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春末,我们忠厚村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家。对于我们家来说,这件事堪称惊天动地。
父亲用家里上年秋季的收入——三亩棉花,两亩玉米,一亩大豆所卖的钱,加上三十多群蜜蜂当年洋槐花蜜的全部收入,约三千元钱,去县城一下子买回了三千多册书,开了一个家庭图书馆。
那时候,三千元钱,三间丈把高的瓦房,可以盖两座,就能基本解决两个儿子的住房问题。那时候,我们一家六口人,还住在两间低矮的“里生外熟”的瓦房内。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二,按农村的风俗习惯,很快就该说媳妇了;二弟比我小三岁,妹妹小我六岁,也都入学了,最小的三弟,才刚刚两三岁。舍弃盖房子这样迫在眉睫的投资,拿三千元钱买回一大堆书,在那个时代的乡村,在街坊邻居看来,父亲无疑是疯了。记忆中,父母从来没有为图书馆的事闹过矛盾。但我也深知,母亲,一个只读过三年小学的农村妇女,思想境界真的能高到置家庭建设于不顾,支持父亲去买书吗?我想过很多次,母亲为什么能同意父亲那么“不靠谱”的做法?是父亲隐藏了自己真正的意图,以图书馆的收入来说服母亲的?还是母亲能理解父亲的那个复苏的梦,愿意为父亲重温青春的梦而支持父亲呢?
反正,图书馆开起来了。父亲找来几个木工(我们村是个木工村),把一个空院子的几棵泡桐树伐倒,然后解板,烘干,刨光,凿眼,扣隼,两三天,六个书架就做成了。书架长三米,高一米五,分五层,宽度跟十六开的杂志差不多。为了省钱,书架没有刷油漆。父亲亲自下手用浆糊、旧报纸把书架裱了一遍,白茬的书架便被旧报纸遮掩,看起来显得朴素大方。父亲说:“这报纸底色,看起来就有文化。”
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文化。我更感兴趣的,是书架上的书。我读书,是在父亲的引导下开始的。小时候,我喜欢听故事,我们那一带叫“嗙诓儿”,三四岁我就开始听大奶“嗙”狼外婆;稍大点,夏天坐在胡同口听本门的老超爷讲“三国”、“水浒”,冬天钻进牛屋听本村的“嗙诓大王”老椹爷“嗙”稀奇古怪的事,甚至是“孬诓儿”,也就是黄段子,有机会也听说书、唱坠子。但老超爷的讲书,老椹爷的“嗙诓儿”,包括说书、唱坠子,都不是常有的。那时候父亲在集镇的中学工作,不常回家,他一回家我就缠着他讲故事。父亲讲的故事,跟大奶、老超爷、老椹爷讲的都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他讲的故事,都是《红楼梦》、《西游记》等名著里的。到了小学三年级,再缠父亲讲故事,父亲就告诉我,故事都在书上,想知道就自己读书。我就向父亲要故事书。父亲趁一个星期天,骑车去六七十里地的县城给我借来了三本书:《安徒生童话集》,《少数民族机智人物故事选》,《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我从《安徒生童话集》读起,如醉如痴,乃至废寝忘食。从此,我便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
年夏,我祖父过三周年,直到这时,他的历史问题才得以平反,补开了隆重的追悼会。灵堂前,花圈摆出来的长长巷道,在高瓦数的白炽灯的映照下,耀眼夺目。我大伯、父亲、三叔、四叔、姑姑,在追悼会上久久地痛哭,怎么都劝不住。小学毕业的我,还无法理解父辈们的悲痛与压抑。因为祖父的问题,父辈们承受了太多的不公平待遇与委屈。
就是在祖父过完三周年之后,家里的一些存书才得以重见天日——在我们居住的房子中间的夹山上,摆放着一溜的纸箱里,装的全是书,印象中,里边有线装的《红楼梦》、《三国演义》、《后汉书》,还有看起来很旧的《新约全书》、《旧约全书》等,还有如今我依然保存完好的《中国通史简编》、《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这些书,成为我初中学业之外的“饕餮大餐”。就是那时候起,我更加喜欢上了读书。
父亲年购买的那一批书,除了《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苦菜花》、《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等革命文学作品,还有《水浒传》、《儒林外史》、《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古典名著,也有《封神榜》、《三侠五义》、《镜花缘》等古典神话侠义小说,最主要的,是一大批文革之后翻译过来的外国世界名著,如《俊友》,《牛虻》,《忏悔录》,《红与黑》,《茶花女》,《约翰·克里斯多夫》,《堂吉诃德》,《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等等。这些书,让我的中学时代充满了趣味与诗意,并使我爱上了文学。
图书馆“开馆”之前,父亲、母亲、我,一起对所有的图书进行了分类编号登记:书籍分三类,古典、现代、外国,然后是编号,在扉页上写上号、号、号……,接着再在编号上盖上章:古典的,盖一个章,现代的,盖两个章,外国的,盖三个章。一个家庭小图书馆,那时候刻公章也不现实,便用祖父的私章。这些古、现、外书之外,还有两类读物,一类是当时的时尚杂志,有《环球》、《八小时之外》、《大众电影》、《中国青年》等,新的、旧的大概买了几百册,很多中学生都喜欢;另一类是小人书,我们叫“画册儿”——除了原来在城市的表姐、表弟给我捎回来的几百本,父亲又从县城买回来一些旧的“画册儿”,加起来有一千多册,供小学生们翻看。
图书馆的房子,是借我祖母的旧居。祖母常年住在城市的姑姑或大伯家,老房子就闲在那里。三间平房,房顶是麦糠泥糊的,不过木料过硬,还算结实。我印象很深的是,屋顶上除了长着一些铁红色的瓦笋外,还有一些稗草与榆树苗(飘落的榆钱长成的),整个屋顶犹如一片荒原。三间屋子西边是单独的一间,做厨屋,东边两间被一个木格栅隔开,正当门靠着木格栅是一个煤火炕(当然没生火),铺上旧纸箱、褥子,就成了我的卧榻,而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都睡在这个火炕上,也就是说,我在很长时间里是睡在“图书馆”的。晚上,沐浴在醉人的书香之中,我就着昏黄的灯光,沉陷在自己喜欢的书中,不愿醒来。
借书的收费,按天收取,一律是每天每本两分钱,借的时候,按书的定价收取押金。这样,我母亲就成了图书管理员。因为房子小,不能现场阅读,大家借了书只能拿回去读。便在门口放一张旧桌子,挡住人不能进门,母亲穿得规规矩矩的,坐在旧桌子后边,谁借什么书母亲就给他(她)拿。那时母亲才三十多岁,很漂亮,坐在三面都是书架的屋子内,显得很有文化。
父亲当时已经调任我们五村联中(完小加初中)的负责人,我猜想他是在学校的教师会上做了图书馆开业的“广告”,然后由老师转达给广大的同学们,再有广大的同学转告给家长,家长再转告街坊邻居,反正很快,方圆五六里地的小学、初中,还有集镇上的高中,大批的学生前来我们的家庭图书馆借书。据母亲说,借书人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收三十多块钱呢(我父亲的工资当时每月也就五六十块)。但这样的时间并不长,年夏季,大多村办初中合并,乡高中撤销,图书馆的生意也日渐萧条,直至关门。
我成年之后,才理解父亲开办“图书馆”的初衷,是缘自他的文学梦。父亲幼年语迟,四岁才会说话,寡言少语,但身体很壮,祖父便确定让他守家种地,从小没让他读书识字。直到父亲十四岁,新中国成立后,祖父作为级别不低的革命干部,子女可享受免费教育,父亲才与三叔、姑姑一起被安排在当时的平原省会新乡市省立育才小学。十四岁才上小学,功课自然轻松。父亲两年内跳了四级,还学会了吹拉弹唱,并登台表演。那时的父亲,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憧憬。而这时,祖父因家庭出身等历史问题被停职,父亲与三叔、姑姑离开省会回到家乡,转到当地的民中继续读书。此时,父亲仍然心怀远大理想,发奋读书,并喜欢上了写作,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作家,根本没有预料到后来的人生会坎坷多难。
因为祖父的问题,学习成绩优异的父亲失去了考大学、招飞(飞行员)的等机会,后来勉强上了个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学校教书。文革期间,因为祖父的历史问题,父亲忍辱负重,同龄人入党,他不能入;同龄人升迁,他没有机会;就连写作,他都无法继续下去——即使他能写出优秀的作品,因为祖父的问题也难以发表。祖父平反之后,年近四十的父亲曾经重拾文学之梦,不光读书,还偷偷地记日记,写一些散文和小说。后来就有了惊世骇俗的开办“图书馆”之举。
尽管后来由于家庭的压力,父亲没能坚持下来,每每想起他开办“图书馆”的气魄,我都会为父亲的大气而折服。因为有了这个“图书馆”,三四年内,使周边的小学、中学的大批学生在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时代获得了高质量的精神食粮。
我在中学教书的时候,父亲曾对我说,当教师,不能只教授知识,最主要的是要进行理想教育,让学生从小树立远大理想,从而拥有学习的动力。而树立远大的理想,就要从小多读书,开阔视野,这是最基本的。
转眼之间,三十余年过去了,父亲当年举全家之力办“图书馆”,无论是为了他自己的文学梦,还是为了让更多的学生有书读,抑或是为了开图书馆的那份收入,我想都是无可厚非的。至少,这些书籍,滋润了我。后来分家,二弟、三弟要把那些书不做价白给我,我不同意。在我眼里,这些书更具价值。
我高中即开始喜欢上文学创作。这也是导致我高考落榜的直接原因。现在我无法说这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我不后悔。最终,我依靠写作,先进了政府机关,又调入企业,后转入媒体,定居省城。当然,这其中也经历了令人难以想象的磨难。近几年,我又开始小说创作,发表、出版了近百万字的长、中、短篇小说,也算自我安慰的一点资本。
我将自己发表的小说拿给父亲看的时候,年过七旬的父亲笑得一脸灿烂,他说,我知道,那些书,你不会白读的。
图片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作家简介:八月天,本名尚伟民,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主任记者。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现实书》、《永远的村庄》;长篇小说《城市的月光》,长篇报告文学《鸾鸣三川》等;在《郑州晚报》开有文化专栏“乡村记忆”;独立编剧的大型廉政系列动画片《警醒》获第十届全国法制漫画动画微电影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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