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大家谈
录幽冥之事,浮人世一大白
——谈微型小说集《江南聊斋》
吴晶,笔名芜静、梅墨,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90年代起在各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及评论,多篇散文及小说编入《宁波当代作家散文选》《鄞州当代作家散文精选》《鄞州当代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出版“鄞州作家文丛系列”散文集《芙蓉笺》,出版收获杂志编辑的“职场浮世绘系列”长篇小说《倾听者》,散文《斜阳影下的鄞江古村》获年海曙区“书香古邑诗韵海曙”全国征文一等奖。
事实上,在拿到《江南聊斋》这本书之前,我在文学期刊上已经读过小说家谢志强的其他系列微型小说,我注意到,小说中萌动的一部分超现实主义元素,有西方魔幻小说的影子或东方灵异小说的意味。
谢老师擅长写微型小说,微型小说在我看来就像一门微雕艺术,篇幅短小却要求极高,一要在方寸之间布局规划,精工细琢;二要以小著大,不囿于现实语境。当然,谢老师在小说界耕耘多年已驾轻就熟,自成一统谢氏风格,而近几年谢氏微型小说最大的特色就是超现实主义元素在小说中的运用。
翻开《江南聊斋》,我发现这部分元素依托一系列江南故事,发挥得更加畅快鲜明,想想传统文本故事配上超现实主义情节,再辅以微型小说的极简表达手法,会是什么样的阅读效果?
“一场暴雨过后,稳成听见了水的喧哗,他立刻赶到镇中流过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小桥。”“这一天,一个装扮得如村姑模样的女人来到桥南,止步不前。河水几乎已填满拱形桥洞,涨上来。”“村姑羞涩地伏在稳成的背上,稳成轻轻地支起腰。下了桥北,他弯下腰,松开手,不吭声。村姑微微地低了低头,谢礼,她抬脸的一刹那,稳成觉得耀眼。”
这是微型小说特有的文字。简洁如洗,明晰如新,像一幅画打开卷轴,弥漫开自然灵动的天光、云影、小桥和流水,还有笃实的书生和俏美的村姑。《诗经》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的开篇,既亮出江南的地域特色,有着中国画工笔白描式的叙事意味;又具古典意象,有着写意画渲染意蕴的一抹神韵。故事没有沿世俗化发展下去,超现实主义元素出现了——村姑感谢书生背她过桥,在书生的鼻梁上捏了几下飘然而去。书生摸摸鼻子,发现鼻子在拔高,回家后发现鼻子不见了,姑娘手指柔嫩的感觉还在。后来书生听说员外招婿,恰恰缺鼻子的优先考虑,原来员外女儿额外长了个鼻子,洞房红烛夜,鼻子各归其位,两人相看而笑。
类似故事还有《露珠》。员外女儿常听到动人的笛声,她想一定有英俊少年坐在牛背上吹一管竹笛,这景象令她神思神往,不久得了相思病。丫鬟结绳投到窗下河里,却拉上来一个癞痢头,后来又出现一根芦苇,贴着墙像来探望闺中生病的少女,芦苇叶上晶莹的露珠和少女被芦叶划破手指的血融合了,不久少女受孕产下一女,名唤:露珠。
《阴阳街》讲阿莲姑娘死后,哥哥到古城阴阳街做生意,无意中走入一户大宅,看到宛如生前的妹妹。妹妹告诉他自己被判官老爷娶来,判官得知舅老爷来留他吃饭,又送他返回,上船前再三关照他不可中途下船,一路坐到底。哥哥看船上人来人去热闹非常,他也归心似箭了,中途仓促下船上岸,走进一个院——听到母猪吭哼投胎做了猪,万般无奈,心里盼着这户人家把它卖给自己那盼儿归家的老母亲。
《大红烛》写爷孙俩去寺庙拜佛,一个小男孩跑进来抢走爷爷的大红烛。红烛被抢,没法拜佛,这不是好兆头。果然下山路上,孙子滚下坡断气身亡。爷爷安置好孙子精神恍惚地到家,却见孙子活泼泼地迎出来说有人背他回家。爷爷暗暗奇怪,次日回到安放孙子遗体的溪坑边,拿开草叶,却发现孙子不见了,放在那里恰恰是那一对熟悉的大红烛。
《半个南瓜》讲寡母把半个南瓜送给两儿子,儿子剖瓜当船,赚了钱娶了媳妇,还摆渡过河去看戏。有条大鱼浮出水面张嘴吞了南瓜船,一只大鸟叼起鱼,一个猎手击中鸟,鸟肚皮里有大鱼,大鱼肚里有半个大南瓜,南瓜里戏居然还在热闹地上演。
《江南聊斋》的故事大致可分四类,一是灵异类,以鱼虫鸟兽等动植物为主,如《露珠》《洗澡》《龙女的情书》;二是玄异类,僧道仙俗,各路人物施展神通法术,如《铜钟》《吹笛人》《竹林里》,也有禅门公案改编来的如《布袋》《狮子》《水晶钵盂》;三是鬼怪类,即阴阳两界的交往故事,如《阴阳街》《不用》《一盏油灯》等;四是现实类,作者生活中的小趣事,如《一串钥匙》《路过》《马大嫂忙碌的一天》等。
佛经云: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所谓四生十二类概指地球上的所有存在。《江南聊斋》里所涉猎的故事,通过类似神话、传说、寓言、推理等表现形式,打破常人以眼、耳、鼻、舌、身、意为主观认知基点,呈现出一个超越感官、万有共存的舞台。这个舞台虽布局简小,其实内在大方无隅,你尽可以大胆想象,毫无拘缚,神游八荒,一日千里。
《江南聊斋》从体裁看可归类为现代笔记小说,让我想到小说大家冯骥才先生,他是写笔记小说的一等高手,其名作《俗世奇人之三》传奇色浓郁,以文言文开篇,人物出场先声夺人,如其中一篇《苏七块》“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老爷子行文铿锵,掷地有声,透出一股燕志士人风范。相比来说,《江南聊斋》立足于江南本色,笔法清新出尘,结构松巧自然,化重为轻,意味悠长。两者可以说花开并蒂,北雄南秀,不好评判高下,只是各有喜好它的读者。
笔记小说可起溯到魏晋南北朝,以当时的文言志人小说集《世说新语》为代表。到了明清时期,以蒲松龄的志怪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为巅峰期的代表作,我把《江南聊斋》和《聊斋志异》也作了比较,发现两者形式上大略相似,表现内容仍各不相同。
《聊斋志异》借说狐道鬼抨击时弊的黑暗,表面诡奇瑰丽,底色厚重深沉,可看出主流道德思想对作者的影响;《江南聊斋》没有宏大的铺排,也谈不上文以载道,千把字的故事信手拈来更有一种游戏的趣味。比如《一船淘气》讲靠摆渡为生的林老汉在元宵接了一单,七个童子要他渡河去观元宵。七童不见人影只闻其声,七嘴八舌地叫嚷夹着杂乱的脚步。等放了炮仗玩够了,七七八八的脚步陆续回船,船头一翘一降,等最后一个童子离开,林老汉冲空空的岸边说:哟,你的小伙伴早走远了,找不到,就回来。
《山河岁月》一书中说,中国是有这样活泼壮阔的民间。
如果说《聊斋志异》是借鬼狐反映民疾、民苦,那么《江南聊斋》是借各路生灵抒民趣、民意。它最大的特点是打破身份、阶级、秩序以及伦理纲常、道统思想等主流文化。你看天庭仙界可以下凡千年走一回,渔樵猎捕可以上天一日度百载,达官显贵士大夫可下马与贩夫走卒平等对话,人鬼两道可以阴阳往来如四舍近邻.......通篇故事都透出那么一股戏味、曲味或年画味、剪纸味、皮影味。中国民间确有一种任凭多大苦难都可以出离的生命力,可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也可以是天清地宁,惠风和畅;是欣欣然,陶陶然劳作于日常风物;亦是天地有情容我老,人与青山两相宜;是妖有人间情意,人有化仙本领,一派热腾腾、活泼泼,说不尽道不完的江南百景。
当然,我偏爱《江南聊斋》还因为此江南写的是我的故乡宁波,里面的地域故迹、奇人佚事在幼年听祖母辈说起过,如慈城的清道观、奉化的布袋和尚、道医葛洪等,读来非常亲切。
我有个癖好,读完小说喜欢探究一个问题,即作者是在怎么样的心境和怎么样的外境下创作的,他为什么要创作?有什么暗藏的“企图”?
读完一遍《江南聊斋》,我和谢老师通过电话,问他有没有想过写这系列故事要表达什么?他说没有,就是好玩。确实,我感到在故事里,几乎看不到或者说捕捉不到他有主观的评述,他在这个舞台上巧妙地隐退了自己,当读者一跃成为舞台上的主角,他成了台下静静旁观的读者。
不知道真正讲故事高手是不是这样,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放下俯瞰的眼神,老老实实讲故事,一个作家要是能弯下腰,读者便看到了他身后的整个世界。阅读的深度乐趣,我认为不仅仅在阅读本身,还包括读者对故事的二度创造。
比如第一个故事《鼻子》。村姑捏了书生的鼻子,在我看来,这一捏等于也捏了腐儒的鼻子、礼教的鼻子和道统的鼻子,那种男女之间坦荡无碍、洒然不拘的天性是民间文学(尤其是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才有的。然后书生被村姑摸鼻后感觉鼻子没了,会让人联想到一个男人为心仪的女人动了心,也有类似“魂没了”的感觉。故事中,鼻子成为连接男女情意的具象,完成情意具向化的表达,如同小桥是小镇的中心点,桥头是河流的中心点,鼻子是五官面庞的中心点,情感是人精神世界的中心点,所有中心点最后归结到鼻子,不动声色的小道具恰恰起到点睛的妙用。
《一船淘气》老汉与童子(小鬼)的和谐相处,让我想到日本动画片《千与千寻》落寞孤单的无脸鬼与小姑娘千寻几番交集,穿越阴阳成为好朋友;热映电影《心灵奇旅》讲魂灵在肉体终止后飞向浩瀚的虚空,在虚空有个心灵学院,导师无色无形,能随意变幻成一株草或一头兽,有的魂灵渴望重回地球,有的想成为导师去帮助更多的魂灵......撇开世俗的道德评判,放空现实的大语境,僧、道、仙、俗、人、妖、鬼、怪乃至草木瓦石、虫鱼鸟兽都可以来去擦肩,相互对话,这是一个怎样的奇幻世界?这样的表述背后究竟要说明什么?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一切行为都有动机,或是显意识或是潜意识。我知道谢老师对荣格心理学很有研究,荣格的心理学著作研究集体无意识,因而积累大量有关神话的资料。谢老师也花了几年时间在各地收集民间故事传说,在他看来,民间传说是一个强大的文学原生系统。确实,在中国民间,神话传说故事流传得早也流传很广,后来才整理成文字如《山海经》《搜神记》《淮南子》《封神榜》《西游记》等,神话传说更多是人类对自然科学及宇宙万象的探索,是人类“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后凝聚传承的智慧结晶。据说作家莫言就曾经把家乡的聊斋式神话放进他的小说,许多中外作家都在尝试把神话元素放进小说。
可作家写古代神话和现代有什么关系?我又去翻第二遍小说,发现有几篇现实题材的小故事穿插其中,另有一篇叫《黄坎肩》的还从古代穿越到现代,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作者心里根本不存在什么朝代,时空是没有隔阂的。如果历史是一条长河,时间也是一条长河,那么为什么非要把河流生生截断而分出过去、现在、将来?分一个古代和现代?我瞬间有了新的感悟。
更戏剧性的转折发生了,在我读第三遍《江南聊斋》时,我正坐在去外地的高铁上,接到好友的一个电话。她说最近想写魔幻小说,突发灵感有了故事梗概。话说主人公去上班,电梯内看到物业人员名单,其中一个女的照片在他看来像是贴在墓碑上的照片,直觉告诉他这女的是个死人,当晚听说女的跳楼自杀了。次日他出门撞上房东,房东又来催房租,两人起口角,他看到房东翻白眼的样子预感他要出事,果然下班回来小区围着一群人说房东被车撞当场身亡。他因为没完成当月指标被领导骂让他滚蛋,几天后领导在小三出租屋内脑梗而死,这一连串事件让他害怕。不久警察找上门来盘查,他暗暗发誓要找出凶手,结果发现屋内有只怪兽,能变大变小又能有形无形,他屡次跟踪它却捉不到,因为它来去无定,他决定报警并要求全城通缉.....她说到这里被我打断,我说这只怪兽就是他本人嘛,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不就想表达人性的恶?
就在那个点,我想到《江南聊斋》里林林总总所谓的四生十二类,豁然意识到这些生灵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去解读它们代表着什么。
一切神话传说都有人性的显现,《山海经》《西游记》《老残游记》《聊斋志异》包括《江南聊斋》,妖魔鬼怪、僧道仙俗,不过是我们内在不同人性的意象显化。
所以在《江南聊斋》这个舞台,时间与空间退后成一面可随意折叠的屏风,成了道具和布景,活跃的是那些古今共有的生灵,通过匪夷所思的情节,展现了人性的丰富性,也提供我看世界的多元性,让我从阅读转向深思,从纷繁归于静寂,从庞大学会独有,从观察走向检视,借由外界种种意象,完成属于我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的故事,一个人的历史,一个人的影像,一个人的传说。
从这个角度看,《江南聊斋》帮我完成了一个人的聊斋,用《金刚经》的调性表达就是:所说聊斋,即非聊斋,是名聊斋。
林老汉在元宵节的夜晚,完成渡七个鬼童过河的使命,那七个无形无相又分明活蹦乱跳的孩童,演绎着生命活泼泼的原动力。抬头繁星满天,低头一船淘气,夜空与繁星、河道与渡船、老汉与鬼童、迎与送、来与去,这些意象看起来稀松平常,却令人忍不住浮想深远。
生命中所谓有意义的事,有时候是简单而直接的。如同掌上一篇微型小说,千把字的故事,简简单单,却以小筑大,以近知远,以你共鸣我,以有限生发无限,这样的阅读,岂不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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