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读过一个用白话文改写过的《聊斋志异》的选本,是少儿读物的一种,文字浅显明了,但觉得故事颇是生险怪异。时移物转,很多内容都已忘记,唯有《葛巾》《香玉》两篇历历在目,不能或忘。日前重读,亦绝少出入。
彼时的思想受理性、逻辑等等的束缚太多,想象力有限得很,与蒲松龄相比自是云泥之别,所以明明知道有很多东西信了即可,美即是美,不必深究而损其颜色,却仍然不免存有诸多疑虑。对《聊斋》中所描写的那些所谓绝色的狐鬼精怪,就觉得大概也不过尔尔,少见多怪而已。盖因鬼乃人死后孤魂,人间尚无此等倾国倾城之女,莫非死后可得?那又何苦非要复生做人呢?可见人必强于鬼处多矣。而狐妖蜂怪之美更不足信,此种异类要潜修多年方可化为人形,可见其兰心蕙性未必如人,又哪来如许多的不类人世的美女呢。
当然,有一种说法是“狐五十年化为女,百年(或说千年)而为美女”,《毛狐》一篇中隐隐也有这样的暗示,但此篇只觉谐谑之意甚浓,不堪为意。况狐修五十年为美女,那人间女子自垂髫至花甲,不是更应该美若天人,为何却只是垂垂老矣呢。或曰人重智慧,愈老而历练愈广,识见愈强。那为何人又多爱美女?狐鬼又何来更慧于人呢?前者浅薄,还不失为人之常情。后者则颇不能令人信服。莫非天地钟情只在狐鬼耶?余向不以狐鬼为怪,却亦不信其能。
除了《翩翩》《霍女》中的真仙女——我相信霍女真仙人,不信蒲氏说法,神仙哪里还来那么多规矩,率其性而为又有何不可,少见多怪罢了——之外,就唯有《葛巾》《香玉》等篇之中的花仙令人心生爱慕了,谓其真国色,亦且真自我,莫能与之争。
《聊斋》之中描写美丽女子,除性格言行之外,写其外貌容色,服饰打扮,常寥寥数字概括之。写葛巾,也只“宫装艳绝”四字,并不见特殊。但是,常大用一日于深树内再遇葛巾时,“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一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这便是不同了。蒲松龄写花姑子,亦写其气息肌肤、无处不香,因其香獐精也,但相较之葛巾的所到之处,所持之物无所不染其香,馥郁芬芳,如凝空气中,则相差何止数筹。想来,除香獐麝鼠之外,狐鬼之类,恐难有此异,虽未见得有腥臊腐朽之气,但如花香者乃自然之中最清雅宜人之气息,也最难得。而仅以指尖微触,便能令人遍体酥软的,非仙子而谁?而风花雪月之外,何物又可作美的化身?即便是描写起来,狐妖鬼精等纵使化为绝世之姿,仍难免让人想起其原型,因真能看空为色者,自然也应视色皆空,不受其所惑了。与其接触,也就不免略失美感。唯有花,尤其是国色天香,世罕其匹的牡丹花,姚黄魏紫,能近其身即是美事一桩。有美不胜收之感,自然令人身心畅达。再想来,一般狐獐之类,为形体化人,终难脱其本性,如婴宁之憨笑、绿衣女之微声,虽是可爱过人,难免带些怪异。然葛巾、玉版、香玉、绛雪之类,本身就定是花中翘楚,其形体未改而精魂化人,是花之精华,便更添了几分轻灵精致之感,不囿于物的精神之美更能达到美的极至的境界。
而葛巾等人的思想精神也是最自然洒脱的。首先,她们绝不存势利之心。不像阿霞一般,“以祖德厚,名列桂籍”而“委身相丛”于景,后又因其禄秩被削,而归“官至吏部郎”的郑氏;也不像青梅一样视张生贤而必贵,故此思谋之。而如葛巾,只因为常大用癖好牡丹、心实爱之死且不惧,而与其相好。至于后来谓大用之弟大器“有慧根,前程尤胜”等语,恐怕也是作者为了推动情节发展,或不忍姊妹相离而寻找的借口。因通篇并不见其实现,略可断臆造而已。而香玉之于黄生,更无一语可使人做此联想。同时,她们也不像其他狐鬼一般,不论对方智力品质好坏,是否诚实可靠的翩翩佳公子,只看人还算顺眼便俯身相就,而是稳重大方,沉着应对。葛巾就曾指灵药为鸩毒而试探常大用的真心。其次,葛巾所求无非一真心相爱而已,而信任是爱的基本条件之一,后既见疑于常,是感情变质的先兆,因此与玉版两人“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随即“二女俱渺矣”,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连所生之子亦不留其于世,是对这段感情的彻底决绝,是十足的个性,决断果敢,不优柔缠绵,是对自己的尊重与彻悟之后的选择。比起莲香等面对寡情负义的男子仍徘徊不去或去而复返的姿态,更加令人激赏。做人便要干脆,做女子更应如此,何况那痴痴缠缠的对象不过俗物而已,何苦放不下以自伤。这样才是真女子真豪杰。至于香玉与黄生之间的几度反复,都是因为外力所致,并非感情的变动,所以一波三折,反而更见其情之笃。绛雪与黄生之间的友情十分坚定,并没有发生其他很多作品中那种想当然的变化,也颇令人欣慰。至于后来“代人作妇,退而为友”那一段,前后不符,差之太远。不论他人作何想,我只当作是蒲翁痴人妄语,私心所望而以为实罢了,不可当真。绛雪与香玉之间的姐妹情谊,比起《小谢》中小谢与秋容之间为了一男子陶望三而酸味翻腾的情感,自然是成熟、可敬的多。像秋容、小谢,好好的两位漂亮姑娘,莫名其妙也不挑个好赖的都看上了个举止轻浮傻大胆的陶望三,还可算他后来有些收敛而不论。单就说二人开始的时候还耍个小心眼争宠,颇有些可爱可观,也生活化些,后来经过一些磨难,竟然连这一点点个性都不见了,平淡乏味得要命。比起葛巾、玉板的决绝自重,是自己将自己看得轻微不足道了(但这也很暗怪此二人,大抵是作者非要设计如此,满足自己一己私念)。但即便如此,小谢二人比起青梅、胡三姐等引荐自己的好友姐妹共事一人的做法也是胜了一筹,可以想见后者之于葛巾等何止天地差别。这种对比,反而更体现了葛巾等尊重自我和尊重感情的态度。而这才是珍视自己的女性所应当采取的态度,是一种更积极态度。而对比常大用与黄生的所作所为,前者之不达与后者之坚贞,高下立判,无须赘言。
其实聊斋是善于安排书中的女性形象听命于“三从四德”的。就连神仙般的霍女都为了给黄生留个后代而主动提出给他再找个女人,甚至不惜使诈。当然她是为自己的离开做出安排,还可以理解。但像嫦娥对颠当等其他女子的存在听之任之,甚至自己偶尔也参与到他们的胡闹之中。自己的丈夫任性胡为闹出人命,她反而用法术帮其脱罪,护短之心甚重,就有失神仙身份。而像画皮中太原王生的妻子,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是怀疑其为大家媵妾而怕惹上麻烦,就显得太可怜了。对比上述,《连城》中的描写更加奇怪,乔生和连城本来恩恩爱爱,情真意坚的,却忽然多出了个像从路上捡回家的宾娘。连城等人对此表现得还挺高兴。这情节多余不说,还莫名其妙没有任何道理。可是,聊斋中与这些女子不同的一类,就是牡丹花仙葛巾等人的鲜明的自我个性。花仙清高自怜、干脆果断,岂是一般俗物可以相比,所以连想象胆大、天马行空的作者都不敢胡写妄为,玷污了这种纯洁高贵的心性。也由此可见,其在作者、读者心中地位的超然高绝,已然超越了人们对天届神仙的想象,更何况一般人间孽障。
另外,写花仙的还有《荷花三娘子》一篇,写荷花仙子,感觉形象上并不十分生动,甚至不如同篇的狐女大胆放肆的作风和改邪归正的行为令人印象深刻,但其刚出场时伪作狐妖以吓书生的做法令人莞尔,其不肯轻易相从地做法很好得表现出了与其出身相类的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清洁自好的态度。
常想,若能一见曹国夫人,不知又是一种怎样的震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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