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画皮》的改写。吃人心的小翠只要再吃一颗人心,她就可以再次生出柔软新鲜的血肉,这挂人皮,也就能长长久久地长在身上了。这是小翠这么多年来的唯一心愿。一切都很顺利,这身皮是从一个刚下葬的女孩儿身上剥下的,新鲜,漂亮,紧致,难得的是合身。她照例把穿旧了的那张皮,给这个女孩披上,看着有些怪诞。但这样的怪诞她已制造了很多次。只是这女孩不仅身量与她相仿,命运也足够相近,唯一胜她的,是保全了美丽的样子。对不起。她手中执笔,轻声说道。我替你照顾它。蘸上颜色,细细地勾出唇型点染眉色。她不喜欢穿上它再对镜妆扮。她要认认真真,没有任何阻隔地看着它。向王生索了最好的黛墨、胭脂、粉膏,以一种赎罪般的神圣心情,面贴面地看着,画着。王生,有他的可爱之处。他有年轻人的呆气稚气,也有重色之徒的愚蠢。一个庸人而已,只是恰好成为了她的最后一只猎物。也正因是最后一只,所以她不着急动手。男女之情床帏之事她早就兴味寡然,只是因着再次成人的心愿,才不得不曲意迎合地忍受。但她终于等到了最后一刻,有了合适的外皮,人心也尽在掌握,眼看事情要成了,却突然意识到,她还并没想好之后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就这么在王生的书斋多住了几天。他不会比面前的这张皮更从容。小翠想。这张皮现在看着我,不会大惊失色,而王生若看到我的真实模样,肯定会像只吓破胆的老鼠一样跑回他的洞。小翠轻快地笑出声来,笑声像一串风里的铃铛。其实小翠长得本不丑,还可以说得上清秀温婉。只是多年前被父母卖给了大户人家,被嫡妻朝骂夕打,毁容而死。却被诬陷偷奸,尸体被送回娘家。父母不怜,反以为耻,又贪利给她配了冥婚。冥婚的丈夫很温柔,无奈生前有重疾,到阴间也还是个病鬼。没多久就死了,成了不能和鬼共生的聻。小翠容貌被毁,死后为鬼后更是极为丑骇吓人,何况又成了鬼寡妇,没谁愿意接近,只有孤零零独自四处游荡。做个孤魂野鬼,倒也自在快乐。没人比她更熟悉忘川和奈河上漂浮的月色,冬日里林梢开出的蓝色花朵。黄昏时,她看着远处相邻的鬼屋中亮起的灯,听到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如月色如雾气一般朦胧,倒并不觉得羡慕。每月初一,蓝色的花朵化成鹦鹉,接引阳间的人来阴界的林间会见思念的人,她也是远远地看着,像看台上的人作戏。她知道,阳世没什么人记挂她,更不会有人为了来见她,去召唤豢养一只蓝鹦鹉。她也不以为意。和人相处的时光,回想起来只是后怕,没人记挂反倒安心。直到有一天,她对着河水中那张骇人的脸,泪水滴落上倒影,第一次体会到肠回百转如水中圈轮的滋味。好了。小翠慢慢抚摸着面前的这张脸,露出温柔的笑。这笑若是外人看来,定是极为狰狞可怕。她捧起皮转了两下身,如一团白雾轻烟,转瞬雾散烟消,小翠已然容色可人鲜妍夺目。这是她有记忆以来自己最美的样子。只是没有想到,最后一次取人心而食是如此狼藉不堪。吃了王生的心,小翠觉得身上痛痒难当,身上像有千千万的小虫钻出来,皮也向内缩,再缩,紧紧地箍住自己,用力把那些小虫子压扁挤烂,化成皮肉间流动着粘稠的河。这时候,天上没有云,没有星,就一轮圆月挂着,整个世界清澈透明得像一个巨大的气泡。她就在这气泡里,全身赤裸,像出生后被洗得干干静静的婴儿,皮肤慢慢舒展紧实,闪着柔润的光。小翠慢慢躺在草地上,风吹着她的发,她的背,像是哼着歌拍着她慢慢睡觉的母亲的手。她禁不住地开始流泪,而后忍不住大哭,哭得全身发抖,哭得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出奇,月亮也抖动了几下,慢慢变成粉红色。哭累了,小翠的腹中开始有小小的结块,突突地直向上窜。她不由地弓着身子呕吐,一个个的小东西像是长了脚一样从她喉咙里跑出来。掉到地上,变成了手掌大小的灰兔子,围着她挠耳朵,跳来跳去,小翠恍惚觉得那数量大概有她吃过的心那么多。兔子们在她身旁吃了几口草,就一齐向着月亮的方向跑远了。她觉得疲惫极了,眼皮重重地合上,像是从树叶上滑下的露水。睁眼的时候依然是惯常醒来的早上,但小翠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光直直地打在她的脸上,刺眼但没什么温度。她抬手挡在眼前,想再眯一会儿。却猛地坐了起来。就在抬手的那一刹那,她才发觉到了身体的异样。昨晚月光下洁净有光泽的皮肤,在今早的阳光下,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布满了灰褐色的斑点。她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坐在这里就像一块用皱用脏后风干的抹布。她这才意识到,当那一身皮真真正正属于自己之后,它也应着自己的年龄而迅速衰老了。有些话,看来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想要一挂最美的人皮长长久久地长在身上,这是她这么多年唯一的心愿。没什么别的缘由,无非是爱上了一个人罢了。那一天,本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初一,她却遇到一个来见心上人的男子。他迷路了,不知怎么撞见了她,问她怎么走。暗黑的丛林里,弥漫着潮漉漉的花香。他看不见他的脸,她却捉得住他明亮的眼睛,像是落在忘川的星。她想,我的声音大概还是好听的。想到这里,她放声大笑。那笑声干燥地像一只老去的鹦鹉。她被自己唬了一跳,又笑了很久,终于在草地上卧成了一截枯木。傍晚时,露水渐浓,一朵蓝色的花在木的顶端慢慢长出,最后变成一只蓝鹦鹉,飞向了月亮。(完)《聊斋志异·画皮》原文: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而独?”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土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土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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