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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六百年1

来源:聊斋志异 时间:2021/8/18
推荐语祝勇已经着魔一般陷入了昨天的文化里。这样的人不多。因为一部分文人将其视做历史的残余,全然不屑一顾;一部分文人仅仅把它作为一种写作的素材,写一写而已。祝勇却将它作为一片不能割舍的精神天地;历史的尊严、民间的生命、民族的个性、美的基因和情感的印迹全都深在其中。特别是当农耕社会不可抗拒地走向消亡,祝勇反而来得更加急切和深切。他像面对着垂垂老矣、日渐衰弱的老母,感受着一种生命的相牵。我明白,这一切都来自一种文化的情怀!——作家冯骥才作者介绍祝勇,作家、纪录片导演、博士,现任故宫博物院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祝勇故宫系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国务院新闻办、中央电视台大型记录片《天山脚下》总导演,《天山脚下》获评新中国70年纪录片百部推荐典藏作品。祝勇故宫系列《血朝廷》《故宫六百年》《远路去中国》《最后的皇朝》《故宫的隐秘角落》《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故宫的古物之美》《故宫的古物之美》《故宫的古物之美3》《故宫的古物之美4》(即出)《故宫的古物之美5》(即出)……自序一面对紫禁城,我总会涌起一种言说的冲动。宏伟的事物总是让我们心潮澎湃,无论自然的,还是人工的。但紫禁城又太庞大,一个人的生命丢进去,转眼就没了踪影,我必须穿越层层叠叠的史料,才有可能把它找回来。那些密密实实的岁月,最终变成了只言片语,甚至,连一个字也没留下。她的每一个饱满的日子,她的欢笑和泪水,全都消失了,被一阵阵风、一重重雨扫荡干净了,就像一个侠客,身形被黑夜隐匿,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在紫禁城,生命的参照系太大,一个人置身其中,就像宫殿里的一粒沙,不值一提。即使乾隆这位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坐拥中国历史上第二大帝国(版图仅次于元朝),在这深宫,依然会感到茫然无措。他也一定会像一个哲学家一样自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因为这几个问题,是内植于一个人的生命中的,在浩大的宫殿里,更容易被唤醒。总之,作为一座建筑,紫禁城显然是太过庞大了,书上说,紫禁城是中国明清两代的皇宫,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的古代宫殿建筑群,同时也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木结构建筑群,但在我看来,它的功能已经不限于皇帝工作和居住。一个人,对空间的需求不是无限的。巨大的空间,给人的生活带来的不是便利,而是困难。清朝皇帝乾隆,在紫禁城里一再大兴土木,是紫禁城建筑史中至关重要的角色,但他最爱的,还是八平方米的三希堂。他为自己退休建造了宏伟的宁寿宫(紫禁城里唯一的太上皇宫),但他退休后还是住在养心殿,挨着他的三希堂。二所以说,紫禁城不只是用来住的,更是用来吓唬人的,如汉代丞相萧何所说:“非壮丽无以重威”,以至于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后,每当我面对她,依然会感到心惊胆战。这些建筑气势壮阔、复杂深邃。在日本设计师原研哉看来,对复杂与宏大的追求是人类文明史上不可回避的阶段,以至于“现存的人类文化遗产都是复杂的”[],而不是简约、低调的。因为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的阶段,只有复杂宏大的工程(比如中国的青铜器、长城、紫禁城),才能显示出统治者的能力与力量,也才能有效地整合族群与国家。原研哉说:“如果中央君临天下的霸者没有具备强而有力的统率力的话,因着力量不足,将会被拥有更强力量的竞争者取而代之,也会被其他兵强马壮的集团所吸收。”[]而这些“超级工程”的出现,“就是为了让敌人看了心生畏惧感,于是如此豪壮、绚烂,甚至怪奇的样貌才会应运而生。”[3]伟大的建筑都有实用性,但它们在本质上是超越实用的。就像埃菲尔铁塔,几乎没有什么实用性,以至于在法国为纪念大革命一百周年而建造它的时候,这一设计方案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包括小仲马、莫泊桑在内的作家、画家、雕塑家、建筑师,赶在巴黎的天际线受到损毁之前联名上书,表达他们“强烈的、愤怒的抗议”,称“连商业化的美国都不想要的埃菲尔铁塔,无疑将成为巴黎之耻”。罗兰·巴特写《埃菲尔铁塔》,是从莫泊桑常在埃菲尔铁塔上吃午饭开始的。这不是因为埃菲尔铁塔上的午餐好吃,而是因为那里是巴黎唯一看不到埃菲尔铁塔的地方。在他们眼里,埃菲尔铁塔不仅丑陋,代表着庸俗的工业趣味,而且无用——连塔顶餐厅的菜肴都不那么好吃。古斯塔夫·埃菲尔为了使它的设计更有合理性,曾给它赋予了若干实用功能,比如空气动力测量、材料耐力研究、无线电研究等,但对具有深厚审美传统的巴黎人而言,这样的辩护太过无力。但几十年后,剧情却发生了神奇的反转,埃菲尔铁塔不仅已为大多数人所接受,而且成了巴黎最重要的地标建筑,它每年的游客量比卢浮宫还多。与卢浮宫比起来,埃菲尔铁塔无疑是一座空洞的纪念碑,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它有高度(99年纽约克莱斯勒大厦建成以前,它一直是世界建筑的最高峰),有其他建筑无法企及的体量,仅凭这些,就使它成为一个符号,罩在巴黎的头上,挥之不去。就像紫禁城,她的象征性,是通过她不近人情的宏大来实现的。三紫禁城的宏大,不仅使营造变得不可思议,连表达都是困难的。这让我的心底生起来的那股言说冲动,每次都铩羽而归。它太大了,它的故事,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我们常说,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讲起。其实“二十四史”有头,也有尾,但紫禁城没有。紫禁城(故宫博物院)里收藏的古物远达新石器时代,甚至比新石器时代还要早,像《红楼梦》里写的,“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紫禁城里藏过一部“二十四史”,那是《四库全书》中史部的一部分,而三万多卷的《四库全书》,又只是紫禁城的一部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紫禁城有墙,但紫禁城又是没有边际的。我们说什么,都是挂一漏万,我们怎么说,都如瞎子摸象。因此,紫禁城所带来的那种话语冲动,带来的只有失语。我的讲述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在紫禁城面前,话语是那么无力。站在紫禁城巨大的广场上,望着飞檐上面青蓝的天空,我总是在想,紫禁城到底是什么?历史学家、建筑学家给出的所有定义,都不足以解释它的迷幻与神奇。在我看来,紫禁城是那么神奇的一个场域,是现实空间,却又带有神异色彩。它更像是一只魔盒、一座迷宫,或者命运交叉的城堡。因为它的内部,人影幢幢,魑魅交叠,有多少故事,在这个空间里发酵、交织、转向。紫禁城是不可测的——它的建筑空间是可测的,建筑学家早已完成了对它的测绘,它的神秘性却是不可测的,用深不可测、风云莫测来形容它,在我眼中都比用具体的数字描述它更贴切。它用一个可测的空间,容纳了太多不可测的事物,或许,这才是对紫禁城的真正定义。简单说,紫禁城就是一座城。它的外围有城墙,在它的内部,有办公场所(三大殿、养心殿等),有家属宿舍(东西六宫等),有宗教设施(梵华楼等),有水利工程(内金水河等),有图书馆(昭仁殿等),有学校(上书房等),有医院(太医院等),有工厂(造办处等),有花园(御花园等),除了没有市场,紫禁城几乎包含了一座城的所有要素。但紫禁城里又是有市场的,紫禁城本身就是一个大市场,忠诚、信仰、仁义、道德,都可以标价出卖。这些交易在这座城里一刻也未停止,因此,在史书里,我常常听到各种叫卖声,这座城的内部成员,个个都是交易高手,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因此这座城,培养了许多商业奇才,比如万历皇帝,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企业家兼财迷,为了挣钱,他下令停止民间采矿,所有矿产只能由皇家专营,皇帝因此成为这一垄断行业的最大老板,试图将天下财富集于一身。他赚钱太多,没地方放,于是下令在养心殿后面挖了一个大大的银窖,把挣来的银子统统藏在自己的银窖里。关于万历银窖里的“存款”总额,历史学家说法不一。清代康熙皇帝说:“明代万历年间于养心殿后窖金二百万金,我朝大兵至京,流寇(指李自成)闻风而逃,因追兵甚迫,弃之黄河……”以上是从城市功能上说的,从建筑形态来说,这座城里,宫殿楼台、亭阁轩馆、庭院街道一应俱全,因此它具有一座城应有的物质形态。在这个物质空间里,也容纳着各色人等,包括皇帝、后妃、太监、文臣、武士、医生、老师(皇帝及皇子的讲官)、厨师、匠人等等,他们在各种建筑中生存和相遇,合纵连横,沆瀣一气,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应运而生。紫禁城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城,是物质的城,也是人群的城。它是一个社会,是世界的模型,是整个世界的缩影。四在我看来,紫禁城最根本的特性,在于它是一个生命体,犹如一株老树,自种子落地那一刻起,它就没有停止过生长。帝制终结了,但紫禁城没有死,而且永远不会死。08年初秋时节拍摄《上新了·故宫》,我和演员蔡少芬、邓伦以及剧组其他成员在早上六点到达太和殿,若“穿越”回几百年前,这正是大朝会的时间,但此时的太和殿前,不见排列成行的品级山(供官员们在广场列队的标志物),也不见铜龟、铜鹤在腹中升起的袅袅的线香,只有摄像机、轨道和摇臂在无声地运动,只有我们几人的谈话声,在空阔的广场上回荡。七点半,太和殿广场上的几扇大门打开,先是各宫殿的值班员排着进来,紧接着是上班的故宫员工纷纷骑自行车从广场前经过,有的还在太和殿台基下停下来,看看拍摄的现场。故宫博物院新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紫禁城有自己的“生物钟”,它的声与色,在每一分钟都在发生着变化,让我这个“老员工”,也感到兴奋和惊奇。时间无声地流过紫禁城,却在紫禁城中留下了鲜明的痕迹。紫禁城不是一个固体,永恒不变,而是一刻不停地在变,尽管那变化,可能极为细小,就像一个人的额头生出的皱纹,只有敏感的人才能发现。这些具体的、细小的变化,带动这座城,处于永不止息的生命律动中。这是紫禁城这件“古物”与其他古物最根本的不同。五00年,紫禁城迎来建成六百周年,我自然不会沉默。我要写紫禁城,写紫禁城里的十个甲子。只是紫禁城、六百年,无论空间,还是时间,都过于庞大,这个题目把我吓住,我在心里盘桓了许多年,迟迟没有落笔。04年,冬日来临的时候,我终于写下了第一行字。像一个旅人,整理好了行装和心情,开始了远行。由于其中交叉着其他书的写作,使本书的写作变得断断续续、迟迟疑疑,到06年,因为我策划大型纪录片《紫禁城》的关系,才开始变成一项持续而稳定的工作。但它仍然是一部个人化的著作,与纪录片无关。唯有个人化,我才能将个人的认知与情感发挥到极致。写作本书,前后用了将近五年,但集中写作的时间,我用了三年多,我惊奇地发现,这个时间几乎与当年集中建造紫禁城的时间一致。也就是说,我的写作速度,是与营建紫禁城的速度一致的,这让我对这座城的建造,有了一种更真切的体验。我还发现,写紫禁城与建紫禁城在有些地方极为相似,它需要耐心,需要经验,更需要时间。紫禁城是一块砖一块砖、一根木一根木搭建起来的,日久天长,它的轮廓才在地平线上显现出来,写作也是一样,日子久了,作品才眉目清晰、结构健全。不同的是,建故宫的材料是木,是石,写故宫的材料是文字,最多还要算上一些标点符号。我试图用文字筑起一座城,一如北岛在散文集《城门开》的自序中写下的第一句话:“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4]六百年的故宫,那么沉重。我不想沉重,我想轻灵,想自由,像从故宫的天际线上划过的飞鸟。为此,我找到我自己的方法。营建这座城是有方法的,否则,像这样一座占地七十二万平方米的超级工程,在那个没有起重机的年代,是不可能在十五年之内(主要工程在三年半内)完成的。表达故宫,必然也要找到方法,才有可能找到一个支点,撬动这个庞大的主题。雨果写《巴黎圣母院》,罗兰·巴特写《埃菲尔铁塔》,三岛由纪夫写《金阁寺》,都成为了世界文学的经典之作。当然,他们都是伟大的作家,我不可望其项背,但他们的作品,至少证明了写作的可能性,即:通过文字来驾驭一座伟大的建筑是完全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文字不仅描述了一座建筑,甚至构成了一座建筑。写城如同建城,首先要考虑结构问题。故宫(紫禁城)六百年,容纳进了无数的人与事,史料浩繁,线索纷乱,在我眼里是一片混沌,要讲清它的六百年历史,实在不知从哪里下手。历史是一盘散沙,而所有可供阅读的历史,其实都是经过了人为组织的历史。没有这种人为组织,也就没有历史。比如《史记》开创的纪传体(以本纪、列传、表、志等形式,纵横交错,脉络贯通),就是一种组织历史的方式。自从司马迁创造了这种组织方式,它贯穿了中国两千年的历史书写,《二十四史》中后来的那些史书(加上后来的《清史稿》合称《二十五史》)都采用了这种方式,这种标准的历史写作方式也被称为“正史”。历史不是已逝时间的总和,历史是我们认识过去的逻辑。因此,历史如同建筑,有感性的、具有审美性的一面,也有理性的、具有逻辑性的一面。首先可以明确的是,我不准备把它写成一部编年史,那样太容易成为一本流水账。我要寻找一种更亲切、更妥帖的叙事结构。经过一次次的尝试,我还是决定采用以空间带时间的结构。首先,因为我们对故宫的认识是从空间开始的,我们会站在某一个位置上,看那浩瀚的宫殿,携带着它所有的往事,在我们面前一层层地展开。本书的讲述,也像所有走进故宫(紫禁城)的人一样,开始于午门,然后,越过一道道门,从一个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全书共十九章,除了前两章综述了它的肇建过程和整体结构以外,在其余的十七章里,我把故宫(紫禁城)分割成许多个空间,然后,带着读者,依次领略这座宏伟宫殿。其次,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人的时间意识,最早是通过空间获得的。在周代,中国人通过立表测影以知东南西北,进而划分出四季:正午日影最长的为冬至日,最短的为夏至日,那么在这最长最短之间的中间值的两个日子就是春分与秋分。除此,中国人还通过观察星象(北斗星)来确认季节:“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5],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对应着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中间日期,也就是夏至、冬至、春分、秋分,其他节气的日子,也就可以推算出来。根据表杆和北斗星斗柄的指示,把一年分成四个季节、十二个月,又同样使用立表测影,把一天分成十二个时辰。太和殿前的日晷,晷面上刻划着“二十四山地平方位图”,在平面上分出四隅(东南西北)、八天干、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然后根据晷针在十二地支的投影确认十二个时辰(二十四小时)。时间产生于空间,空间就是时间。故宫(紫禁城)是空间之城,同时也是时间之城。故宫的中轴线(从午门中心点到神武门中心点)是子午线,南为午,北为子,与夏至、冬至分别对应;而北京城的日坛与月坛的连线则刚好是卯酉线,与春分、秋分相对应——明清两朝,春分行日坛之祭,迎日于东;秋分行月坛之祭,迎月于西。[6]我的同事王军先生在06年进行“北京城市总体规划”专题研究时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故宫(以及整个北京城)子午线与卯酉线的交叉点,刚好是太和殿前广场。这表明三大殿所代表的帝王权力,不仅是空间的主宰,也是时间的起始。自河姆渡文化以至明清,这套时空一体的意识形态贯彻始终,数千年不曾改变,故宫也因此成为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伟大见证。分别悬挂在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的三块匾,内容都取自《尚书》,分别是:“建极绥猷”“允执厥中”“皇建有极”,皆象征着三大殿乃立表之位。故宫的平面图里,其实也包含着一个“二十四山地平方位图”,可以分出四隅、八天干、十二地支。从某种意义上说,故宫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日晷。它的空间系统里,暗含着一套完整的时间系统。故宫的历史、人物活动,都围绕着它特有的空间和时间秩序展开。所以,讲建筑,讲空间,最终还是要讲历史,讲时间。写“硬件”(建筑),目的也是为了写“软件”(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化)。没有了空间,所有的时间(历史)都没有了附着物,都会坍塌下来;而没有了时间(历史),所有的空间都会变成空洞。在故宫(紫禁城),绝大部分建筑空间都容纳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历史风云,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饮,面对每一个建筑空间,我也只能选取了一个时间的片段(当然是我认为重要的片段),让这些时间的碎片,依附在不同的空间上,衔接成一幅较为完整的历史拼图。这样,当大家跟随着我的文字,走完了故宫的主要区域,从神武门出来,我们也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对故宫六百年历史的回望与重温。六关于本书的书名,应该叫《紫禁城六百年》还是《故宫六百年》,我思量了很久。出于慎重,我专门请教了郑欣淼先生、赵国英女士等师长,他们一致认为无论叫《紫禁城六百年》还是叫《故宫六百年》都没有问题,只是角度不同而已。紫禁城偏重于建筑,故宫则侧重于这座“旧宫殿”及后来的故宫博物院,它们的历史都是六百年。反复思量,我觉得《故宫六百年》更切合我的本意。我要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臧永清社长、应红总编辑,责任编辑赵萍、薛子俊,封面设计崔欣晔,他们为此书能够在紫禁城六百周年之际出版而付出心血;感谢故宫博物院领导对我的宽容与支持;感谢李少白先生、李文儒先生等人为本书提供了精美摄影作品;感谢赵广超先生为本书提供了故宫地图;感谢香港《大公报》管乐女士,本书一边写作一边在《大公报》上连载;还要感谢《当代》杂志主编孔令燕,几乎在本书出版的同时,用一整期的完整篇幅发表了本书全文(《当代》杂志09年第六期),感谢《当代》编辑石一枫兄多年来一如既往地编发我的作品,这是我第一次在一期杂志上发表一部长卷式的作品。此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在作品发表之前,既有按捺不住的期盼,又有难以控制的紧张。[][日]原研哉:《欲望的教育——美意识创造未来》,第64页,台北:雄狮图书股份有限公司,06年版。[][日]原研哉:《欲望的教育——美意识创造未来》,第64页,台北:雄狮图书股份有限公司,06年版。[3][日]原研哉:《欲望的教育——美意识创造未来》,第66页,台北:雄狮图书股份有限公司,06年版。[4]北岛:《城门开》,第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05年版。[5]《鹖冠子》,卷上,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八四八册,第09页,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年版。[6]关于紫禁城的天文与人文,故宫博物院王军先生有系统研究。详见王军:《建极绥猷——北京历史文化价值与名城保护》,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09年版。第一章王者之城一故宫,意思是过去的宫殿。中国历史悠长,经历过无数次王朝鼎革,也就有了无数座过去的宫殿,因此“故宫”这个词,不是今天才有。《汉书》里写:“公卿白议封禅事,而郡国皆豫治道,修缮故宫。”[]“故宫”这个概念,至少在汉代就有了。“故宫”的意象,也在唐诗宋词里出出入入,像唐代刘禹锡曾在《踏歌词》里写:“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宋代蔡襄《经钱塘故宫》写:“废苑芜城裹故宫,行人苑外问秋风。当时歌舞何年尽,此意古今无处穷。”中国的王朝史里,夹杂着一部浩瀚的宫殿史,只不过宫殿一如王朝,都有着各自的命运与劫数,留到今天、完整如初的,只有这一座明清紫禁城,正如在明朝初年的岁月里,工部郎中萧洵能够看见的,只有一座元朝的故宫。那个时候没有照相的技术,元朝故宫的影像,都留在萧洵的文字里,打开他的《故宫遗录》,依然清晰可望,仿佛岁月不曾带走那座浩大宫殿的一片瓦、一粒沙。那是一座地球上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宫殿,不只规模浩大,如萧洵在《故宫遗录》里记载的,皇宫(大内)“东西四百八十步,南北六百十五步”,换算成今天的单位,东西宽约米,南北长约米,而且临水而建,水叫太液池(今中南海与北海),水天浩渺,浮光掠影,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王朝的兴衰。水中有岛,名琼华岛,那里是忽必烈的深爱之地,以至于会舍弃奢华的宫殿,住在山顶上的广寒殿里,很多年后,成为明朝内阁首辅的张居正记下这么一笔:“皇城北苑有广寒殿,瓦壁已坏,榱桷犹存,相传以为辽萧后(即萧太后)梳妆楼。”[]午门李少白摄午门东雁翅楼李少白摄入主华夏的蒙古人,就围绕着这片水,建起了自己的宫殿——自那时起,北京作为国家首都的历史,延续了七个世纪[3]。在东岸,建了皇宫(大内),它的午门(崇天门),大约就在今天故宫太和殿(初建时名奉天殿,明嘉靖时改称皇极殿,后不一一标明)的位置,而宫城内部,则形成了以南部的大明殿和北部的延春阁两大建筑为主体的建筑群;而在西岸偏南,修建了隆福宫,偏北则修建了兴圣宫——这两座宫殿,分别是皇太子和皇后居住之所,与决定帝国运命的宫城隔水相望。黎明时分,水上时常流散着一束束紫青色的雾,高低错落的宫殿群,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宫城角楼风铃的声音会隐隐约约地传来,让藏在苇丛里的鹭鸶、白鹤,悚然惊飞。也就是说,有过三座巨大宫殿,在太液池的两岸铺开阵势,三足鼎立,而后来的明清紫禁城(今故宫),把帝后的寝宫收拢在皇宫的北部,形成“前朝后寝”的格局。元朝在三座宫城和御苑的外围又筑起一道皇城,周围约二十里,皇城的城墙叫“萧墙”,也叫“红门阑马墙”,顾名思义,宫禁之内,严禁骑马。皇城的正门叫棂星门,穿越长达七百步的千步廊,与元大都的正门丽正门(今天安门南)遥遥相望。祸起萧墙,转眼间,血流成河,江山易主。那被威尼斯人马可·波罗惊叹过的高大城墙,如今只残存西段、北段遗址,共公里。安贞门、健德门,大都北城墙上的这两座高敞大门,如今也变成了北京0号地铁线上的站名。高峰时期的上班族们匆匆走出地铁站,抬头仰望空荡荡的天空,无暇去顾念这座大城的沧海桑田。明洪武五年(公元37年),一个名叫宋讷的官员写下一首诗,叫《过元故宫》,诗曰:郁葱佳气散无踪,宫外行人认九重。一曲歌残羽衣舞,五更妆罢景阳宫。[4]繁华过处,似水无痕,再浓重的悲哀、再深长的故事,亦仿佛可以吹散在天地之间,不会留下痕迹。[5]二此刻,我正在写的这本书也是一本《故宫遗录》,通过文字来重构“故宫”的历史,就像当年的萧洵一样。只不过我所讲到的“故宫”,已不是他笔下的元故宫,而是明清两代的皇宫——紫禁城。他记录了一个在5世纪之初行将毁灭的故宫,我讲述的则是在那个“故宫”消失之后重新建起的“故宫”。这个“故宫”至今尚在,就在我们的眼前,每一根线条、每一片砖瓦都是真实的。我试图在文字里将这座早已建成的城重造一遍,材料不再是砖石、楠木、琉璃瓦,而是文字,是一笔一笔的横竖与弯钩。当然,在重建里,我还动用了无数次的寻觅、追思与想象,因此这重述不只是借助文字完成的,还要借助情感、血肉与生命。元至正二十八年正月初四,公历年月3日,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国号“大明”。洪武二年(公元年),朱元璋下令,在自己的故乡凤阳[6]建设中都。这项自洪武三年(公元年)开始的建设工程,到洪武八年(公元年)突然停止。洪武八年,朱元璋下旨,“改建大内宫殿”。他舍弃了六朝故宫一直延续的玄武湖至聚宝山这一传统轴线,在钟山南麓,填掉燕雀湖,将金陵王气,收束在这座新的紫禁城内。关于南京城的风水,当年诸葛亮到达东吴,看见南京(当时称建业)第一眼就曾感叹:“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也。”假若朱棣后来不是去了北平,见识了帝国北方的天地浩大,目睹了元朝故宫的气势恢宏,或许在当上皇帝以后,他也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在六朝金粉的南京城里待上一辈子。帝国的边疆城市北平,也不会在他的手里,重新变回成国都。正是因为洪武十三年(公元年),二十一岁的朱棣带着徐达的爱女、四年前被册封的燕王妃,纵马出了灯火阑珊的南京城,一路向北,跨过当年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易水,抵达遥远的北平,就任燕王,帝国的剧情,才在他的手里,发生了反转。朱棣在北平住的燕王府,具体位置一直众说纷纭。有学者认为,它在太液池西岸,元朝从前的西宫内,也有人认为,它其实就在元朝紫禁城的大内中[7]。从史料上看,燕王府的正殿名叫承运殿,面阔十一间,次殿圆殿、存心殿,面阔皆为九间[8]。间,是中国古代建筑术语,指殿宇前后四根柱子之间的位置。北京故宫的太和殿,就是面阔十一间。在古代皇权社会,建筑无小事,根据礼制的规定,十一间、九间的规制,唯帝王才配享有,而王府的规格,最多只能在九间或九间以下,而燕王府的正殿竟然面阔十一间,显然已经逾制。二十多年后,这成为朱元璋的继任者、明朝第二位皇帝朱允炆指控朱棣的把柄之一——他把四王爷居住在元朝天子宫殿内的行为定性为“僭越”。朱棣于是上书皇帝,做了这样的自我辩解:此皇考所赐,自臣之国以来二十余年,并不曾一毫增损,所以不同各王府者,盖《祖训录》营缮条云,明言燕因元旧,非臣敢僭越也。[9]意思是说,住在元朝故宫,这是父皇的旨意,况且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修缮、扩建,跟各王府不同,只是利用了元朝的旧建筑,如何谈得上“僭越”呢?朱棣没有说谎,燕王府之所以逾制,的确拜皇考(也就是他的父亲朱元璋)所赐,因为朱元璋确曾说过:“除燕王宫殿仍元旧,诸王府营造,不得引以为式。”[0]燕王府的“逾制”,是为了节省建设经费,因此沿用了元朝的旧宫殿,这一点得到朱元璋的认可,其他各王不能效仿。元故宫中,唯有太液池东、元朝大内的正殿大明殿面阔十一间,而太液池西,隆福宫和兴圣宫的正殿,面阔只有七间,因此可以判断,燕王府的正殿,就是元朝天子曾经的正殿——大明殿。[]三元朝的大明殿,在今天紫禁城西路慈宁宫的位置上。包括大明殿在内的元朝三大殿[],被改造成燕王府的仁智、大善、仁寿(自南向北)三大殿。而今天武英殿前那条弯弯的御河,从前正是三大殿前的金水河。金水河上有三座青白石桥面、汉白玉拉杆的拱桥,那是燕王府的金水桥。三座金水桥中东侧的一座保留到了今天,就是今天武英殿东的彩虹桥。[3]朱棣曾与兄弟们一起回到中都祭祖,目睹过凤阳紫禁城的壮丽雄浑。当朱元璋废中都而建南京,朱棣更是目睹了南京紫禁城的巍巍浩荡。但父亲的这两座城,都抵不过当年忽必烈的紫禁城,以至于朱元璋攻打下元大都以后,若不是考虑到“元人势力仍潜留北方,现在就继承其旧,尚不适宜”[4],他甚至有可能直接在北平建都。此刻,二十出头的朱棣,成了这座旧宫殿的主人,目睹着这浩大宫殿的金黄灿烂、壮阔无边,君临天下的野心,或许就在这时勃然而生。的确,在朱元璋的众皇子中,朱棣是最出色的一个。他在刀光剑影中长大,少年时随将士们出征的经历,锤打了他筋骨和内心,让他变得风雨难侵。在朱元璋心里,朱棣已经成为众藩之首。但明朝实行嫡长子继承制,翰林学士刘三吾一句:“立燕王,置秦、晋二王于何地?”[5]一语道破了朱棣的硬伤——在朱元璋的儿子中,朱棣不仅行四,在他前面,有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这两位哥哥,而且他是庶出,他的生母是碽妃,而不是朱棣后来让史官们篡改的,是朱元璋的正室马皇后。在那个嫡长子继承制的朝代,没有正统嫡传的身份,这几乎是一条政治红线,这宿命,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的履历,天生不合格。因此,让朱棣接班的念头,在朱元璋心里,只是打了个转儿,就不见了踪影。但是,在朱元璋的心里,朱棣依旧是有分量的。朱元璋死前不久,还在给朱棣的一封信里说: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周防边患,义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6]攘外安内,承担这两项重任,朱棣都是不二之选,而且,是诸王的核心,只有他才能率领诸王,抵御边患,安抚黎民。这是他发出的最后一道敕书了,几天之后,朱元璋就突然撒手人寰。太子朱标早亡,皇位传给了朱标的长子(也就是朱元璋的长孙)朱允炆,史称:建文帝。在久经沙场、冷酷而冷血的皇叔朱棣面前,这个年轻望浅的大侄子,实在不是对手。不知道朱棣对帝位的觊觎,有多少源自天性,又有多少得到了这大内宫殿的助长。站在元故宫里,站在帝国北方辽阔的天际线下,那曾经属于蒙古人的视野,不只带给他巨大的空间感,也鼓起他非凡的勇气和力量,让他藐视如烟似幻的南京,当然也藐视南京紫禁城里那个文质彬彬的玉面小生。元朝的皇宫里,住着明太祖朱元璋的儿子朱棣。他与皇位之间的关系,似乎已隐隐地注定。四建文元年(公元年),蛰伏已久的朱棣终于走出燕王府,誓师起兵,南下讨伐朱允炆,向自己的皇位挺进。《明成祖朱棣像》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这场决定王朝未来命运的战争,史称:“靖难之役”。三年后,朱棣率领军队冲入南京紫禁城的时候,朱允炆去向不明。《明史》说:“燕兵入,帝自焚”;又说:“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不知所终”,似乎在暗示朱允炆并没有死去。朱允炆是死是活,从此成为明朝最神秘的事件,一直争论到今天。随着朱棣在龙椅上缓缓坐定,永乐时代的大幕,已徐徐拉开。永乐元年(公元年),朱棣下诏改北平为北京;永乐四年(公元年),又下诏以明年(即永乐五年)五月建北京宫殿,分遣大臣采木于四川、湖广、江西、浙江、山西……[7]圣旨宣读完毕,我猜想宫殿上下一定会陷入一片寂静,好似有一块冰被放置在空气中,空气似乎变成一个巨大的固体。那时已是初秋,史书上写,是闰七月,南京城最热的时分,但当时在场的人,却仿佛坠入了寒武纪,分明看到空气中的冰块凝结着新的空气,一点一点地膨胀,变成一个庞然大物,重重地向每个人逼近。我猜想现场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血流骤然停止,大脑严重缺氧,四肢变得麻木。时代的巨大变化,犹如一辆急剧翻转的过山车,让人猝不及防。在北京营建新皇宫的原因,《明太宗实录》里不着一字,以至于清朝康熙皇帝曾经不无挖苦地说:“朕遍览明代《实录》,未录实事,即如永乐修京城之处,未记一字。”在永乐皇帝以前,北京从来不曾做过汉族中央王朝的定都。在永乐四年,明成祖永乐皇帝发布这道谕旨的时候,北京还是一座偏远荒蛮的小城。那时的北京,虽然空气清澈,没有雾霾,但永定河经常泛滥,土地荒寒,更加上战火不断,往往几百里不见人烟,以至于永乐皇帝登基之后,还要组织大规模移民。在中国历史上,汉族王朝的帝都,始终不离黄河左右,在长安—洛阳的轴线上迁徙。隋代开凿大运河,打通了帝国南北经络,长江以南地区成为丝绸、茶叶、瓷器、冶铁、铸铜等重要产业基地,宋室南迁,更使长江以南成为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成为“大中国经济圈的主要生产基地”,明朝立都南京,亦基于此。北京的古名叫幽州。在夏代,有一个伟人画了一个圈,把北京(幽州)圈划在“中国”的区域之内,那个伟人就是夏禹。夏禹治水之后,把天下分为九州,幽州就是其中之一。当然,有之前的一代代中国人歌于斯、哭于斯、聚于斯、合于斯,夏禹画出那个圈,才不费吹灰之力。两汉、魏、晋、唐代都曾设置过幽州。但历朝历代,北京都是中原王朝的边陲之城,一直处于中原游牧民族与北方草原部落势力的交叉点上。这座历史上著名的“边关”,仿佛一直停留在寒武纪,楼船夜雪,铁马秋风,千年的风雪,已将这座城池浸透,在砖石间凝结成一层又一层无法消融的冰花。唐代,一个名叫陈子昂的无名军曹,面对这座古城,吟出一首《登幽州台歌》,他诗里的那个幽州是那么的苍茫、幽远、悲怆,即使在繁花似锦、歌舞升平的盛唐,也读不出一点安乐的味道。五代十国时,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当作礼物,毕恭毕敬地送给辽国,让北方草原王朝的势力范围突破长城防线,拓展到长城以南,长城也历史上第一次失去了防守意义。收回燕云十六州,从此成为宋朝皇帝最强大的梦想。石敬瑭这个大礼包,就包括了北京(幽州)在内,北京自此由大宋王朝的北方城市,变成了辽帝国的南方城市。有意思的是,北方游牧民族,却不止一次地把北京定为首都。北京仍然是战略前沿城市,只不过这一次转换到北方游牧民族的视角上。我们的视线,不再是中原北望,而是掉头向南,自林海雪原出发,伸展向中原的千里沃野。北京,是他们驻足南望时最近的“瞭望点”,是他们临近中原的“桥头堡”“前哨站”——在今天北京房山良乡,还有一座辽代砖塔(始建于隋代,辽代重建),朱棣发起“靖难之役”,就曾自它身边纵马驰过,然后,融入暮色苍茫的荒野,杀向灯火繁华的江南。它虽为佛塔,但辽代以后,一直用于作战。北宋据有北京(大名府)时,北宋军人用它观察辽国军人,而辽国据有北京(辽南京)时,辽国军人又以它观望南方军情。所幸的是,这座五层空心砖塔,历经千年战争风烟而依然伫立,如今成为北京地区唯一的楼阁式空心砖塔。自辽太宗会同元年(公元年)起,幽州就成为辽国的五个首都(五京)之一,称“南京”。金朝时,中都设在北京。元代以金的离宫(今北海公园)为中心重建新城,元世祖至元九年(公元7年)改称大都,俗称元大都,亦称“汗八里”。它的浩大与繁华,让第一次走进它的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张大了嘴巴,然后用他的威尼斯口音转告全世界,人世间居然有如此奇幻绮丽之城。体形硕大的元帝国,终于把北京养育成了一个国际大都会。在这座城里,朱棣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时代,早已与这座城血肉相融。朱棣不喜欢南京,这座由父亲朱元璋几经犹豫之后选定的都城,虽依傍帝国的经济中心、富庶之地,但它太小、太秀、太阴柔,容不下朱棣的野心。烟雨江南、吴侬软语,那么容易瓦解一个帝王的意志,使他成为一个偏安一隅的井底之蛙。那时,朱棣的视野,已超越了以黄河、长江为中心的传统“中国”地区,而放眼整个大陆。那时的亚洲大陆东段,蒙古帝国的残余势力盘踞在北方,它的版图东起松辽平原,西逾阿尔泰山,南出燕山、阴山一线,势力不可谓不强大。永乐初年,这个蒙古帝国又分为东西两部,东部为“鞑靼”,西部为“瓦剌”。建立未久的大明王朝,被迅速裹入这样一个“三国鼎立”(即明朝、鞑靼蒙古、瓦剌蒙古)的大陆格局中。在朱棣的心底,更想做唐太宗那样的“天可汗”、忽必烈式的超级帝王。在资本主义海洋霸权建立以前,这一地区,一直是东西方世界的重要交通线。而北京这座城,虽远不如南京繁华,却是北方天际线下一座“众多民族杂居”“东西方文化交汇的国际性大都市”[8]。况且,他也不愿在前两位皇帝的阴影之下亦步亦趋,他要塑造一个全新的帝国——一个超越“华夷”的共同体、一个“四方来朝”的盛世,那才堪称真正的“天下”。我十分认同韩毓海先生的观点:世界史并非是随着西洋“发现世界”的航海才被揭开的,欧洲的海洋殖民和帝国主义活动,也并非世界史唯一的、根本的动力,——而在“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叙述中又常常被忽略的,乃是横贯欧亚的大陆强权之间的交往、交融、冲突和竞争,这些交融与竞争既构成了元、明、清三个中国王朝更替的大背景,也是世界史展开的另一个重要动力,其中:奥斯曼帝国、帖木儿汗国、金帐汗国、沙法维王朝与中国历代王朝之间长期的交往与博弈,亦是世界史研究者们必须考虑的头等大事,这也使得欧洲、西亚、中亚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影响深刻地嵌入到中国的地缘政治理念之中,使得中国的北方地区,成了一个被欧文·拉铁摩尔(OwenLattimore)称之为“内亚洲”或者“内亚-欧”区域中发生的,清朝兴起的根本原因,也只能从蒙古、东北亚和明朝之间的多方博弈中才能看出。[9]正如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所说:“成祖永乐颇有才能,只是除了夺取帝位及迁都北京的大动作之外,其他并无更张。”[0]但仅仅迁都北京一项,就足以奠定他的历史地位,因为他的定都选择,使边缘成为中心,成为帝国的枢纽,才有三个世纪后(清代)东亚草原、高原地带第一次的大统一,使中华帝国同时拥有了整合草原帝国与中原帝国的两大平行体系,交互影响和运作,又进而成为一个跨民族、跨文化的共同体,使中华帝国成为东亚超级大国,它的实力甚至“超过了成吉思汗全凭武力建立的大帝国”[]。英国广播公司(BBC)在其07年制作的纪录片《紫禁城的秘密》(SecretsofChinasForbiddenCity)中说,朱棣定都北京,奠定了六百年后的中国在国际上的大国地位。五关于北京紫禁城的始建时间,史料中有永乐五年(公元年)和永乐十五年(公元47年)两种记载。实际上,永乐五年和永乐十五年,是北京紫禁城营建的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密议”阶段,那时大明王朝建立还不到四十年,就已经营建了凤阳、南京两座皇城,朱棣一上台就营建第三座,如此密集的浩大工程,必将受到朝臣们的反对,因此,他纵然贵为皇帝,也只能曲线救国。诏书说“建北京宫殿”,并没有说是建紫禁城,也可以理解为对元故宫(也就是从前的燕王府)修修补补,作为他北狩的驻跸之所。而元朝的琼楼金阙,无疑又为北京紫禁城的营建意图提供了最佳的隐蔽手段,使大规模的采料行动和最初的营建得以瞒天过海。只不过这一王朝机密,当时只有少数人知晓,其中就包括总揽工程事宜的泰宁侯陈珪。永乐七年(公元年),朱棣北狩,住在燕王府内,调动军队征讨鞑靼和瓦剌,此后大部分时间住在北京,除了军事目的以外,督造紫禁城的意图明显。由于他居住的旧宫殿同时也是新宫殿的建筑工地,因此,永乐十四年(公元46年),太液池西岸的元隆福宫和兴圣宫进行翻修,以便朱棣在紫禁城建成以前居住。这一年,朱棣回南京待了几个月,目的也是腾出元故宫大内,让新宫殿的建设工程全面展开。[]根据故宫博物院前辈单士元先生的考证,元朝的故宫,是在永乐十三到十四年(公元45—46年)之间被拆除的[3]。这个时间点,刚好在第二个阶段——永乐十五年紫禁城建设全面开工以前。开篇提到的萧洵,就在这时抵达北平。他担负的使命,正是拆除元故宫。建筑学家林徽因称他为“破坏使团”。然而,作为“强拆队”的一员,肩负破坏使命,遍览元故宫之后,却唤醒了他对这座故宫的无限热爱与惋惜。他写《故宫遗录》,就是要让那光辉璀璨的元代皇宫,在文字和记忆里永垂不朽。在嘈杂的拆除声中,那个曾属于元朝的世界消失了,一个以光明命名的朝代,化作一片琼楼玉宇,刷新着曾经属于元朝的空间记忆。挖护城河的河泥,也堆成一座镇山(明称万岁山或煤山,清代称景山),以镇住前朝的“王气”,确保大明王朝的千秋万岁,也成为这座崭新皇城的几何中心。因此,与元朝故宫相比,明紫禁城的位置向南稍稍错开了一里左右。朱棣一生摧毁过很多事物,但他始终没有舍得拆掉自己住过的燕王府。那曾经的旧宫殿,混迹于新皇宫里,像一株老树,生根发芽。为了保存燕王府,新宫殿只能整体横移。由于燕王府西侧为太液池,西移已无空间,于是,新宫殿的中轴线因而只能向东推移了50米,在今天我们熟悉的那个位置上落定。旧宫殿(燕王府)代表着他的来路,新宫殿(明紫禁城)代表着他的去处。从旧宫殿到新宫殿,他死去活来,折腾了二十年(自公元年靖难之役到40年紫禁城落成),尽管空间上的距离,只有50米。这是一次艰难的抵达。随着新中轴线的确立,被保留下来的燕王府三座大殿,也就成了紫禁城西路的重要建筑。为了与东路的文华殿对称,在燕王府三座大殿的南侧,又加盖了一座武英殿。这座加盖的建筑,夹在仁智殿与御河之间,离御河只有咫尺之遥。这布局,在今天看来也十分局促。只不过在今天的故宫西路,已不见当年燕王府的仁智、大善、仁寿三座大殿,它们与武英殿的空间关系,已被岁月抹去。中轴线的东移,使紫禁城从此不再依傍太液池。这刚好暗合着大明王朝“从‘逐水草而居’的元人民风,回到汉文化尚中正平稳的农耕格局上”[4]。六从永乐十五年算起,紫禁城的建造,只用了三年多时间。即使从永乐五年算起,也只有十三年左右。更何况北京紫禁城,是明朝初建的半个多世纪里,继凤阳、南京之后建造的第三座皇宫了。在没有起重机、没有塔吊的明代,如此众多的宫殿,有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建成吗?与西方古建筑偏爱石材相比,中国古人更偏爱木构建筑。木建筑有很多优点,比如取材方便,施工便利——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其实,木材的获取也堪称艰辛。不同于民居的就地取材,紫禁城所需木材,大多生长在南方的深山里,伐木工把它们砍伐下来,“出三峡,道江汉,涉淮泗”[5],从扬州入大运河,由差官一路押运到通州张家湾,再经三十里旱路,运到北京朝阳门外大木厂和崇文门外神木厂存放并进行预制加工。诏书下达后,工部尚书宋礼就风尘仆仆地奔向湖南两广辽阔的深山密林,还要造船和疏浚水道,再回来,已是十三年后。中国古人早就在建筑中使用了标准化结构,比如廊、柱、斗拱、台基,都可提前做好预制件,到现场组装。建筑就像家具,榫卯相合,天衣无缝。所以,木作又分为大木作和小木作。大木作负责建筑结构,小木作负责装修和家具。室内与室外、居住与生活,在木质的香气中浑然一体。北京五大厂,即崇文门外的神木厂、朝阳门外的大木厂、顺治门外东边的琉璃厂、顺治门外南边的黑窑厂、城内的台基厂,都是生产和存放预制建筑材料的加工厂。比如斗拱,作用是分解大屋顶的压力,同时具有美观功能,为了方便制造和施工,式样已趋于统一,尺寸也走向规范化,甚至成了衡量其他建筑构件的基本单位,将拱的断面尺寸定为一“材”,这就是中国古代建筑的材分制度。“材”,成了衡量柱、梁、枋等构件的基准量词,进而可以推算出宫殿房屋的高度、出檐的深浅等数字。这种材分制度业已形成在当时世界上堪称先进的“模数制”。学者认为,“中国传统营造,是唯一将模数(module)彻底实践出来的建筑系统。在唐代已见端倪,在宋代已经成熟。很难想象,一座房子,一套家具,一组屏风,一张画轴,一个窗,说玄一点,包括透过窗牖所见的院子风景,都和模数有关。”[6]而紫禁城,又是整座北京城的模数。[7]一千多年来,中国人就是这样,通过小小的模数控制了空间,进而控制了时间。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不能否认,紫禁城的营建是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一次壮举。所有的工匠,在联袂完成影响未来六百年历史的经典之作。其中主要有八个专业团队,分别是瓦作、木作、石作、土作、油作、搭材作、彩画作、裱糊作,共称“八作”。单士元先生说:“当时参与施工的各工种技师,有人估计为0万,辅助工为00万,亦无各工同时并举、流水作业之可能。故宫上万间木结构房屋所用木材共有若干立方米……原来从深山伐下的荒料大树,经过人工大锯,去其表皮成为圆木,或再由圆木变成方材,柱、梁、檩、枋均刻榫卯,尺七方砖、城砖等均要砍磨。今日维修古建工具已新异,每日一人亦只能砍磨成0块,从数万到数千万治砖过程,亦非短时间能完成。”[8]没有这种“模数制”,不仅朱棣重建北京紫禁城不可想象,像长城这样的“超级工程”就更会成为痴人说梦。正是这种“模数制”,让秦始皇,以及历朝历代热衷于修筑长城的帝王——当然也包括朱棣,心里有了底气(尽管在秦代,还没有形成系统的“材分制度”)。因为长城,就是由一个个可以无限复制的标准件组成的。这些标准件包括:墙身、敌楼、烽燧,等等。因此,长城如同紫禁城一样,并非一个单体建筑,而是一个复杂的建筑综合体。由此,我们可以破解长城得以在一个朝代甚至一个皇帝的任期内完成(或重建)的秘密。假若有一个人真的从嘉峪关走到居庸关,再走向苍茫云海间的山海关,这漫长的行旅中,他的视觉一定不会疲倦,因为长城是依托地势而建,而自西北、华北再到东北,地形的巨大变化,使得结构单调的长城处于永无休止的变化中。这就是长城的神奇之处——它匍匐在大地上,像一幅展开的手卷,潜伏着太多的曲折,包含着无限的可能——可以攀上陡坡,也可以跌入谷底;可以高悬于悬崖,也可以蛰伏在黄土中。中国建筑里,放置了太多关于空间的悬念,又对这些悬念,给予了最圆满的解答。七朱棣最早是在永乐四年(公元年)下诏,于永乐五年开始营建北京宫殿,但永乐五年之后,营建北京宫殿的记载却在史料中消失了,像一段隐秘,蛰伏在时光的背后,直到永乐十五年六月,有关兴工的记载才重现于史籍,造成历史学界为紫禁城始建年代争论不休。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自永乐五年至永乐十五年这十年间,宫殿的地下工程已悄然进行,构成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明朝后来的权臣严嵩说:“作室,筑基为难,其费数倍于木石。”[9]一语道出打地基的难度。在辉煌的紫禁城浮出地平线之前,打地基的工程更加艰巨。三大殿的三层石台基,面积5平方米,基高7.米(不包括栏板高度),更托起如此重量的建筑,地基的深度也在7米左右。仅这一处,开挖的总土方量,也应在0万方左右,而整座紫禁城地基最深的地方,达到6—7米[30]。故宫的考古实勘证实,整座紫禁城是建筑在一个完整的人工地基垫层上,这些地基垫层分片构筑,又彼此连接,因此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满堂红”。更不用说在这地基之上,还有纵横交错、条理分明的排水系统,使整片建筑足以抵拒所有的暴风骤雨。从元故宫大内到明紫禁城,地基的位置发生了偏移,建筑规格却基本一致,比如元大内东西宽米,南北长米,明紫禁城东西宽米,南北长96米,宽度和长度,分别只多了9米和8米,对于如此浩大的宫殿而言,几近于零。元代宫殿的面阔、进深、高度,也都与明代相合,这一方面得益于工部郎中萧洵所著《故宫遗录》、尚书张允测绘的《北平宫室图》,留下了元大内的一手史料。建筑形式上,明紫禁城与元大内更是如出一辙。从元大内崇天门与明代午门、宫城四隅的角楼,三台之上建的正殿,都可以找到惊人的对应关系。明紫禁城,几乎就是元大内的翻版。那个消失元故宫,依然活在明代紫禁城里。甚至明紫禁城的许多构件,都直接用拆下来的元故宫构件。因此,那些消失的建筑,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另一个身体里。我们当然不希望前朝的宫殿被肢解,希望中国历史上所有伟大的宫殿都完整地进入下一朝代,如秦代阿房宫、汉代未央宫、唐代大明宫,都能像西方的石质建筑那样,具有穿透时间的力度。但木的哲学并非如此,木建筑告诉我们,这世上没有永恒,即使西方石建筑也不能永恒,那些文明的废墟无不证明这一点,只有生命的接力,才能实现真正的永恒。层层叠叠的斗拱,正像是木头上开出的花。在这座紫禁城的身前,有元朝的百年宫殿,在它背后,是五百多年的修修补补、不断重建,直到我书写此文的时候,大修仍在继续,在它六百岁生日时,才会真正完成,把一个壮美的紫禁城,留给下一个六百年。因此,真正的紫禁城,并不是在朱棣主持的那三年,或者十几年中完工的,这是一项持续了六百年的工程。就像横亘在大地上的长城,不是哪一朝哪一代建成的,这一巨大工程始于先秦时代,前仆后继地,持续了两千多年。敦煌莫高窟,自南北朝至元朝,也经历了一千年层层累聚。中国古代建筑,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也不会成为一个死的标本,而是一个不断生长、新陈代谢的生命体。我们的文明,就是在永恒的接力中,层层递进,生生不息。正如一个生命的终结,恰恰是另一个崭新生命的开始。[]〔东汉〕班固:《汉书》,第98页,北京:中华书局,年版。[]转引自《单士元集》,第四卷《史论丛编》,第一册,第95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年版。[3]辽、金皆曾定都北京,但辽、金并未一统天下,自公元7年定都北京(称大都)至今,北京成为全国首都已七百余年,其间只有明初迁都北京以前,以及中华民国98年到年的年中,国都定在南京。[4]转引自《单士元集》,第四卷《史论丛编》,第一册,第96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年版。[5]安意如:《再见故宫》,第4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0年版。[6]原名临濠,洪武五年(公元37年)后改为凤阳。[7]单士元、朱偰、李燮平、姜舜源等学者持西内说,详见单士元:《明代营造史料·明代王府制度》,原载《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3、4期;朱偰:《明清两代宫苑建置沿革图考》,第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年版;李燮平:《燕王府所在地考析》,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年第期;姜舜源:《元明之际北京宫殿沿革考》,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年第4期。王剑英先生则认为燕王府址即为元大都宫城大内,参见王剑英:《燕王府即元故宫旧内考》,见《北京史论文集》,年第辑。[8]《明太祖实录》,卷一二七。[9]《明太祖实录》,卷五。[0]《鸿猷录》,卷七,《封国燕京》。[]参见白颖:《燕王府位置新考》,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年第期。[]嘉靖时期又拆除仁寿宫,建慈宁宫,供太后居住。除《明实录》等诸多文献记载外,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于04年9月至0月、06年4月至月对慈宁宫花园进行的考古发掘也证实了这一点。[3]参见王子林:《元大内与紫禁城中轴线的东移》,原载《紫禁城》,07年第5期。根据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现场考古判断,彩虹桥的建筑年代应不早于明早期,参见徐海峰:《古桥一隅寻遗踪》,原载《紫禁城》,07年第5期。[4]单士元:《明代营建北京的四个时期》,见《单士元集》,第四卷《史论丛编》,第一册,第36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年版。[5]《明太宗实录》,卷一。[6]《明太祖实录》,洪武三十一年五月。[7]〔清〕张廷玉等撰:《明史》,第56页,北京:中华书局,年版。[8][日]檀上宽:《永乐帝——华夷秩序的完成》,第0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07年版。[9]韩毓海:《五百年来谁著史——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第5页,北京:九州出版社,0年版。[0]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第30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07年版。[]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第40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07年版。[]参见白颖:《燕王府位置新考》,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年第期。[3]《单士元集》,第四卷《史论丛编》,第一册,第36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年版。[4]赵广超:《紫禁城00》,第页,北京:故宫出版社,05年版。[5]〔明〕吕毖撰:《明朝小史》,卷三。[6]赵广超:《紫禁城00》,第83页,北京:故宫出版社,05年版。[7]赵广超:《紫禁城00》,第页,北京:故宫出版社,05年版。[8]单士元:《故宫札记》,第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年版。[9]《明世宗实录》,卷四四七。[30]参见孟凡人:《明代宫廷建筑史》,第7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00年版。第二章天地人心一六百年前(永乐十九年,公元4年)正月初一,明成祖朱棣的身影出现在奉天殿(后改名皇极殿、太和殿)上。那应当是紫禁城落成后的第一次朝会。我没有查到之前的文献,对此我不敢确认,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眼前,文武群臣已按照木牌(清代改为铜铸品级山)标定的位置,按文东武西的顺序排成十八班,又匍匐成黑压压的一片向他朝贺。那一年,他已六十二岁。写到这里,我突然关心起明朝皇帝的寿命问题。我们不妨列举一下明朝皇帝去世时的年龄(按中国古代年龄算法,皆以虚岁计)——朱元璋(太祖)六十七岁,朱允炆(建文帝)二十五岁(假如他真的死于朱棣的军队攻入南京的战火中),朱棣(成祖)六十五岁,朱高炽(洪熙)四十八岁,朱瞻基(宣德)三十八岁,朱祁镇(正统、天顺)三十八岁,朱祁钰(景泰)三十岁,朱见深(成化)四十一岁,朱祐樘(弘治)三十六岁,朱厚照(正德)三十一岁,朱厚熜(嘉靖)六十岁,朱载垕(隆庆)三十六岁,朱翊钧(万历)五十八岁,朱常洛(泰昌)三十九岁,朱由校(天启)二十三岁,朱由检(崇祯)三十六岁。午门内、太和门广场李少白摄明朝十六帝,平均年龄不到四十二岁。其中,二十多岁和三十多岁去世的,多达十人;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去世的有二人;活过五十岁的,竟只有朱元璋、朱棣、朱厚熜、朱翊钧四人。这让我想起清代康熙大帝五十七岁那年,突然生出几根白发,有人进乌须药,康熙笑曰:“古来白须皇帝有几?朕若须鬓皓然,岂不为万世之美谈乎?”[]六十二岁,对于明朝皇帝而言已经算得上高寿了。那时的朱棣有些老了,双目有些浑浊,双鬓也已染上微霜,不再像发起“靖难之役”和决策迁都时那样雄姿英发、决胜千里。纵然,他身体里的雄性荷尔蒙尚在,但体力与心力都已成强弩之末。所幸,他的诸项大业,此时已基本完成。于是,在接受朝贺的第二天,志得意满的朱棣就发布了一道谕旨,动员朝廷的群臣,要敬天爱民。敕谕的内容如下:上天之德,好生为大。人君法天,爱人为本。四海之广,非一人所能独治。必任贤择能,相与共治。尧舜禹汤文武之为君此道,历代以来用之则治,不用则乱,昭然可见。……尔文武群臣,职无崇卑,体朕斯怀,各尽其道……为民造福,悉力一志,敬之,慎之。[]我不知朱棣那天是否曾抬头看天,不知他眼里的天空是否像我看到的天空一样深邃和幽蓝。天是一个巨大、无边的屋顶,罩在紫禁城之上,是建筑之上的建筑——其实整个宇宙,都是一座设计精美、结构严密的建筑,大地上的山川也是建筑,疏密有致,大气磅礴。或许,只有深邃无穷的天空,会给他带来无尽的底气,就像他当年跨上战马,冲向南方的江河与平原时,他心中生起的战栗与激动一样。在他看来,他今天能够站立在奉天殿的中央,体验到一种至高无上的王者荣耀,并不是因为他的强悍(所谓的“霸道”),而是因为他顺应了天意。他用“奉天”来命名紫禁城前朝正殿,就是为了彰显他的王朝“奉天承运”“天命所归”的性质。二在中国人的心里,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以至于我们度过的每一个日子,都要用“天”来命名。“天”是中国人视线的起点,一如故宫的建筑,首先提醒我们的是天空的存在。葛兆光先生说:“天”的意义,在经过了形形色色的占卜与祭祀仪式反反复复的确认、强化之后,已经深入中国人的宇宙观,转化为一种无比神秘的支配力量,“连掌握了世间权力的天子与贵族也相信合理依据和权力基础来自‘天’”。“这种对‘天’的崇敬与效法,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合理性的来源。”[3]于是,在秦汉之际,“天”成为一个复合的概念:“天是自然是天象,是终极的境界,是至上的神祇,还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前提和依据。”[4]那时的中国人相信:宇宙中千千万万个规律都是自洽的,能够互相包容,仿佛有人给出了一个“宇宙终极法则”,一切都被“设计”得那样完美。他们不相信宇宙是杂乱无章的,他们坚信它有一个秩序。他们要找到那个秩序,因为那个秩序里,暗含着世界的真理。有意思的是,中国人对“天”(宇宙)的认识,被归纳为一组数字式的概念,如《孙子》所说,“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5],纷繁复杂的世界于是被拆分,化繁为简,被概括到数字关系中,中国人对宇宙世界的认知,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进入了“数字化时代”。比如战国末期的名著《吕氏春秋》,就构筑了一个以太一、两仪、阴阳、四季、五行、十二月为基本构架的时空网络,对宇宙秩序做出诠释。于是,古人眼中的宇宙世界,不再混沌、无序,而成为一个由太一、阴阳、四时、五行、八卦等概念编织起来的大网,人就在这张大网中生老病死,王朝也在这张大网中盛衰兴灭。一切事物都在流转不居,又都井然有序。在所有的数字中,第一重要的当然就是“一”。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6],这个“一”,就是《吕氏春秋》里的“太一”,是万物的起始,是宇宙的本原,是至上的神祇,是天下一统的终极依据。葛兆光先生说:“宇宙空间是有一个中心的,这个时空中心被看成是神秘的‘道’,它是‘一’,也是‘太极’,它拥有其他一切现象世界中各种事物都不具备的绝对性和终极性。”[7]“一”是那么的抽象,但古人对它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形象,就是天空中的北极星。早在殷商之际,中国人就发现天空中的星群在有规律地转动,但在所有转动的星群中,有一颗星是永恒不动的,那颗永恒之星就是北极星,“三垣”中的紫微垣,居于北天的中央,由十五颗星组成,而居于紫微垣十五星中央的,就是北极星。因此北极星被看作整个宇宙的主宰者,传说中的天帝,就居住在那颗星上。与“天”相对的概念,是“地”。“地”就是大地,但古人不称它为“大地”,而是称为“天下”。显然,古人以“天”为参照物,定义我们居住的大地。“天下”有多大?它是否会有一个边界?我在故纸堆里寻找答案,发现不同时期的回答是不同的。在战国中后期的《吕氏春秋》《礼记》《孟子》这些著作里,人们看到的天下只是方三千里的“中国”;到了战国后期至汉代,《论衡》等著作里的“中国”,就扩展为方五千里的领域;而在汉代的典籍里,我们看到的“天下”已然是由九州(中国)和四海(夷狄)所构成的方万里的浩大疆域了。中国人视野里的“天下”,像一棵树,在大地上舒展着自己的根须,日益枝繁叶茂。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先祖们筚路蓝缕、上下求索,将大地揽入怀中的那份舒畅与豪迈。无论“天下”的面积有多大,一个不可动摇的中心是绝对需要的,有了它,“天下”的一切事物才有了法脉与根源。在中国,“中”的观念至关重要,否则我们的国就不会以“中”来命名,中原河南人表达肯定的意思,至今仍然只用一个字:“中”,果断豪迈,力排众议。《中庸》里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8]。《盐铁论》说:“古者天子立于天下之中”。[9]只有通过“中”,身为“天子”的皇帝也才能找到自我的定位,如《孟子》所说的,“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0]。问题是,“天下”广袤无疆,它的中心——也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一”又在哪里?“天下”范围的变化,让那个中心在大地上一直变动不居。秦始皇曾经认为,他营造的信宫(后改为阿房宫)就像北极星一样是世界的原点。后来北魏洛阳、隋唐长安、北宋汴梁的皇宫又先后被确定为人间世界的中心,比如唐代长安城,皇帝的正殿太极殿、太极宫被置于都城中轴线之北,以与北极星的位置相合。到南宋时代,朱熹终于无情地抛弃了长安和汴梁,把冀都(北京地区)认定为天下的中心,是理想都城的所在地,这一想法在当时足够大胆,因为冀都当时还在金朝的统治之下,不在“中原”的范围内,但这并不能妨碍朱熹用“大中国”视角考虑问题,在他眼里,冀州曾是尧都所在的位置,那是这类儒家知识分子梦牵魂绕之地,而冀都的东南西北四方,有泰山、嵩山、华山、燕山拱卫,构成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这简直就是无可争议的大地之心。于是朱熹划了一条线,穿过冀都,向南直达五岭,那么任性地,重构了大地的轴心。朱熹一定不会想到,那个灭亡了南宋的元朝,最终被他们老朱家给灭了;而他定都于冀都的梦想,也被他们朱家的后人朱棣实现。在朱棣的北京城,从钟鼓楼到永定门,一根长达八公里的南北中轴线穿城而过,成为城市和宫殿的“一”,更是全天下的“一”。在北极星的投影点上,故宫奉天殿(太和殿)傲然伫立,体现着无可置疑的权力意志。明代以“奉天”命名这座金銮殿,当然是强调王朝“奉天承运”的正统性,而清朝以“太和”名之,则是宣示它统御万物的大和谐,朱熹说:“太和,阴阳会合冲和之气也”。这条南北中轴线(也叫子午线),不仅穿过北京城,而且可以无限延长,在人们的想象中,穿过万里江山——它的正北方,是天寿山,来自昆仑的气脉,经过秦岭、太行山、燕山等几大山脉,一路贯注到天寿山,使它成为王朝基业的靠山,而在中轴线的正南方,泰山、淮南诸山和江南诸山依次排列,黄河、长江、淮河及江南山水在皇帝视野的远方横向展开,皇帝坐在奉天殿上,“背负青天朝下看”,看到了江山如画,看到了云乱山青,而群臣们趴在地上,抬头看见的,是坐在世界中央的皇帝,以及皇帝背后的浩瀚天空。站在紫禁城巨大的庭院里,除了为眼前的建筑感到震撼,头顶上的苍穹也让人动容。它是那么浩大、沉静、一尘不染,在天的深处,必定有神灵住在那里。我想起李白的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天上人,就是神,是住在我们旁边,却能主宰我们命运的邻居。天空原本无垠,紫禁城的建筑为它勾勒出一个边际,耐人寻味的是,紫禁城内有限的天空,不是缩小了天空的面积,相反凸显了它的广阔无边。这是存在于建筑中的相对论。紫禁城的色彩同样让天空有了存在感,因为紫禁城的主色是红。在色彩学中,红色与青色互为补色(ComplementaryColors)。正是紫禁城的红,突出了天空的青蓝。尼采说:“建筑是一种权力的雄辩术。”在我看来,建筑是权力最有力的雄辩术,它不可怀疑,不可动摇,不可改变。每一个走进宫殿的人,面对那浩大的建筑群,以及宫殿顶上的蓝天,心中的敬意都会油然而生。三天上(宇宙)的统治者是天帝,在不同时期还有其他的名字,比如上帝、玉皇大帝,我们最熟悉的称呼,是“老天爷”。“老天爷”授权他的儿子,也就是“天子”统治人间。按《周礼正义》的说法,老百姓(生民)是没有能力统治和管理自己的,要通过君主来进行统治,并由贤者进行辅佐。[]我们通常把这个天之子称作“皇帝”。圣旨的开头总是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意思是皇帝办的事、说的话,都是按老天爷的意思办。如何证明皇帝是天之子呢?祭天仪式就显得无比重要。为此,朱棣在城南中轴线的两侧,分别建立了天坛和先农坛;嘉靖时又在城北设立了地坛;在城东建立了日坛;在城西建立了月坛。皇帝会在固定的时间里祭祀天地日月。这些坛庙,围绕紫禁城,与午门广场两侧的太庙、社稷坛一起,构成了北京城的皇家祭祀系统。每年冬至,皇帝都在天坛举行祭天大典。通过祭天,向老天爷汇报工作,检讨错误,这个人间的“唯一”才能与全宇宙的“唯一”处理好关系,也才能证明他是货真价实的天之子。钦天监也是负责沟通王朝命运与上天意志的核心部门。紫禁城的朝会之后不久,朱棣就下令钦天监漏刻博士胡奫占卜三大殿吉凶。他没有想到,胡奫竟然回答他,三大殿不久要被烧掉,还准确预报了三大殿毁灭的时间——四月初八午时。这个小小的胡奫,连拍马屁都不会,怎么在紫禁城混?朱棣一生气,把他下了大狱。照朱棣的习性,胡奫早就死了一百回了。之所以还让他活着,是朱棣要等到四月初八,看他谎言破产时的尴尬。四月初八,永乐帝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午时的到来,终于,报时官员奏报:现在是午正时刻!三大殿一片静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朱棣心头一阵窃喜,心想这漏刻博士果然不靠谱。胡奫在监狱里也知道了这一消息,想到自己的名声毁于一旦,心头一阵绞痛,不等皇帝来收拾他,就服毒自尽了。但胡奫尸骨未寒,正午刚过三刻,一阵滚雷突然从晴空里劈过,接下来,有一股股的青烟蹿出了奉天殿,变成红色的火苗,开始很柔弱,后来不断发展壮大,很快,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变成一片火海。[3]这是紫禁城历史上的第一场火灾,距离紫禁城建成,仅仅过去了九十七天。火灭时,壮丽的三大殿已荡然无存,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有风吹起,残渣就如黑色的蝴蝶,在空中乱舞。从废墟上走过,不知朱棣是否会想起自己率师冲进南京时,南京宫殿里燃起的那场大火,想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建文帝朱允炆。为了这座金銮宝殿,自永乐三年至永乐十八年,他付出了十五年的努力,他自己也从壮年步入了老年,但等待他的,却是眼前的一片虚无。三大殿被焚毁给朱棣的打击不言而喻。这位建长陵、修长城、建北京城、建报恩寺、建武当山道教建筑群、亲征鞑靼、亲征瓦剌、收服安南、修《永乐大典》、铸永乐大钟、派郑和远赴西洋,无所不能的强悍皇帝,第一次产生一种无力感。“靖难之役”,他杀人太多了吗?据不完全统计,那场战争,导致数十万人战死沙场。攻入南京后,建文帝宫中的宫人、女官、太监被杀戮几尽。他曾一次枉杀一万四千多人。他还将忠于建文帝的旧臣如方孝孺等人全部杀死。仅对方孝孺一人,朱棣就采取了“诛十族”的惩罚,以至于所有与方孝孺沾亲带故的人全都被杀掉,到了杀无可杀的地步。据明代符验《革除遗事》考证,方孝孺一案,朱棣共杀八百四十七人,此书后来编入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明代李贽《续藏书》记录的死亡人数则是八百七十三人[4],此外还有大量无辜者因受方孝孺案牵连而被充军发配。御史大夫景清,不仅本人被剥皮实草,系于长安门示众,又将铁刷子一点点刷尽他的肉,连他的村邻都遭到血洗,成为“无人村”,《明史》上的记载是“村里为墟”,一个活生生的村庄,成为无人的废墟。整个永乐元年,都在朱棣毫无节制的屠戮中度过,以至于几年之后,在金陵城都闻得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明史研究者李洁非先生说:“方孝孺案仅为大屠杀的开端,被灭族灭门的,还有太常寺少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大理寺卿胡闰、御史大夫景清、太常寺少卿卢原质、礼部右侍中黄观、监察御史高翔等多人。每案均杀数百人。如黄子澄案,据在《明史》中主撰《成祖本纪》的朱彝尊说,‘坐累死者,族子六十五人,外戚三百八十人。’胡闰案,据《鄱阳郡志》所载,‘其族弃市者二百十七人’,而累计连坐而死的人数,惊人地达到‘数千人’。《明史》亦说:‘胡闰之狱,所籍者数百家,号冤声彻天。’遭灭门之祸的总数,已难确知,但仅永乐初年著名大酷吏陈瑛,经其一人之手,就‘灭建文朝忠臣数十族’。”[5]对于建文朝臣的妻女,朱棣展现出变本加厉的疯狂——下令把她们全部送进浣衣院(官营妓院),供他的朝廷大臣将士“享用”,一个女子一日一夜要受二十余名男子的凌辱。一旦有人被摧残致死,朱棣就下圣谕将她们的尸体喂狗。00年,我把这一段历史,写进了我的跨文体作品《旧宫殿》。在三大殿遭雷劈的第二天,朱棣就下了一道罪己诏,称:“朕心惶惧,莫知所措”,还说:“朕所行果有不当,宜条陈无隐,庶图悛改,以回天意”[6]。火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对于中国传统木建筑而言,火始终是最大的天敌。《说文解字》说:“火,毁也。”紫禁城不怕水,却怕火。火表面上柔弱无骨、轻盈似梦,但它有万钧之力,可以摧毁人世间一切看似强大的事物。我写《旧宫殿》,就是从火开始,写《血朝廷》,依旧对火有浓墨重彩的描写。紫禁城,就像它代表的权力一样,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易燃物,权力越大,危险性就越大。朱棣不会想到,即使五百年后,到了科技发达的0世纪,对于传统建筑而言,火依然是最大的威胁。日本京都的金阁寺,年被大火烧毁,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将这一事件写进他的小说《金阁寺》。就在金阁寺被烧毁的那一年,日本颁布了首部《文化遗产保护法》,并从年开始,将月6日定为全国文化遗产防火日。尽管有着严格的防火措施,大火还是在年烧毁了奈良的橿原神宫,五年后又烧毁了奈良的东大寺。09年,在法国巴黎圣母院大火半年之后,被列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冲绳首里城(古琉球王国都城遗址)在大火中消逝,包括黄金御殿等在内,城内共七栋大约平方米范围内全部被大火吞噬,包括绘画、漆器在内的大约40件文物也一同被烧毁,由于熟知首里城瓦片的土料配比、烧制温度的匠人都已去世,现在想要复制正殿使用的5.5万枚瓦片,基本上已无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那5.5万枚瓦片也是文物。至于起火原因,至今没有发现。紫禁城的历史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火灾,紫禁城的历史,就是从一次火灾走向另一次火灾的历史。但在中国古代皇帝那里,火不是火,火是天意,尤其是雷火,它从天而降,代表了来自天空的神秘力量。天命,它好像真是存在,但又是那么抽象,它抓不住,摸不着,却又总是在某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不期而至。天命不可违,但天意又那么不可控。朱棣像每一个皇帝一样,都试图增加天意的可控性,这让他陷入极度的焦虑中。“天命”到底是啥?我的理解,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谁的运气好谁就能接住它,也不是谁凶谁就能得到它。“天命”对它的承载者是有要求的,这个要求,就是为天下人服务。天命,就是唐代《通典》里所说的,“是以一人治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天子(皇帝、君主)的工作性质是为天下人服务,他手里的权力是天下公权力,而不是一己私权。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权利和义务相统一。因此说,“天下”不只是一个空间概念,更是一个政治的、道德的概念。《吕氏春秋》早就对天下做出了定义,“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7]《六韬》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太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8]天下乃天下之天下,这话说得有点绕口令,其实无非是突出天下的公有性质。这就要求天子要“躬行道德,承顺天地,博爱仁恕,恩及行苇”[9],勤勤恳恳地为天下人服务。对《礼记》里那段关于“天下为公”的论述,葛兆光先生在他的皇皇巨著《中国思想史》里有好的翻译,现照抄如下:统一的天下应该有一个统一的领袖,联盟的首领是推举出来的,象征了公正的伟大人物,他没有私心,就像传说中的尧、舜、禹一样,能够举贤任能,主持正义,拥有权威,他依靠一种象征的暗示与示范,使得联盟内秩序稳定,他以他个人的魅力,使美德成为不言而喻的规则。人们相信,他的权力来自他的人格,所以权力并不是私有的东西,当一个更适合承担首领责任的人出现,权力就会被愉快地移交。[0]虽然,“历史的深处不都是煌煌天命的顺畅流转,不都是垂拱而治的不怒自威,血光与权谋是历史抹不去的底色。但即便是暴虐之辈、权谋之徒,忝登大位之际也必须要行受禅之礼。他们似乎在用自己的凶狠与无耻嘲笑天命的暗弱,戏弄正统的威严;但受禅之礼的不可或缺,则在隐隐中表达了天命与正统的不可违逆,倘不行此礼,登大位者无法宣称承受天命,势必‘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正是在一次次看似暗弱的无奈当中,天命与正统反将自己一步步深植于民族的灵魂当中。”[]四无论宫殿,还是整个世界,都是一分为二、有一就有二。在古代中国人的观念里,“二”就是阴阳,世间的一切相对的概念,包括日月、天地、上下、左右、东西、男女、刚柔、尊卑、文武、大小、长短、出入、贫富、寿夭、生死、哀乐、治乱、安危等宇宙、个人、社会、历史概念,统统被糅入阴阳这个大概念里。《史记》中说:“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变化,包括历史上王朝鼎革,宫殿里人事纷纷,归根结底,都是由阴阳这两个因素决定的。“二”不是孤立的两个部分,不是分裂,不是对立,而是互补,是对称,是均衡,是一种深刻而神秘的互动关系,是事物的对立与统一。紫禁城中轴线的两边的建筑是两两相对,正体现了《国语》里所说的“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3]的说法。如果说奉天殿代表着上天的意志,是“阳中之阳”,那么中轴线两边的对称建筑就代表着天与地、阴与阳的调和与互补。东汉班固在《西都赋》里说:“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4]。在奉天门的东庑和西庑各有一座门,左边是左顺门,嘉靖时改会极门,清代改为协和门,一直叫到今天,右边是右顺门,嘉靖时改为归极门,清代改为熙和门。中国古代城市和建筑中的左右,一律面南而论,其实左就是东,右就是西,比如紫禁城外的左祖(太庙)右社(社稷坛),北京城外城的左安门和右安门,都是如此。左顺门和右顺门均为五间,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出左顺门往东,是文华殿宫区和内阁办公地,穿过右顺门向西,可达武英殿。每当早朝之后,皇帝经常会到左顺门或者右顺门,与一二重臣继续商讨政事。奉天殿(太和殿)广场两侧,分别耸立着文楼和武楼,这两座九楹的重楼,在太和殿的两庑铺展着,左文而右武,看上去那么端庄秀美。文楼在明代贮存过《永乐大典》(第九章将要讲到),清初虽然改称体仁阁(武楼改称弘义阁),却仍然承担着王朝的文化使命。康熙十七年(公元年)春天,三藩之乱将平,康熙皇帝仿古制取士,开“博学鸿词科”考试,延揽天下人才,地点就在体仁阁。朱彝尊、潘耒、毛奇龄等都参加了这届考试,并被选拔进“明史馆”,参与纂修《明史》。回望午门和太和门,中轴线的东翼李少白摄中轴线东侧、体仁阁一角李少白摄文楼(体仁阁)、武楼(弘义阁),以及中轴线两翼的其他建筑,除了分担各自的实用功能之外,它们美学上的功能,就是展现起伏错落的节奏之美。它们分别以两层楼阁的形式,与单层的奉天殿形成对比,丰富了大广场的建筑语汇;它们左右相对,沉沉地压在奉天殿广场的两侧,对巨大空间起到平衡作用,更使宏大的中央大殿不显孤独和突兀;在高度上,又比奉天殿低.5米,只相当于奉天殿高度的68%(接近黄金分割的数值),从而恰到好处地突出了奉天殿的高大。总之,以自身的收敛与含蓄,突出奉天门(太和门)、奉天殿(太和殿)这些中轴线建筑无法企及的壮美气势,犹如儒雅的文臣与俊美的武将,共同拱卫着当朝的天子。我们平时忽略了这些建筑的美,我们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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