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期哪部剧最火?当然是《延禧攻略》,女主角魏璎珞成为一朵睚眦必报的“黑莲花”,秉持“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一路快意恩仇,从一个出身卑微的小宫女升至皇贵妃,看得观众大呼痛快。
此剧开头有个情节让魏璎珞在一众宫女众初露峥嵘,就是宫女吉祥不小心弄湿了乌雅小主的衣服,被其以踩手惩罚。此时,璎珞站出来为吉祥求情,她发现乌雅踩在吉祥手背上的印子呈莲花状,就把香粉和颜料搅拌一起,放入乌雅鞋底雕刻的莲花中,这样乌雅每走一步就留下一朵莲印,即所谓“步步生莲”,哄得乌雅芳心大悦,放过了吉祥。当然,就是这个“步步生莲”也给乌雅挖了个坑,引来了麻烦,此为后话。
不过这种在鞋底上刻莲花、实以香料,走起路来步步生莲的做法,可不是《延禧攻略》的首创,在《聊斋志异》里早就有过这样的桥段,实施者为辛十四娘。
《辛十四娘》这个故事颇曲折复杂,可以改编成一个很好的电影或电视剧剧本。冯生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此人爱喝酒又为人轻脱,不够稳重。有一天黎明破晓之时,冯生路遇一个漂亮的红衣少女,带着一个小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不由心生爱意,但是对方行色匆匆,未及搭讪。
没想到及至傍晚,冯生骑驴醉归,看到路边一个破庙里走出一个女孩子,定睛一瞧,恰是早晨偶遇的红衣丽人,对方看到冯生,旋即转身回走。冯生暗暗寻思:这女孩怎么会在禅院中呢?于是把驴子拴在门外,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进得寺庙一看,“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看起来已荒废很久,冯生正犹豫之间,一个衣帽整洁、头发花白的老叟走出来问:“客何来?”冯生回答:“偶过古刹,欲一瞻仰。”又反问:“翁何至此?”老叟说:“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既承宠降,山茶可以当酒。”
于是,冯生就跟着老叟来到了后院。与殿前的荒芜不同,后院干净整洁,房间里陈设雅致且香气袭人。俩人坐下来互相介绍,老叟自言姓辛。冯生本就喝醉了,借酒蒙脸问:“听说您家有女儿待字闺中,您看我做您的女婿行不行?”辛叟笑曰:“请容我跟老伴商量一下。”冯生于是要来一支笔写了一首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
看来古人求爱的时候都喜欢用裴航与云英的典故,之前在《瑞云》的评论中介绍过这个典故,此不赘言,总之这首诗就是表达爱慕之情。辛叟看了这首诗,笑付左右,并不表态。冯生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向辛叟求个痛快话。辛叟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出嫁了十二个,女儿们的婚事都由母亲做主,我不参与。”难怪他们家里香喷喷的,原来有十九个女儿!即使嫁出去十二个,还有七个,脂粉气自然浓郁一些。
冯生说:“我想娶今天早晨领着小奚奴带露而行的那一位。”辛叟听了也不接话茬儿,二人相对默然,空气突然凝固。这就有些尴尬了。在这沉默之中,内室嘤嘤腻语显得格外清晰。冯生这个人本就生性轻脱,又在醉酒中,只见他突然起身,一把掀开帘子说:“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吓得帘内人花容失色,惊得辛叟勃然大怒,即刻命人把冯生这个狂徒给叉了出去。
外面夜色茫茫,伸手不见五指,冯生的酒劲也上来了,跨驴踉跄而行,只听得周围狼奔鸱叫,吓得人寒毛倒竖,踟蹰四顾,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该往何方,遥望苍林之中,有灯火明灭,心想此处或为村落,于是驱驴前往。
走近一瞧,果然有一户人家,看起来还像是高门大户,冯生通通一阵敲门,以求留宿。经门人通报之后,进得门来,只见这家人室内华好,堂上张着灯火。过了一会儿,几个青衣人扶出一位老太太,说:“郡君来了。”这个“郡君”可不是一般人都能有的称号,唐代封四品官之妻为郡君,明代只有皇室女子才能称郡君,而清代郡君则是贝勒之女和亲王侧福晋之女的专称。因此,冯生一听是郡君来了,立刻起身,肃身欲拜。郡君命他坐了说:“你是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冯生答是,郡君说:“那你就是我外甥的儿子。”好吧,天上掉下个舅奶奶,虽然冯生也搞不清楚状况,怎么就凭空多出来一个亲戚?但毕竟暗夜投宿,有人认亲总比被赶出去强。
郡君又问:“甥孙为何深夜来此?”冯生可逮着人倾诉了,就把之前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老太太一听,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然后就问左右:“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说:“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几?”冯生回答:“年约十五余。”青衣人说:“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郡君笑着说:“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青衣人回答正是这一位,郡君于是评价道:“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
这个故事铺垫了这么多,终于引出了女主角——辛十四娘的芳名,并侧面交待了她的身世、年龄和特点。冯生眼里的十四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容颜娟秀,着一袭红衣;郡君和婢女等人眼中的十四娘是一只年轻的狐狸精,很会展示自己的女性美,她在鞋底刻莲花瓣,填上香料,脸上蒙着轻纱,走起路来摇曳多姿,步步生莲,亦步步生香,妩媚有情致。总之,虽然十四娘尚未发一言,但其独特风姿已被一点点描摹出来。
老太太评价十四娘是“大会作意,弄媚巧”,颇有一些贬义,可谓是普通女人对漂亮女人的经典评价。关于什么样的女人才算是美女,环肥燕瘦,历来众说纷纭。不过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总能见到这样一种女性,她们的美不在于五官的精致,也非身材的完美,而是美在气韵和风姿,一举手、一投足皆有别致的韵味。可以说,她美得不具体,美得很抽象。
这种抽象的美,明代美女鉴定专家李渔称之为“媚态”,并在《闲情偶寄·声容部》里提出“媚态”之于女性美的重要性:“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
但“媚态”到底什么样呢?“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大约“媚态”之于女性,就像“意境”之于诗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非要找个案例,辛十四娘的“媚巧”可做参考。
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难怪被冯生一眼相中,连郡君也夸他眼光好。于是,郡君就命人去请十四娘。没过一会儿,十四娘就到了。郡君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想给我的甥孙做媒,把你嫁给他。”十四娘害羞地说要回家禀告父母,绝不肯草率行之。郡君就拔下十四娘头上一朵金花交给冯生,算是定了这桩婚事。
待雄鸡唱晓,郡君派人送冯生出门,没走几步,他一回头,只见村舍尽失,唯有松林荒塚而已。这时冯生突然想起此处是薛尚书的坟墓,薛尚书是其祖母的弟弟,那么郡君必是尚书夫人,所以称其为甥孙,于是心里明白这是遇到鬼了。
知道郡君是鬼、十四娘是狐狸精,冯生倒也不害怕,心想“若得丽人,狐亦自佳”。一天半夜里,十四娘果然坐着花轿来了,别无妆奁,唯有两个仆人抬着一个大扑满放在角落里。冯生问她:“一死鬼,卿家何贴服之甚?”十四娘答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冯生第二天就去祭祀了薛尚书的墓,以示对媒人的谢意。
看到这里,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个故事有些眼熟?文学史上有一首著名的汉乐府民歌《陌上桑》,描写了一个名叫罗敷的漂亮女子,她漂亮到什么程度呢?作者说“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因为忙着看罗敷,大家伙儿都耽误了手头的工作,可见她有多么美!这时“使君从南来”,问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说:“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然后罗敷就夸赞了一番自己的丈夫,拒绝了使君。
同样是漂亮出众的女孩子,罗敷拒绝了使君权势的利诱,辛十四娘却乖乖地嫁给了冯生。虽然冯生喜欢十四娘,可是小说里并未说明冯生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优点,既无潘安之貌,也乏宋玉之才,辛叟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十四娘本人也未表现出对他的青睐。
但冯生最终还是娶到了心仪的姑娘,不是由于姑娘与他两情相悦,而是因为他有一个有权势的鬼亲戚。不管辛叟如何瞧不上冯生的轻狂,不管十四娘对冯生有没有感情,只因薛尚书的夫人出面做媒,辛家不同意也得同意,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们只知道权势是通行人类社会的利器,没想到在鬼狐世界依然威力无比。有时候人们遇到点困难和挫折,觉得熬不过去的时候,就想不如一死了之,一了就百了了,但《聊斋志异》告诉大家:没门儿!你以为死了就轻松了?告诉你,鬼狐的世界也不比人类世界容易。
一般的故事讲到冯生娶了十四娘就该结束了,但那是一般故事的套路,不是聊斋的套路,这个故事才讲了一半,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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