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发的推文题目是《聊斋志异·翩翩:如果知道一别是永别,你还会走吗?》,用题目提出了一个问题,今天讲一个《罗刹海市》的故事,也用题目回答上一篇的问题:我知道一别是永别,但还是得走。
《罗刹海市》是《聊斋志异》中很特别的一篇,写的是海外奇闻,又充满了哲学思考。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马骥,出身商人家庭,长得很俊美,且能歌善舞,读书也挺有天分。一次马骥跟别人一起出海经商遇到飓风,漂了几昼夜之后来到一个地方,名为大罗刹国。
在马骥看来,这个城市的人长得奇丑无比,但是人家见了他都以为他才是妖怪,吓得一哄而散。后来了解到,这个国家以相貌美丑作为做官的标准,“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马骥看到的罗刹国相国长这样:“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这就是罗刹国大帅哥的样子。
同样,在中国享有美男子赞誉的马骥在罗刹国民众眼里也是丑的一批,后来马骥跟人喝酒时戏以煤涂面作张飞舞剑,在座的人觉得他突然美了好多,建议他去面见宰相,必然能得到高官厚禄。后果然依此得到重用。
蒲松龄在这个故事里引发了读者的美学思考,即美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美有没有标准?美与丑如何区分?
美学家们认为美是事物的常态,而丑则是事物的变态。孟德斯鸠曾有这样一段话来解释这个问题:“毕非尔神父说美就是最普遍的东西集合在一块所成的。这个定义如果解释起来,实在是至理名言。他举例说,美的眼睛就是大多数眼睛都像它那副模样的,口鼻等也是如此。这并非说丑的鼻子不比美的鼻子更普遍,但是丑的种类繁多,每种丑的鼻子却比美的鼻子为数较少。这正像一百人之中如果有十人穿绿衣,其余九十人的衣服颜色都彼此不同,则绿衣终于最占势力一样。”
也就是说,看得多了、看顺眼了就不觉得丑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一些所谓的“奇装异服”刚出现时大家都觉得特别丑,可是一旦流行起来满大街都是,人们觉得也挺好看的,比如破洞牛仔裤。罗刹国的人都长那个样子,突然出现一个中国人,哇!好丑。同理,马骥生在中国,见到的人都是两只鼻孔,突然见到三个鼻孔的,也会觉得奇丑无比。
好,罗刹国人与中国人的美丑先放一边,接下来蒲松龄写了马骥的另一段奇遇。一天,马骥跟罗刹国的小伙伴们一起去赶海市,所谓“海市”,就是“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
在这个海市上,马骥遇到了东洋三世子,这位三世子听说他从中国来,就邀请他骑马入海,只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麟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宫了。
龙王听说马骥从中华上邦而来,必能写文作赋,就邀请他做一篇《海市赋》,马骥不负众望,一挥而就,得到龙王的赞赏,准备招他做婿,把女儿嫁给他。想来也是,马骥人长得好看,风流倜傥,又能写一手好文章,自然受到龙宫上下青眼有加。有人要问了,罗刹国人不是都长得很丑吗?当当当,敲黑板!这里是龙宫,不是罗刹国了!龙宫跟中国的审美还是一致的,因为马骥眼里的公主“实仙人也”,很美。
龙宫不仅有美丽的公主,而且到处都blingbling的,比如有“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这还不算什么,作者重点描述了一株玉树:“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
每天对着美人,看着到处珠玉辉煌,按说马骥该满足了吧。但是,他跟《翩翩》里的罗子浮一样——非常想家,龙宫虽好,依然抛舍不下尘世的生活。于是他问公主能不能跟他一起回家看看,公主说:“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可是公主非常明事理,也表示“妾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只是“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
马骥遇到了跟罗子浮同样的问题,一边是龙宫驸马和美丽的公主,一边是万里之外的家乡和亲人,只能选一个。不过跟罗子浮不同的是,翩翩没说一别就是永别,让罗子浮还抱有重逢的幻想,而公主明确告诉马骥:“情缘尽矣。”
此时马骥明确知晓一别即永别,十分悲痛,公主却说:“人生聚散,百年犹且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
公主这番话真是深得我心,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两人相爱,未必非要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也可相望(不是“相忘”)于江湖。只要二人心里彼此有对方,何必非得朝夕相守才能称为白头偕老呢?爱情是可以超越时空的。
公主此言深明大义又旷达通透,确非凡人可比。但即使明知公主此时已有身孕,马骥仍然决定离开。二人相约三年后四月初八,公主将把孩子送给马骥,以赤玉莲花为信。
三年之后,马骥如期而至,果然看到海面上戴着赤玉莲花的一双儿女,公主给马骥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孩子背上的锦囊里有公主的一封信,马骥“反覆省书揽涕”,“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若把这段文字拍成视频,BGM非学友哥的《心如刀割》莫属。
同样都是娶了公主,《西湖主》里的陈明允一边做驸马,一边分身回家生儿子,而马骥却只能二选一,不能兼得。所以说《西湖主》反映了书生的终极意淫之梦,而马骥面临的困境才是真正的人生难题。
古人说忠孝两全,仓央嘉措也感慨“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岂止忠孝难两全,孝心与爱情也难以两全,不然男人们也不会把媳妇提出的“我和你妈掉水里,你先救谁”这个问题视为世纪难题。
人生的痛苦就在于取舍。所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反之,要想有得,必然得有舍。舍弃什么,又获得什么,体现的是一个人的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
一边是辛苦养大自己的双亲,另一边是刻骨铭心的爱人,还可能有第三边,即对国家民族的责任,人们常常难以求全,不得不在孝、情、忠之间取舍。爱德华八世选了情,罗子浮和马骥选了孝,更有无数的先贤选了忠。
选了这一边,就要抛下那一边,怎么选都有遗憾,怎么选都会痛苦。这才是人生常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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