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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路魆夜叉渡河节选

来源:聊斋志异 时间:202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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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文学相伴,与我们同行

青年人李艮喜水擅泳,因此为家人招致厄运,终日在家照料重病在身的爷却恰因出门练习游泳而错过了爷生命的最后时刻。出于赎罪之意,李艮试图背负爷的尸体渡河回祖宅,然盘亘于家族头顶上空多年的夜叉传说再次降临,眼看那宿命般的河水即将在一片氤氲之中将他没顶……作品虚实相生又极具古典志异小说气韵,化用《聊斋》《封神演义》等传统神怪故事的元素展开了一次艰难且幽深的家族溯源与自我剖示。

——编者

夜叉渡河(节选)|路魆

来源|《钟山》年第3期

交州1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外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

——《聊斋志异·夜叉国》

落雨了。

爷病重在床。

艮还要到河里去游泳。

——“睇住2有水鬼啊……”爷说。

——“记得担遮3啊……”爷又说。

——“知啦、知啦。”艮不耐烦地摆摆手。

艮不信有水鬼。水鬼就是夜叉,也叫水猴子,通常是一道扁平的阴影,有时是长犄角的小人,偶尔状如湿漉漉的、面目狰狞的猴子。无论是什么,反正在爷的眼中,凶险的东西总会有不同的变体,障人耳目,迷人心窍。人老了都会胡思乱想,不必在意,艮想。他看看窗外——

天色昏暝,细雨蒙蒙,时间已不早,必须抓紧时间到河里训练。下个月,市里选拔青少年泳队新成员,分配到镇上只有一个名额,艮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不希望因为弥留之际的爷,耽误自己宝贵的训练时机。照顾爷本来是母亲的工作,但她那天穿得花枝招展的,走了好几天,鬼知道去了哪里。

母亲临行前交代艮,要及时喂爷吃药,只要吃了药,人就安分了,不会胡思乱想。

不是药的问题,是爷的记忆出了问题。自从病了后,爷的思维敏锐了许多,能清晰地想起许多先祖的往事,更频繁地说起他们的母系先祖来自夜叉国。《聊斋》夜叉国的故事,爷给艮和坤两兄弟讲过无数遍,警告他们远离水边,以免遇到食人的夜叉,别把命丢了。

《夜叉国》里的徐氏商贾被夜叉抓走,与母夜叉配婚,生下几个后代,其中长子徐彪回到交州,当上副将,功成名就。爷相信聊斋先生的志怪传说确有其事,在双胞胎兄弟童年时,他就这么告诉他们:“我们这批人,其实就是徐氏和母夜叉的后代的血脉分支。”不过他反复讲述,不是为了要兄弟认祖归宗,重戴荣耀,正正相反,是要他们明白,夜叉跟人类本是分居两个世界的物种,隔着一条互不侵犯、互不跨越的界河,一旦有了交集,难免会引起彼此的恶意。所谓党同伐异,这两个物种都会残害那些试图通婚、私自离族脱群的成员。因此,爷整日害怕遥远的夜叉国会派夜叉来索命,要彻底斩除他们这条在人类世界中入世、血统不纯正的杂种分支。他还要兄弟二人对此严加保密,多加提防,不能向外人道出自己的身世,以免被抄家残害。他的种种妄言,说得煞有介事,却也无从查证。

“夜叉也会干斩除异己的事……”爷幽幽地说。

“徐彪不是做了副将吗?”弟弟坤总拿故事的美好结局反诘爷的悲观想法。

“你都识讲啦,人家徐彪是做了副将,才没人敢欺负他。”爷回答,“我们不过一介草民,今日不知明日事。”

这个故事,艮听得耳朵都起茧了,熟得几乎能背出原文来。都是些无稽之谈吧。艮从来不信爷的鬼话,只有坤信。信的人,反而先死了——艮觉得,坤,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年在雨中的河里游泳,艮一转过身,坤就不见了。真神秘。是梦吧。

很长一段时间,爷坚持认为,坤就是被水里的夜叉拖走的,人还在夜叉手里呢,某夜,夜叉给他托了梦,要他赎人,至于拿什么赎,夜叉却没说,心肠坏得很。“肯定是夜叉!不纯正的血统,都要斩草除根!肯定是夜叉!”爷连连哀叹。每次说起坤的失踪,爷都会用棕绿色的眼珠盯着艮,好似艮就是那只害人索命的夜叉。艮被他盯得浑身冒汗,天灵盖发冷,脚底生疮,走路踉踉跄跄。

艮打算穿件背心就出门,可是刚踏出门槛,房间里又传来爷的呻吟声。

爷一呻吟,艮就头痛,像孙悟空听唐三藏念紧箍咒。嗡嗡嗡。咦咦咦。好像一只溺水的猴子……他不得不回房间给爷喂药。但距上次服药,才过了一个小时不到,爷的胃又开始痛了。艮站在爷的房门前,里面那么黑,那么霉,全是阿咖酚散的味道。他每天要吃好几服阿咖酚散,像服用长生丹,其实是为了麻痹胃部的疼痛。死,其实早已里里外外地侵染了他。

“我唔食药,我要饮酒!”爷发孩子脾气。

“我妈要你食药……”艮说。

“唔听母夜叉讲!”爷跟母亲两人早就有牙齿印4。

怪了,爷病成这样,胃里长了个巨瘤,说话还中气十足明明吃不下饭,却大啖酒肉,不是回光返照,就真的是被夜叉附了身。或许,人体器官也会回光返照?艮琢磨着。看,房间那么黑,垂死的眼睛却那么亮。这不就是目闪双灯的夜叉吗?艮记得清清楚楚,即便他不信那个邪。不过,眼前垂死之人的模样,竟那么可怖地跟夜叉重合了,特别是中间凹陷导致两侧高耸、状如驼峰的脑壳。爷说,他的头之所以这副模样,是日军用枪托敲的,但有时他又改口说,是跟别人争田地时,给人用锄头敲的。

唯一可确认的是,父亲当年曾亲眼目睹过,因为夜叉身份的问题,爷跟人家斗殴,脑袋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还被迫跪在碎玻璃上承认错误。在那以后,他就患了间歇性精神异常,膝盖也坏了,看见玻璃就疼。所以,爷声称徐氏家族的先祖是夜叉一事的真实性大打折扣。特别是母亲,一旦爷说起自己的先祖是夜叉,她就骂他:“唔知丑!黐咗线!发噏疯!5”

可是,在爷的脑袋出问题之前,他就在讲述夜叉的故事了啊,跟那一巴掌没有因果关系。坤和艮都是听这个故事长大的。但坤更好奇,更相信爷的话,他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每一次反问都只是为了厘清疑问,进一步确认自己拥有夜叉的血脉,生来与众不同,引以为豪。

爷总是搂着坤讲故事,因为全家人只有坤信他。艮讨厌坤,讨厌他的无知,傻里傻气,如果自己的祖先是夜叉,又不是什么帝王将相,那有什么可自豪的?每次坤忍不住要在同学面前夸耀这段令人羞耻、未经考证的家史,艮就气得想给他一耳光,揍得他像爷那样脑袋神经兮兮,这样就没人信他的话了。这不,最后坤成功把自己变成了故事的一环,消失在传说的迷雾中。在坤失踪后,艮心中并没有一丝愉快,而是感受到某种诞生自古老混沌的恐怖。心智,本性,和神话。

艮好不容易才劝服爷吃药:用烧酒送服。药麻醉,酒催眠。但是,已经来不及出门了,天光被黑暗的云影挤得一点不剩,在这个时辰去游泳,被淹死也没人发现。爷房间的窗外正对自家的院子。潮湿温热的晚风吹动院子里的芒果树,落叶声在招魂似的,使得减弱的雨势很快又加大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雨水包裹着。艮坐在床头,闻着爷身上那股混合体臭和酒臭的气息,难以呼吸,也不敢喘气。他只好生闷气,站起来,狠狠踢了一脚床头,震得爷竹竿似的身躯颤巍巍,还呕了一口臭酒出来。

“你有无良心啊?!”爷一边呻吟,一边骂他。

“我妈仲未6返来,烦死人。”艮又踢了一脚。

“你妈这只母夜叉,回夜叉国啰!”爷说。他喝足烧酒,擦擦嘴巴,翻个身,沉沉地睡过去,还在梦里啖肉,牙齿敲得作响:嘎,嘎,嘎……艮以为爷被夜叉附身,一个哆嗦,跑回自己房间去。

其实也不是不信这世上有夜叉,只是不知到了明日,夜叉会以何种形态和外貌来迷惑人。是呀,宁可信其无呢。不信苍天,不信鬼神,就不会有什么报应,就不会有什么轮回。人本就是孑然一身的嘛。艮躲在闷热的被窝里想道。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打在芒果树叶上的声音,好似有只夜叉正用双锋利的爪子拨开树叶,攀缘至窗台,潜入房间里来……艮把被子捂得更紧。他经常梦见水,那些淹死了坤的水。半睡半醒间,艮听见窗户上方的通风口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几根手指在扒拉扇叶。不会是夜叉吧?不会的……艮鼓起勇气,钻出被子,爬到桌子上,看见通风口外,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移动。

哦,是坤。他的脸变黑了,牙齿有一点儿龅,头发乱糟糟的。

“是坤吗?为什么不进家里来?”艮问。

“我非中国人,言貌殊异……”坤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我亦非副将,恐去为人所凌……”坤把原文部分念得很准确,当中夹杂着一些含糊的词语,不像人类的语言,还修改了部分意思。但艮听明白了。

“你回到族人身边了吧?过得还好吗?”艮对着通风口的缝隙说,“那个世界太远了,我不是徐彪,去不了找你。你要听爷的话,不要跟夜叉国来往,但既然他们接纳了你,你就好自为之吧。”

坤点点头,从扇叶伸进来一根手指。艮碰了一下,那根手指又冷又多毛,指甲又长又锋利。兄弟二人握手完毕,弟弟就消失了。艮闻着从通风口吹进来的野兽腥味入睡,前半夜,睡得很安稳,没有梦见水——之所以没有梦见水,大概是因为他梦见了坤的归来。坤托梦给他,说他过得很好。艮想起第一次梦见水,是在坤失踪的那晚,醒来后还发烧了,只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以为出一身汗烧就能退。可是身体越来越热,那股热气啊,几乎把梦里的水都蒸干了,脑袋迷糊了好几天,差点烧坏。

待到后半夜,屋里有细微的躁动。是水流的声音。似乎有一条河从艮的梦里流出来了。

“死啰!水浸啦!”爷扯起嗓子,喊艮过去。

现在是凌晨四点。艮惊醒,赤脚跳下床,地上湿漉漉的,差点摔倒。他捻亮爷房间的灯,发现水是从爷的房间淌过来的。啊,雨下了一整夜,爷房间的窗户竟然漏雨,雨水沿着桌子淌下来,把床底变成一条河,泡烂了床脚,柜台上的药片都化开了。爷躺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体,像在河上漂浮的棺材。他的枕边还放着一把自己编的纸伞。

爷的喉咙被大量的痰液堵住,呼吸困难,话都说不清。但他嘴上照样骂骂咧咧的,骂艮手脚慢,要他赶紧过去把水抹干。那么多雨水,积了一辈子似的,什么时候才能抹干啊。艮怨恨起母亲来。夏季来临后,比起痰液堵塞带来的窒息感,另一种事物更令爷身心恐惧。是雨水。他病了后,变敏锐的不仅是思维,还有蛰伏的恐惧,对水的恐惧。恐惧被放大。他得的又不是狂犬症,却怕得连水都不敢喝。水之所在,正是夜叉之所栖。

“先吐净痰吧。”艮劝道。

“先抹干水!”爷指着床底。

“这么怕水,你还饮酒?”艮问。

“酒是酒,水是水,不一样的。”爷很爱狡辩。

艮拿来痰盂,扶起爷,要他先吐痰。爷喉咙里的痰,吐也吐不完,黏稠如丝,但清澈如水。艮觉得爷的肚子跟外面的河是连通的,要他停止吐痰的话,除非把河水抽干见底吧。那时候,弟弟坤的尸骨也能寻见了,爷就死心了。

“坤刚才回来了。”艮说。

“哦,是吗?”爷拿起烧酒,灌了一口。

“他说,他回到族人身边了。”

“这么讲,他很幸福啰?”爷半信半疑,“他没告诉你,他是怎么不见的?”

“没有……”艮说,“他当时是怎么不见的,我都跟爸爸妈妈还有警察说了。我还要讲什么?”

“年纪大,机器坏,我记不清了。你将当时的情形再讲一次。”爷清清喉咙,整理身下的垫子,好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我给你讲故事那么多年,现在,到你讲个故事给爷听。”

“不会。我不会讲故事。”

“怎么不会?你比聊斋先生还会讲。你爸妈信了,警察也信了。你爸要是不信,他会死吗?”

爷耷拉着瘦削的脸,睁着那两颗骇人的棕绿色眼珠,如夜叉的凝视,盯着艮。关于父亲的死,那是另一个故事。艮支支吾吾,心跳加速,只好跪下来用抹布擦水,甚至想躲到床底下。直到爷迷迷糊糊睡过去,他才又想起那天的情形。

坤出事那天,正是艮第一次尝试渡河的日子。坤不跟来就没事了,艮安慰自己。

艮想渡到河心洲去。他从未上过河心洲,但他是从那里来的,那里是他的故乡。准确地说,河心洲其实是爷的出生地。河心洲的面积原本很大,是附属河左岸的一部分,许多年前,那块土地上面还建有房子。不知为何,有一年发生地陷,土地被截断了,河水把截口越冲越宽,处于边缘的房子逐间倒塌,沉入水底。那块孤零零的土地,便因此分隔独立出来了。

河心洲如今还剩最后一间由大理石砌成的石房,依旧稳固地立在洲心位置。爷就在那间石房里出生,他说他的祖辈是些古怪之人,是人跟夜叉的杂交种,相比隐居在山林或偏远的海岛,他们认为在人迹罕至的河心洲盖房,才是绝佳选择,不仅能远离他人迫害,安稳生活,而且若想赶集游玩,置办物品,只要渡河就能上岸。所谓大隐隐于市。但长大后,爷还是决意上岸生活,他就是怕水嘛,只有远离水,才能躲开夜叉国的追杀。人在他的故乡里,还存在另一个故乡,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渡河,就是归乡。

“为什么不坐船?”那时坤问他。

艮思索一会儿,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游过去,但他的四肢是那么渴望触水,像只两栖动物那样,穿过暗流,划过水波,再爬上岸。艮爱上游泳,对爷来说是个打击,正如一个品格优良、恪守家规的家族,某天出了个作奸犯科的贼孙。最后艮回答:“坐船不是好汉,渡河就要游的!”

艮叫坤在岸上等着,帮忙看着衣服,叮嘱道:“千万别下水!”

太阳被厚厚的雨云笼在深处,天是微黄色的,河水也是同一个颜色,好像下面有一条河,上面也有一条河,那么,人到底是在水底,还是在水上呢?黄河之水天上来。河面漂浮着一团团的水葫芦,有些散开来,还有发胀的鱼尸,沤臭的浮木,看起来深不可测,更搞不清河底藏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坤看着艮的脚,每当他往水边挪一步,就跟过来一步。

“你回去!”艮说。

“你怎么不回?”坤很倔,“爷说,水里有夜叉。”

“你信吗?”

“我信啊。”

“你信你就回去。”

“夜叉抓姓徐的人。交州徐姓,泛海为贾。”为了劝住艮,坤背起《夜叉国》,但他永远只记得第一句,还把“贾”念成“假”。艮纠正他很多次了,他不长这个记性。

“你才姓徐,我是姓李的。”艮说。

坤叫徐坤。艮叫李艮,他随母亲姓。爷跟母亲之所以长期不和,很大程度是因为姓氏的问题。母亲要艮随她姓李,爷一直不同意。奇怪的是,自从坤失踪后,爷忽然答应母亲的要求,为艮改姓李。艮至今没有搞清楚背后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玄机。

第一次渡河,艮在河边徘徊很久,不敢下水。他沿着水边走,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下脚。在榕树下,有一头拴着的牛,绕着树踱步,绳子在树身磨出一道圆滑的痕。硕大的牛眼一直盯着河面,像在等谁。它在反刍,满嘴白色泡沫,那模样让艮想起每夜吐痰的爷;人要是会反刍,大概是为了把未消化干净的往事,吐出来再咀嚼咀嚼吧;爷每夜吐痰,则是想在死之前,把不干净的东西从身体清出去。

艮解开牛绳。牛很快蹚水下河,仿佛对面有什么等着它。两个牛角,呈一线背脊,露出河面,身体其余部分交给了水,只要轻轻划动蹄子,水就能把它托起来。艮原本想用牛来试探水的深浅,但牛还没游到河心,牛角和牛背就都消失在缭绕的烟雨中,眼前浮浮沉沉的只有河面的各种杂碎。

艮迟迟不敢下水,还被坤盯着,觉得脸挂不住。

“你回去!”艮又说。

“我要是回去,我就告诉爷。”坤威胁说。

“那——你在这里等着。”艮妥协了。

榕树硕大缠绕的根茎,从岸上延伸到水里。艮想起攀岩的人,于是抓住树根,一边摸索,一边斜着身体,走入河里。树根很快扎入河底,艮抓不到了。那时大半个身体已经入水,往回走可不是好汉,他尝试让自己浮起来,视线几乎跟河面平行,河心洲的轮廓时隐时现,这段距离被雨一抹,变得无比遥远。看来这辈子都不可能游到对面去。

艮很好奇,爷的祖辈在河心洲石屋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生活在那块土地的中心,每日每夜都要提防坍塌发生,死盯着河水不断冲刷河心洲的边缘,一点点向内蚕食,他们怎么能在这种担忧中活下去?艮浮想联翩,不敢往水深处再踏出一步,对自己能游出多远,没有把握。

“人撑船,鬼潜水。”

艮一惊,因为说话的是坤,声音那么近,不是在岸上对他说话,而是在他背后。他猛地一转身,但坤并不在那儿。由于转身力道太大,艮的身体被河水荡了出去,脚突然踩空——水底下还有只似乎长满鳞片的手抓住他的脚脖子,要把他往水底拽。是夜叉吗?!艮蹬了一脚。那只手的力气那么大,将他往下拽,他的鼻子都浸没到水里了,还喝了好几口黄汤,眼睛在微黄的水里好像看到赤身裸体的坤,正站在河心洲的渡口上向他挥手。难道坤先自己一步游到河心洲了?

等艮扑腾着爬回榕树底下,坤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艮的衣服在那里。艮不敢再下水,他等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始终没看见那头牛上岸……

同样,坤也至今没有上岸。

1交州,古地名,今两广以至印支半岛一部地区

2粤语,小心

3粤语,撑伞

4粤语,有过节

5粤语,不要脸,发神经,说疯话

6粤语,尚未

节选自|《钟山》年第3期

图片|来自网络

路魆

作者

男,年生,广东肇庆人。著有短篇小说集《角色X》。系首次在《钟山》发表作品。

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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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魆

为狐狸占卜

与小说开头情节相似的是,在爷爷去世的那个下午,我也去了游泳。整个夏天,我都在照顾爷爷,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最多不过两三个小时,短暂离开一会儿,床榻上的爷爷能有什么事呢?但我回来后,床榻已是空荡荡的了。后来得知,姑姑过来家里,发现爷爷去世,于是背着他,回到旧屋,准备葬礼。当我不在场时,爷爷悄然去世,或许是巧合,又或许,他曾经在濒死的边缘呼喊过我,而我却去了游泳?我已无法知晓。那个提供真相的空间永远向我关闭了。《夜叉渡河》是在这样一种质疑与懊悔的情绪下完成的。

那个下午的故事,就像沙漏那根细如鸟颈的沙粒通道,上面是庞大的现实,下面是庞大的虚构世界。一个小小的事件,是沟通上下两者的玻璃通道。时间之沙从现实流向虚构,创造另一个空间,我当初抱着救赎的心态写作此文,现今已无此念头。说到底,人企图利用文字,去救赎现实中已无法弥补的遗憾和错误,实在是异想天开,到头来只是自我安慰。所以,文学作品在超越现实后,又回到作者本身,促使作者打开一个广阔的未来,带着自省,勇敢地走下去——即使永远负着罪——是它其中一个更为重要的作用。书写历史,不是为了改变过去,很大程度也不是为了纯粹地记录,而是在潜意识中望向了未来。

小说主人公李艮,是夜叉的精神化身,在河边犯下错误,招致兄弟和父亲的死亡,继而爷爷的死亡也缠上了他。爷爷用自己的死,向李艮发出质问,使他在罪恶的苦海中挣扎,最终在忏悔中迎接新生。夜叉的形象,正是如此。

我想象,夜叉成佛前的那个残暴、痛苦又无助的过程。从蚕食生灵的妖物,到啖食秽恶、摧伏邪浊的尊者,夜叉在这个转变过程中要承受的是什么呢?绝不是“受佛感化”一词所示的那么轻巧的“一点即化”。因为顽固的本性,是无法在一夜之间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的。首先要做的,是对旧日自我进行否定,不蜕一层皮做不到彻底改变,而且,还要敏锐地、自觉地意识到改变的必要性。在撕扯内心同时,夜叉还要面对同族类的仇视和追杀:我族性本恶,而你选择站到善的队列中,向恶发出宣告,我们从此势不两立。现实中,存在一个个固有群体,它也许是你劣根性所在土壤,而某天,你决定脱离它,最终不得不遭受群体的压迫。因此,夜叉内外交困,但它知道,清醒的灵魂从不会安逸。夜叉决定带着死的意识,渡过飘满业障的河流,努力抵达生的彼岸。夜叉本来能泳善渡,可是那天,它第一次发现渡河变得异常困难——因为生存环境在改变,一切都像逆水行舟。

至于题目中的狐狸,从何而来,则是写作期间一个有趣的插曲。我的一个朋友,平日喜欢钻研佛道占卜之类的玩意。那天,我叫他为我用龟壳爻一卦。出来的是未济卦:“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大意是,小狐狸渡河,经验不足,如果湿了尾巴,没什么好处。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注定的呼应,我正写的小说关于夜叉渡河,而我自己的喻体则是一只渡河的小狐狸。我追问朋友此卦象的含义。他解释说,做事要慎始慎终。他接着又说,既然我当初选择了辞职,开始写作,那么不妨坚持,若中途放弃,又或者,让世俗之水沾湿了尾巴,是没什么好处的。思前想后,我决定把这件事作为素材写进小说里,带出了主人公的命运终局。文字内外,皆为一体。

我后来想,狐狸尾巴毛茸茸的,那么美丽,在岸上,它可以长时间保持干燥。若狐狸非要渡河,便会面临尾巴被水沾湿的风险,一旦沾湿,变得沉重,那么这份美就会成为负担。如何在渡过人世的污浊之河时,保持尾巴干燥呢?——将它高高地翘起,保持人性的善良、真诚与光明吧。

《钟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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