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天崩地裂：为了忘却的南明》。原著：29军
明末清初，兵乱方殷，其中尤以栖霞、莱阳两地兵灾最重。有一次，清兵捕获了好几百人后，全杀死在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惨不忍睹。有的喊人官员于心不忍，捐以棺木，一时间济南城里棺材即告脱销。那些死去的冤魂，大部分被埋葬在济南城南郊外。
某莱阳书生甲，亦有两三个亲戚死于兵乱，x年x月x日，他买了一些金银纸箔，在荒野里烧了，祭奠死于兵乱的亲戚。完事后，在寺庙寄宿。第二天，他进城办事，很晚也没回来。恰逢此时有一个书生乙，前来拜访他，扑了场空，该书生遂大摇大摆睡在了书生甲的床上。书生甲的仆人讶然，询之不答。不久，书生甲回来，时逢夜深，漆黑一片。
书生甲对书生乙的无礼十分不爽，遂连声诘问。谁知书生乙理直气壮地责问：“我来找你们主人，你们翻来覆去的询问，难道我是坏人吗？”，书生乙笑着回答：“我就是主人。”书生乙闻之，急忙从床上爬起，整理冠带，向甲施礼，宾主双方热情寒暄。交谈中，甲深感对方声音很熟悉，遂喊仆人掌灯，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则魂飞魄丧。
这位书生何许人也？原来他不是外人，而是甲的老熟人朱某！可能轮到诸位看官纳闷了，熟人何奇之有，怎么会吓得要死？甲没问题吧？甲当然没问题，原因是朱某早死于兵乱，也就是说，他是鬼，不是人。
朱某很坦然地承认了鬼的身份，并且说自己此番前来纯属看望老朋友云云。当然，友谊交代了，事情也应该干一点，临走时朱某恳求甲为其做媒，把他的外甥女嫁以他。
顺便说一下，甲的外甥女也是死于兵乱后转型的女鬼。人鬼殊途，甲面有难色，最终还是拗不过朱某的死缠硬磨及朋友之情，遂然之。
往北走里许，忽现一村落，约百来号人家。到了一处大宅院，朱生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老妪，她问道：“你们到此有何贵干？”朱生回答：“麻烦您转告小姐，就说她的舅舅到了。”妪旋反，顷之回，邀甲入，并对朱生说道：“两间茅屋子，太小了，麻烦你在门外等会儿。”甲随妪入，只见院子十分荒凉，仅半亩地大小。他的外甥女在门口，含着泪水等他。甲亦不禁落泪。
走进屋内，但见灯火不十分明亮，外甥女貌美白净如生，然而却眼光呆滞，泪水莹莹，依次向舅舅转达对各位亲属的问候。甲满怀伤感：“姑姑们都很好，但你舅妈已经去世了。”外甥女悲痛难抑：“孩儿一向受到舅舅舅妈的抚爱，还没回报，舅妈就先走了，怎不让俺伤心！去年，伯父家的大哥把我爹迁走了，却扔下我不管，让我这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舅舅却认为已亡人不能抛下不管，给我送来钱和衣服，我已经收到了。此恩此德，没齿能忘！”甲客气了一番，然后转达了朱生的意思，外甥女含羞不语。老妪插言道：“以前朱生屡次托亲，我也很中意，但婚姻乃终生大事，小娘子不能轻易托付终生。现在有你这个家长做主，老身也就放心了。”
言谈之间，忽一女闯入，年约十七八岁，着青衣，见甲，惊而欲避。外甥女拉着她的裙脚，说道：“不用这样，这是我舅舅，不是外人。”甲与该女遂相互致礼。外甥女介绍道：“这是栖霞县的公孙九娘。她爹爹以前是富家子。现在她也和我一样是孤魂野鬼，孤单寂寞。常常来找我耍。”
甲偷眼窥视九娘，不禁大震，一颗心从喉咙中跳出来般：“我死了，我死了，天下哪来的这样漂亮的大美女，刘秀这小子吹什么大牛，什么娶妻当娶阴丽华，把老子砍了老子也不信什么阴丽华阳丽华还比九娘漂亮，只要能和九娘共度春宵，老子不做执金吾，老子不要黄金屋，老子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斧劈刀剁，也非做这姑娘的老公不可，虽然她是鬼，也管不得这许多了！”
甲不禁脱口而出：“果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小户人家，怎么可能有如此出凡脱尘的美女呢！”外甥女咯咯笑道：“她不仅是美女，还是才女呢！通晓诗词，我得到过她不少的指点。”言讫，对九娘言道：“你干脆嫁给俺舅舅吧。”九娘晕红双颊，怒道：“这小妮子，净胡说！”，笑着跑了。
应该说，甲生比韦小宝韦爵爷幸运，因为九娘也对上了甲。结果很喜剧，朱生如愿得到甲之外甥女，甲也和公孙九娘终成眷属，虽人鬼相隔，但夫妻千般恩爱，巫山云雨其乐融融，不知今夕何年。一天，两人恩爱毕，甲问道：“这里叫什么名字？”九娘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这里叫莱霞里，因为这里莱阳栖霞两地的冤魂最多，故名。我也是冤魂之一。当初官军抓住我们，百般折磨，母亲因之而死，我也就自杀了，在这里做了十多年的孤魂野鬼，幸遇君来，才尝到夫妻恩爱的甘甜。但是一旦打开那缕金镶玉的箱子，让我伤心刺目的是，里面珍藏着的，还有当年那被血腥弄脏的旧罗裙。”甲听之，叹息不已。九娘说道：“我的灵魂漂泊无依，如果你念及夫妻情分，把我的尸骨埋在我母亲坟旁，我也就知足了。”甲慨然诺之。
九娘接着说道：“人鬼殊途，你也不便在此久留，千万记住我的话！”然后以丝罗袜赠之，泣别。
甲怅然，望着九娘的倩影，久久不愿离去，仿佛心也随之飞去，遂去敲朱生的门。朱生赤足迎之，其外甥女亦蓬松着头发相迎。甲心里难受，过了很久，才把九娘的话说给他们听。外甥女言道：“这个自然，舅妈不说，孩儿也在考虑这件事，人鬼毕竟阴阳相隔，你的确不便久留。”
三人无言，流泪而别。
回到住所，甲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亦难以入睡，想去找九娘的墓，谁知来时竟忘了标志！玩大了，熬到夜晚，甲迫不及待前往莱霞里。果然，数不清的坟茔，谁知哪个是九娘的！甲不得不怅然而归。拿出九娘赠送的罗袜，谁知风一吹，一寸一寸的断了，腐朽如同灰烬！
半年后，甲对九娘的思念仍不稍减，于是再一次前往济南，希望苍天保佑能够见到爱妻。目的地到了，荆棘野草、坟堆、鬼火、狐狸哀鸣之声，互相交织。甲虽惧，但仍坚持悼念亡妻后才走。 苍天不负有心人，归途中，九娘出现了，甲欣喜若狂，朝之奔去。孰料九娘对他置之不理，挨近后，更是一片冰冷之情，脸上写满怒色。甲连唤：“九娘！九娘！”，九娘却突然消失了。
这个故事，相信许多同学并不陌生，这就是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中的公孙九娘的故事。
许多学者认为，《聊斋志异》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它的艺术成就很高。它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严谨巧妙，文笔简练，描写细腻，堪称中国古典短篇小说之巅峰。多数作品通过谈狐说鬼的手法，对当时社会的腐败、黑暗进行了有力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会矛盾，表达了人民的愿望，但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封建伦理观念和因果报应的宿命论思想。学史上，它是一部著名短篇小说集。全书共篇，内容十分广泛，多谈狐仙、鬼妖、人兽，以此来概括当时的社会关系，反映了17世纪的中国的社会面貌。
这些大抵都没错，但显然这些学者忽略了一个主题：《聊斋志异》也是一部伟大的反抗异族侵略为侵略者立此存照的深具民族气节的作品。
不知喜欢《聊斋志异》的同学们是否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聊斋志异》中多数的人鬼恋，均以“千里共婵娟”的完满结局收场，让不少穷酸书生在虚拟世界中过足了帅哥美女合二为一之瘾。但《公孙九娘》却是个例外，才子佳人双双对上眼，没封建保守的父母阻挠，也没强恶势力横刀，却是生不在一起，死不能同穴，凄凄惨惨戚戚，何故？
表面看起来，是书生甲未找到九娘坟墓，九娘怒而弃之。其实不然，我们从开头就可以找到答案。蒲松龄先生曾经写道：“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从这句话分析，似乎于七是屠杀山东人民的罪魁，但《公孙九娘》开宗明义，明确指出屠杀镇压山东人民的凶手就是所谓的“官军（清军）”，尤其是“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一句，堪称画龙点睛之笔，一“满”一“撑”，清军的残暴如狼及人民的凄苦悲切，即跃然纸上。这就为作品奠定了悲剧的基调。遭受清军残暴屠杀的人民的痛苦和血泪，岂是化为鬼魂所能轻易抹平的！这和辛稼轩的“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有异曲同工之妙——纵使清澈的江水，又岂能洗涤荡尽遭受金兵屠杀蹂躏的南宋人民的血泪！
还有，为什么一部神神鬼鬼的小说，要实写清军的暴行？并且放在开头？这个问题，相信大家只要读一读金圣叹先生的评水浒开头，就可以明白了：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
可以说，《公孙九娘》如此的布局及构思，是蒲松龄先生的匠心独具。
写到这里，笔者不由得深深佩服蒲松龄先生，在那个“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都要诛灭九族的时代，若非大智大勇、深具民族气节及正义感者，怎能如实记录满清侵略军的暴行，并且幸运躲过屠刀，为侵略者留下屠城血证？
这里不得不说点题外话，无论是老版的电视剧《公孙九娘》（86版）还是最近翻拍的偶像剧《聊斋3》之《公孙九娘》，在避过清军暴行这一点上均令人惊奇地达成了一致，严重违背了蒲松龄先生写作该书的初衷，偶然乎？必然乎？俺没文化，不知道。为侵略者立此存照的并非仅仅《聊斋志异》，不少志士仁人，同样冒着生命危险，在不少史料中如实记录下清军惨无人道的暴行。随便再举一例，比如伪清年间著名学者袁枚《子不语》之《人面豆》中言：“山东于七之乱，人死者多。平定后，田中黄豆生形如人面，老少男妇，而耳目口鼻俱全，自颈以下皆有血影，土人呼为人面豆。”。要知道，袁先生钱虽多，却没有吃饱了撑的，他炒作这种怪异之事不是为了吸引大众眼球（袁名人也用不着吸引眼球），而是对满清残暴狂虐的默默控诉，隐藏的是对异族压迫的宁死不屈的抗争。从诸如此类的资料中，我们可以具体了解到清军在镇压于七起义之前、之中、之后，对山东人民，对于七义军及其家属，是如何疯狂的屠杀和奴役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读读相关史料，更多地从略。
那么，我们的英雄于七，起义失败后到哪里去了呢？有没有牺牲或遇害？相信不少同学都很关心这个事情，下面我们就开始谈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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