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玉贵
石昌渝先生的新著《中国小说发展史》,是一部体大思精、代表当代水准的小说史巨著。石先生小说史撰著的重大创获,为小说史编纂树立了系统的典范。全面总结石先生小说史撰著的经验,是学界同仁共同面对的重要课题。
石昌渝;中国小说发展史;小说史编纂
年9月,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了石昌渝先生的《中国小说发展史》(上下卷,90.8万字;下称“《发展史》”)。我有幸比较早地获赠这部大著,拜读之后,不胜敬服。本文不拟对石先生的巨著进行全面评述,而仅记下读石先生著作的点滴感想。
一
石昌渝先生是海内外享有盛名的古代小说研究专家,公认的对古代小说学科建设做出重大贡献的学者。在撰著《发展史》之前,石先生的先期成果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
一是对小说基本文献的整理。20世纪80至90年代,石先生跟刘世德先生、陈庆浩先生一起主编了《古本小说丛刊》,该丛刊影印小说种,装为册。《古本小说丛刊》与《古本小说集成》早已是研治古小说的必备文献。
二是小说目录的集大成式编纂。4年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了石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小说总目》,著录文言小说种,白话小说种,乃迄今为止最为完备的古代小说目录。[1]
三是对小说文体发展的理论总结。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石先生的《中国小说源流论》(年出修订版),该书是学界公认的石先生的代表作。刘世德先生评论该书道:“石昌渝的著作将小说史的研究从题材引向文体,开阔了小说史研究的视野,填补了学术研究中的一项空白。”就我本人阅览所及,凡研究古代小说的专著,几乎均将石先生这部著作列为参考文献。
四是一系列小说史专题研究。石先生关于明代公案小说、《水浒传》成书年代、《红楼梦》后四十回及清代禁毁小说等专题研究论文,早就蜚声学界,影响深远。此类专题研究成果已有机融入《发展史》的写作。
既有雄厚的文献积累,又有充分的理论准备,可以说,独立撰著一部反映当代水准的小说史,石昌渝先生乃是当之无愧的最佳人选。《发展史》的问世便是奉献给学界的一份厚重的礼物。我们知道,撰著一部小说史,其前提是海量的文献阅读。经典小说名著的阅读自不必说,只要从事过古代小说研究的学者,都会承认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阅读一部偏僻的小说,准确概括全书或片段大意,不是一件轻易可为的事。撰著小说史,跟出版一般专著或论文集不同,撰著者必须面对全部小说文献,阅读量之惊人完全可以想见。撰著小说史,还必须有相当成熟的理论思考,否则,整个小说史势必沦为作家作品的汇编而失去应有的学术价值。《中国小说源流论》展示了石先生控驭全局的理论素养,在《发展史》中,石先生单辟“导论”一章,干净利落地交代了撰著小说史的理论思考。
在“导论”中,石先生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归纳了制约小说发展史的几对矛盾。而为了准确厘定古代小说的概念,石先生首先指陈一个彰明较著的事实:作为文学叙事散文的“小说”概念,绝非如某些人认为的那样来自西方,至迟到明代便已出现跟今天别无二致的“小说”概念。从明清时期大量的小说论评文字中,石先生提炼出“小说”概念的三个要点:愉悦诉求、进行虚构、穷形尽相的描写,由此便决定了小说的两种基本功能,亦即制约小说史辩证发展的第一对矛盾:娱乐与教化的关系。石先生指出“娱乐是小说的原生性功能”,教化“是建立在娱乐之上的、比娱乐更高级的功能”;娱乐与教化功能是对立统一的,二者唯有兼容并包方能达到成熟的艺术境界(第3~11页)。制约小说史辩证发展的第二对矛盾,是小说与史传的关系。石先生指出小说文体孕育自史传,“当小说完全克服了对史家传统的敬畏和依附时,小说才得到创作的解放,才真正找回了自我”(第13页),此即所谓“史统散而小说兴”。制约小说史辩证发展的第三对矛盾,是雅与俗的关系。石先生指出小说内部的雅与俗也是对立统一的,雅俗共赏才是小说的最佳境界,其典范作品便是《聊斋志异》和《红楼梦》(第13~16页)。非常清楚,石先生所归纳的以上三对矛盾,完全是从古代小说概念本身生发的,真正实现了历史与逻辑的辩证统一。在上述笼罩全局的理论把握之下,历史上各种类型的作品方能各就其位,获得小说发展史中相应的价值与定位。石先生之所以敢于在《发展史》中做出一系列大的论断,而且这些论断是那么切合小说史发展的实际,正因立足于千锤百炼的理论总结。
小说史著作欲获得统一的整体感,必然着意进行前后内容的勾连。此类勾连在《发展史》中不胜枚举,如《汉武故事》《博物志》《汉武帝内传》中西王母仙桃之于《西游记》的蟠桃会(第29页),《山海经》所记远国异民之于《镜花缘》的海外游历(第30页),《列仙传》萧史弄玉故事之于沈亚之《秦梦记》(第35页),《十洲记》西王母的住处之于《西游记》的瑶池(第41页),《博物志·猳玃》之于《补江总白猿传》《陈巡检梅岭失浑家》《剪灯新话·申阳洞记》(第58页),《玄中记》对狐精变化的记述之于后世的狐精形象(第62~63页),《任氏传》第一次描写多情可爱的狐精之于《聊斋志异》大量同类作品(第页),《搜神记·河间郡男女》之于《聊斋志异·连城》(第69~70页),《幽明录·庞阿》之于《离魂记》《灵怪录·郑生》《独异记·韦隐》(第97页),《齐谐记·董昭之》之于《清平山堂话本·李元吴江救朱蛇》(第98~99页),《柳毅传》之于清人小说《跻云楼》(第页),《柳氏传》之于清人小说《章台柳》(第页),《谢小娥传》之于《拍案惊奇》卷十九《李公佐巧解梦中言,谢小娥智擒船上盗》(第页),《传奇·萧旷》之于《剪灯新话·鉴湖夜泛记》(第页),《酉阳杂俎·诺皋记下·刘积中》之于后世话本《灯花婆婆》(第页)。此类勾连,或者交代人物形象的演变,或者陈述某母题的源流,或者指明作品的本事,均为本著题名中“发展”二字的具体体现。较之集体编撰的小说史,这也是个人独著小说史更易于落实此种勾连,从而完满呈现小说史内部血脉关系的一大优势。
二
一部成熟的小说史著作,对于关系全局的重要概念和重要问题,一定会给出明确的定义与解答。本节着重介绍《发展史》两个方面的重要创获:关于集体创作与个人创作问题;印刷业对小说发展的影响问题。
关于集体创作与个人创作的问题,近些年来曾引起一些学者的论争。[2]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修订版前言中,石先生明确指出,题材累积成书不等于集体创作,二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在同书第六章“章回小说”中又强调:“题材的累积,并不等于说集体创作,它们的成书虽然吸纳了累积的营养,但在本质上却是作家个人创作。”[3]在《发展史》第五编第二章“历史演义的经典——《三国志演义》”中则申说道:“题材累积成书是章回小说初始阶段的创作特征,累积成书不等于集体创作”,其关键即在于“《三国志演义》是灌注了作家情志的个人创作”(第页)。
是否灌注了作家或曰“写定者”的情志,显为判定作品是否属于个人创作的重要标志。石先生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中曾经指出,《三国志演义》一定从元明之际的“说三分”中吸收了许多东西[4],这一论断,跟先师周兆新先生的观点不谋而合[5];而《三国志演义》的作者之所以能够从民间说话人的“说三分”中取材,根本取决于作者的情志跟民间说话人之间的契合。早在3年,吴组缃先生便曾揭示《三国演义》成功的奥秘:
文人作家加工整理群众的创作,必须得与群众的思想观点相近,否则他就不能真正接受群众创作的思想内容,而往往会以自己的感情代替群众的感情,以致完全以自己的创作代替群众的创作。明代另有一些以民间传说为基础的小说之所以失败了,其原因就在这儿。[6]
吴先生谓明代有一些以民间传说为基础的小说失败了,事实正是如此。在《发展史》第五编第四章“按鉴演义与纪传小说”中,石先生指出,明代嘉靖以降按鉴演义小说兴起,如熊大木编撰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题材上同样具有累积特征,但该书却不能像《三国志演义》那样熔历史与虚构为一炉,自然不能跻身经典小说之列(第~页)。孙楷第先生揭示此种现象的成因道:“大抵讲史一派,市人揣摹,则勇于变古,唯其有变古之勇气,故粗糙而尚不失为活泼。小儒沾沾,则颇泥史实,自矜博雅,耻为市言。然所阅者至多不过朱子《纲目》,钩稽史书,既无其学力;演义生发,又愧此槃才。其结果为非史抄,非小说,非文学,非考定。”[7]显然,“小儒”们之所以不能“演义生发”,便因其情志无法跟“市人”融为一体。
跟《三国演义》相比,《水浒传》的题材更为依赖民间传说,其作者是否一味依赖民间传说便可奏其功呢?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在《发展史》第五编第三章《水浒传》中,石先生从主题思想升华的角度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
《水浒传》所描写的已不是《宣和遗事》所讲述的一群单纯杀人劫掠的江湖亡命之徒,也不是元杂剧所演述的除暴安良的故事,而是封建时代最敏感、最尖锐的官逼民反的社会政治问题。写一群草根民众武装反抗政府,不称王不称帝,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在中国农民起义无不称王称帝的历史中算得上是异类和特例,它所表现的思想有着历史的独特性,也说明《水浒传》不是集体创作而是作家个人的作品。(第页)
关于《西游记》是否属于独立创作的作品,论者曾以《朴通事谚解》中叙及《唐三藏西游记》的情节,判定《西游记》小说在元代已经成型,吴承恩充其量只是一个编辑者。对此石先生曾撰文《〈朴通事谚解〉与〈西游记〉形成史问题》予以辨析[8]。在《发展史》第五编第五章《西游记》中,石先生归纳道,成书于元末明初的书是《朴通事》,《朴通事谚解》则大约成书于康熙十六年,《朴通事》与《朴通事谚解》两个文本之间,相隔三百年之久。作为汉语口语教科书,其内容与时俱进地进行修订,乃是势所必然的,故不能排除《朴通事谚解》引用百回本《西游记》的可能性(第~页)。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修订版第六章论《西游记》成书问题时,石先生亦对此点做出说明。总之,在《西游记》成书年代问题上,《朴通事谚解》作为证据的资格实严重存疑。石先生在上述考证的基础上得出结论:“《西游记》是一部含有时代精神和个人艺术风格的长篇小说,是一位作家在世代累积的题材基础上独立创作出来的不朽之作。”(第页)较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是一部具有更加鲜明的个人风格的小说,刘世德先生便曾指出“成功的作品、伟大的作品都是个人的创作,除了民间传说以外,还没有发现一个伟大的作品是集体创作,集体创作很难表现出个性”;而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作品称为集体创作,“那是对作者创造性劳动的不承认和蔑视”。[9]
石先生素来重视印刷业对小说发展的重要影响,撰有专文《明代印刷业的发展与白话小说的繁荣》[10]、《晚清印刷的近代化与小说的繁荣》[11]。在《发展史》第二编第三章第一节“繁荣期传奇小说概说”中,石先生指出:“当时的作品是靠抄本流传,雕版印刷还在起步阶段,主要用于佛像、经文以及重要文书的刷印,小说之类的卑微文字不可能付梓,因而它的流传是很有限的。大概优秀的作品传下来了,平庸的作品便被历史沉埋了,传存下来的作品并不很多,但足以代表那个时代的精神和艺术水平。”(第页)石先生此一论述提醒我们,受印刷条件制约,目前存世的唐代传奇小说,远非其历史作品量的实数。明乎此,我们在作有关学术论断时,便会把握住应有的分寸。当代学者对唐人小说的整理成果支持了石先生上述论断。李剑国先生在《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增订本中,著录单篇传奇文及志怪传奇小说集凡种[12],其中还包括了五代小说。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汪辟疆先生校录《唐人小说》,正文部分收录68篇作品,基本囊括了我们今天最为耳熟能详的唐人小说。
较之文言小说,白话小说行世更加依赖印刷条件。在论证此点之前,石先生首先提出学界往往含混处之的一个重要理论问题:口头文学如何向书面文学转化。
罗烨《醉翁谈录》著录“小说”名目种,学者论及此目录极易将其误解为话本的名目。参考美国学者韩南与中国台湾学者王秋桂的意见,石先生指出《醉翁谈录》著录的“小说”,乃是口头文学“说话”的名目,而非书面文学话本小说的名目。这是宋代“说话”四大家数中“小说”一家的情况。至于四大家数中的大宗“讲史”一家,《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等书记录了众多艺人的名字,有“讲史”“说三分”“说五代史”等称谓,可是没有出现“平话”一词,石先生就此推测道:“这或许说明宋代的口头讲史还没有转化成书面的小说‘平话’。”(第页)石先生基于以上事实提醒道,如若混淆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的差别,必会“遮蔽了白话小说发生的部分历史真相”(第~页)。在明确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的差别之后,石先生提出了一个前人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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