、劓、浼、龁、溷、偃蹇、釂……（就例举这些吧，原谅我拼音打字太难找了。）而书中关于很过场景的描写，也是言简意赅，颇有意趣。
如《地震》里：“见楼阁房舍，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竟相舌语，并忘其衣也。……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再如《三生》里：“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行。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身伏窦中，牝犬舐而腓字之，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杀之。”
而《夜叉国》一文，最后一句“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道出了多少现代男人的心声。
所以，不管翻译版如何简单，绘画版如何形象，电影版如何精彩，依然是最初版本的《聊斋志异》最有味道。也只有读文言文的《聊斋》，我们才能读出蒲松龄对文字的完美驾驭，才能领略到文言文的精美，也才能悟到作者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情感。
3
关于应试情结
蒲松龄在康熙五十四年，即他76岁高龄的时候，写道：
三百余辰又一周，团圞笑语绕炉头。朝来不解缘何事，对酒无欢只欲愁。
对蒲松龄而言，他的一生既幸也不幸，说幸，是他活得够久，从39岁基本写成《聊斋志异》到76岁去世，他可以很从容地修改完善这部大作；说不幸，是他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父亲的期望——以己之力为蒲氏家族搏得半点功名。也因此，关于这部书的情感，便颇值得玩味了。
“逸兴遄飞，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聊斋自志》）作为“孤愤之书”，这种创作心境，倒是可以理解。在书中的众多故事中，既有金刚怒目的愤激，也有童心展现的温情；既有口诛笔伐，也有幽默讽嘲。而仿“太史公曰”的近二百则“异史氏曰”，则把故事内在的意蕴以及作者的情感直接地表达了出来。
《画壁》文后，异史氏曰：“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为何老想起邓超那张脸，唉……）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佛家的一句箴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叶生》之后，异史氏曰：“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由此来看，《叶生》的故事和蒲松龄的经历不无关系，“而况”几句，领起下文科场失意的感慨，“抱刺”几句，则既有怀才难遇的愤恨，也有有志难伸的抑郁。全书中类似的故事和评述并不少，要说蒲松龄未借《聊斋》述说自己的意志，大概是说不过去的。
当然，纵览全书，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现象，《聊斋》里最流行的故事类型是才子佳狐（鬼）类。男主角一般都是落拓书生，要么时运不济，终身不第，郁郁而终，魂魄离体之后，竟另有际遇；要么脑如泥浆，赖鬼友相助换了一幅心肠，于是高中，甚至还借鬼神之力，捧得娇妻美眷；要么穷得快死了，还在努力向学，于是天降美人（一般都是狐妖），从此如有神助，一路高升，享尽荣华。
可见“考试情结”郁于蒲翁心中有多重。这也难怪，如果你是高三学生，重读了好几十年，试试你的心情如何，不但梦里都是考场必读，怪力乱神也不得不热衷。原来应试教育古已有之，学生重负也是历史现象。盖因考不上大学，无法生存也。托赖三百多年的生产力发展，今天的大多数人不用重读几十个高三，然道理古今同也。
4
关于序言
现在有关《聊斋志异》的出版物对原文的译注可谓是连篇累牍汗牛充栋，但却鲜少有人译注此书的几篇序言。
相较而言，流传最广的要数《聊斋自志》，蒲松龄在这篇自序中融入了很多感情，语言瑰丽，文采飞扬，读罢令人拍案叫绝，蒲松龄的不世才情在这篇序言中显露无遗。部分内容前文已有所提及，在此不再赘述，只摘录一小段，感受一下先生的惊世之才：“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
最易懂的当属《唐序》，此篇序文，重点着墨于对“志怪”的评述，其中最后一段的评论，倒是与蒲翁的思想颇为接近，“故日食星陨，鹢飞鹆巢，石言龙斗，不可谓异；惟土木甲兵之不时，与乱臣贼子，乃为妖异耳。”有句话叫“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作者认为，世人对不知道的东西，就习惯以“孔子不语”之词了之，但“齐谐志怪，虞初记异之编，疑之者参半矣。不知孔子之所不语者，乃中人以下不可得而闻者耳。”简言之，没见过的东西，并不代表他没有，人们觉得有些东西怪，那是因为见得太少（所以有少见多怪的说法），《聊斋志异》所记虽为鬼怪之事，却并非胡诌，而“皆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
而最难明白的当属《高序》，高珩是蒲松龄的知音，他看到了《聊斋志异》不同凡响的巨大价值，为蒲松龄的孤愤之书喝彩，批驳了世人轻视《聊斋志异》的俗儒拘墟之见，阐明：《聊斋志异》虽曰志异，却“以天常民彝为则”，“足辅功令教化之所不及”，“亦可与六经同功”。这篇序言写得妙笔生花，涉及了很多的历史典故，读起来实属不易。我读了几遍，算是大致了解，却也不敢说完全理解。
在此，仅摘录几段，有兴趣者可以揣摩揣摩，对于了解《聊斋志异》的个中之意，想必也是很有帮助的。
余谓：欲读天下之奇书，须明天下之大道。盖以人伦大道淑世者，吾人之所以为木铎也。然而天下有解人，则虽孔子之所不语者，皆足辅功令教化之所不及。
故非天道愦愦，人自愦愦故也。或曰：报应示戒可矣，妖邪不宜黜乎？曰：是也。然而天地大矣，无所不有；古今变矣，未可舟膠.人世不皆君子，阴曹反皆正人乎？
吾愿读书之士，揽此奇文，须深慧业，眼光如电，墙壁皆通，能知作者之意，并能知圣人或雅言、或罕言、或不语之故，则六经之义，三才之统，诸圣之衡，一一贯之。异而同者，忘其异焉可矣。不然，痴人每苦情深，入耳便多儒首。一字魂飞，心月之精灵冉冉；三生梦渺，牡丹之亭下依依。檀板动而忽来，桃茢遣而不去，君将为魍魉曹丘生，仆何辞齐谐鲁仲连乎？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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