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聊斋》的童话性质,有的专家曾经指出:“《聊斋》是一部富有童话色彩的小说集。
其中描写的生物世界非常广泛,与人类有关的外部世界差不多都涉及到了。在动物方面,有人类的近邻如乌鸦、鹦鹉、蜜蜂、大雁、鸽子、蟋蟀、老鼠等等;有人类的助手如犬、马、驴、骡、猫等等;有的是人们豢养的家畜家禽,如猪、鸡、鹅、鸭等等;有的是田间的益虫,如青蛙、蜘蛛;有的是人类的敌人,如虎、狼、蛇、蝎、牛癀之类……在植物世界中,蒲松龄描写的种类也相当繁多,有柳树、橘树、菊花、牡丹、荷花等。之外,书画、石玩,也能变化成精,通晓人意。总之,蒲松龄擅长把生活中常见的事物,通过巧妙的运思,编织成形象生动的童话故事,使作品充盈着诗情画意,形成蒲松龄特有的艺术风格。”①
在《聊斋》的所有童话故事中,狐女无疑是最具魅力的艺术形象,“她们各以自己独有的癖好、言行、信仰、风姿,编织出别具情趣和韵味的生活史,令人为之感叹嘘烯、陶醉不已”②,以致有人把她们视为“中国古典文学画廊中最为光彩夺目的肖像画幅”③。
一、“出于幻域,顿入人间”
在儿童文学中,童话是一种带有浓厚幻想色彩的虚构故事。“幻想是童话的基本特征,也是童话用以反映生活的特殊艺术手段。”④《聊斋》中的狐女故事就是蒲松龄用幻想手段反映社会、人生的美丽童话。在书中,作者多次借“异史氏曰”表露了他对狐仙情有独衷的原因:“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图圈,以再生于当世耶?”⑤“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⑥正是出于这种对社会、人生的理想,蒲松龄才不厌其烦地把无数狐女驱遣到自己的笔端,抒写出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
浏览有关狐女故事的作品,我们发现其中很多是人们较感兴趣的爱情、婚姻题材。爱情、婚姻从古至今一直被视为人生大事,好事。常言道:好事多磨。《聊斋》则为此摆列了许多具体的困境:
越人王太常,“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化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者。王忧之”(《小翠》)。
“广东有绪绅傅氏,年六十余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十七岁,阴才如蚕。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自分宗绪已绝,昼夜忧但,而无如何。”(《巧娘》)
“范十一娘,鹿城祭酒之女。少艳美,骚雅尤绝。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所可。”(《封三娘》)
“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宁。父与红桥下林抠有素。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渝茗共话。有女在旁,殊色也。翁极赞之。岖顾宗曰:‘大郎温婉如处子,福相也。若不鄙弃,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离席,使拜抠曰:‘一言千金矣!’……是时宗年十四,睨女窃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归若忘。心灼热,以白母。翁闻而笑曰:‘曩与贫婆子戏耳。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此何可易言!”’(《嫦娥》)
“洪大业,都中人,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后洪纳蟀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璧之。朱不平,辄以此反目。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嬖宝带,疏朱。”(《恒娘)))
从这些例子不难看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那么,谁能解决这些人间难题呢?蒲松龄把任务交给了“出于幻域”的狐女。狐女栖身的幻域或是“惟见高塚岿然,巨穴无底”(《娇娜》),或是“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婴宁》),或是“人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毡”的荒废禅院(《辛十四娘》),总之都是人迹罕到的荒凉处所,令胆小者“竖毛寒心,脚踢四顾”。不过,那些来自幻域的狐女并非青面撩牙,凶神恶煞,她们“多具人情,通世故,使人觉得可亲,并不觉得很可怕”⑦。更为可贵的是,她们总是急人之急,成人之美。
在王太常为家有痴儿,无人愿与他攀亲而优虑的时候,“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而且公子的痴颠也奇迹般地被狐女治好了。有生理缺陷的傅廉遇到华姑后,被施以黑丸,结果“身已伟男”,使翁姐“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宗子美无法措办财物,只好打消娶亲之念。正巧狐女颠当搬来作邻居,“久之渐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语无间。一夕,逾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最后她成了宗生的妻子。朱氏被喜新厌旧的丈夫所冷落,狐仙恒娘收她为徒,传授“易妻为妾之法”。数月后,“洪大悦,形神惧惑,唯恐见拒……视宝带益丑,不终席,遣去之”。
由于狐仙的帮助,人间可能发生的悲剧也因此减少了若干。当然,狐仙不仅能够解决爱情、婚姻问题,而且,封建时代人们在交游、诉讼、仕宦、继承等方面遇到麻烦时,她们也常常助一臂之力。
《辛十四娘》写冯生轻脱纵酒,结交匪人,好“轻薄之词”。狐女屡次向他劝说:“公子豺狼,不可押也。”但他置若阁闻,终致落人陷阱,“诬生逼奸杀婶……既而秋决有日”。狐女奔走营救,最后因为巧妙地向皇上讲明冤情,冯生才侥幸生还。
同样是遭官司,张鸿渐酿祸是愤怒于卢龙令赵某贪暴,杖毙无辜,就执笔写呈文向上级部门告发。而“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追捉刀人,张惧亡去”。后来投案自首,“赵以钦件中人,姑薄惩之。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幸好遇到狐女,“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飞”。使张生脱网,避免了像诸生那样瘐死、远徙的结果(《张鸿渐》)。
与此相类似,侧重写狐女“危难时刻显身手”的作品还有《小翠》、《小梅》。小翠“甚慧,能窥翁姑喜怒”,她敏锐地洞察到公公的隐忧:同巷王给谏忌公握河南道篆,图谋陷害。于是就与傻公子扮戏逗乐,故意让王给谏抓住假把柄,上疏揭发政敌不轨,结果反被充军云南,“王由是奇女”。小梅理家有方,她使王慕贞丧妻后“田地连吁,仓糜万石”,于是从容离去。不料后来王慕贞一死,族人割裂田产,瓜分第宅,欺凌孤寡,“惨动邻里。方危难间,俄闻门外有肩舆人,共视之,则女引小郎自车中出”。在小梅的主持下,无赖受惩,物归原主。一切安妥后,狐女飘然而去。
总之,这些出于幻域而且大多数飘然而去的狐女,给人间留下了不少美丽、动人的故事。
在狐女故事中,蒲松龄寄寓了对社会、人生(爱情、婚姻、交游、仕宦等)的美好理想。这些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也因此成为真、善、美的化身,令人感佩不已,让人甚至产生晤对狐女的念头。《聊斋》中有一篇很奇特的作品《狐梦》,写蒲松龄的朋友毕怡庵与狐女的艳遇,其中开头就说:“毕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后来果然遇到一个“态度娴婉,旷世无匹”的狐女,两情相爱。临到缘分已满相别时,狐女问毕道:“君视我孰如青凤?”毕道:“殆过之。”狐女却说:“我自惭弗如。”⑧这篇作品当然属于游戏之作,但从中不难看到狐女故事对人们产生的巨大魅力。
二、“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
狐女故事美则美矣,但毕竟不是最受小读者欢迎的传统童话。像安徒生、格林这些著名作家,就根据儿童的心理特征,编写了许多能被孩子们的思维方式所接受的优美童话,如《丑小鸭》、《白雪公主》等。而狐女故事则属于成年人看的童话,它的笔触显得非常凝重,蒲松龄不仅抒写了自己的美好愿望,而且还表达了对现实的强烈不满。作者大半生潦倒不遇的处境使他不能不痛感于现实的冷酷、黑暗。他在《与韩刺史樾依书》中说:“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基于对现实的清醒认识,蒲松龄在描摹无数美丽精灵的时候,处处不忘对世态暗寓讽刺。关于这一意旨,他在《得家书感赋即呈孔集、树百两道翁》诗中写道:“新闻总人鬼狐史,斗酒难消磊块愁。”在另一首诗《同毕怡庵绰然堂谈狐》中更是明言:“人生大半不称意,放言岂必皆游戏。”这无异于宣布,他在那些被人们视为“孔子不语”、“姑妄言之”的狐女故事里,写出了不如人意的世相。表面上写的是狐女世界,实际上何尝不是人类世界。
《凤仙》写狐女凤仙嫁给刘赤水后,三婿同赴狐翁寿辰。丁婿系富川巨商之子,刘婿“以游荡自废,家不中资”,狐翁因此厚薄有别,使心高气傲的凤仙忍不住唱《破窑记》以泄不满。在狐女的鞭策下,刘赤水日夜攻读,一举而捷。大贵之后,狐翁率“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礼而至,舆马缤纷,填溢街巷”。作者忍不住慨叹道:“磋呼!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这篇狐女故事简直可以和“范进中举”对照而读。
除讽刺胡屠户之类的市侩嘴脸外,狐女故事还针贬了社会上阴险自私、言而无信、唯利是图的陋习。《巧娘》写狐妇在巧娘面前,让傅生与三娘以兄妹相呼;在傅生面前,却告诉他:“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她对巧娘提防甚严,傅生迎娶巧娘回家时,竟然谎称她已死去,阴险自私到了极点。《长亭》中的狐史,因家中闹鬼,“子妇脾女俱被淫惑”,就答应石太璞的请求,驱走恶鬼即以长亭相许。一旦目的达到,马上背盟弃约,“欲以白刃相仇”。若非长亭告知,石生定遭不测。与狐史同样狠毒的还有《鸦头》中的狐母,她开设妓院,以二狐女为摇钱树。鸦头厌倦风尘,不愿接客,则“致母鞭楚”。狐女相中王文,向狐母言说如其所愿时,温“即甚欢喜”。当鸦头与人私奔到汉口过正常生活时,温则“怒容可掬”,她把鸦头抓回去,逼她重操旧业。鸦头矢志不二,于是被囚禁在幽室,“暗无天日,鞭疮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对狐母的行径,作者深恶痛绝,“至狐而鸭,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不足怪者,世间老鸭每多如此伎俩也。
《聊斋》中的狐女,许多都来去自由,能够掌握爱情、婚姻的主动权,如《红玉》、《青梅》、《莲香》、《狐谐》、《狐妾》等篇。但也有像《辛十四娘》、《青凤》之类的作品,把狐女写成人间普通女子,通过她们的遭遇,表现出封建等级制度、家长制度的不合理。《辛十四娘》中,狐女之所以“视尘俗益厌苦”,直接原因是她与冯生的一段婚姻,而这又是别人强加给她的。冯生最初大胆求婚,遭到辛家拒绝。踉跄还家时碰到已作鬼的祖母弟妇,其夫“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这位郡君好管闲事,闻知冯生的遭遇后,立刻派人将辛十四娘召来,声言为其甥作伐。狐女回去告诉父母后,不久她就被送到了冯家。在这里,郡君的行为,是人间权贵仗势凌人、越姐代厄的写照,它和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逼婚情节有相似之处。
《青凤》写耿去病对狐女一片钟情,而处在恋爱阶段的少女也是心有所动,但她处处受制于以儒者面目出现的狐叔。其叔以严格的闺训约束她,不准她越雷池一步。当耿生叙述涂山女佐禹之功时,叔父让青凤出来听,因为这关乎“祖德”;但当耿生因狐女狂态可掬时,于是就有了化厉鬼以恐吓的一幕,为的是防患于未然;当他看见青凤在他外出的时候与耿生在一起,更是怒不可遏,“诃垢万端”,因为他认为“贱脾辱我门户”。在这种客观处境下,狐女对耿生虽然心有所动,但还是“不敢奉命”。一个受封建礼教禁锢而心理异常矛盾的少女形象活现纸上。
通过以上作品可以发现,写狐即是写人,狐女世界映射出冷暖世态。因此能够说,美丽的狐女故事也是现实意蕴非常浓厚的故事,它是成年人的童话,小读者是理解不了的。当然,狐女故事的现实意蕴与幻想色彩并不是矛盾的,它们是有机的统一体,其纽带是整个故事的童话性质,即理想化原则。如上面谈到的《青凤》,按现实逻辑应该是生、女结合无望的悲剧,而作者巧妙地安排了一个无心救美人的细节,于是耿生、青凤终究如愿已偿,整个作品变成了令读者“心辄向往”的美丽故事。
最后简单谈谈狐女故事与《聊斋》主题的关系。《聊斋》将近五百篇,它的主题是什么呢?作者在《自序》里提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⑨于是论者都认为《聊斋》是一部“孤愤之书”,寄寓了作者对现实的强烈批判精神。这实际上只抓住了主题的一个侧面。鲁迅说:“(《聊斋》)不外记神仙鬼狐精灵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⑩这段话指出作者用传奇法描写的精灵故事带有一定的超现实性,使读者耳目为之一新。这间接谈到了《聊斋》主题的另一个侧面,即《聊斋》还是一部理想之书,作者通过大量传奇故事抒写了对社会、人生的美好理想,让人们对生活充满希望。缺少其中一个侧面,主题就不是完整的。而狐女故事正好明明白白地反映了这一主题。
引文出处:
①李灵年著:《蒲松龄与聊斋志异》,-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年
②盛瑞裕著:《花妖孤魅话脚斋x,40页,武汉,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年
③成柏泉编:《古代文言短篇小说选注》,二集,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年
④浦漫汀等编:《儿童文学概论》,62页,成都,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年
⑤蒲松龄:《聊斋志异》,24卷抄本,页,济南,齐鲁书社,年
⑥蒲松龄:《种斋志异》,24卷抄本,页,济南,齐鲁书社,年
⑦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年
⑧成柏泉编:《古代文言短篇小说选注》,二集,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年
⑨蒲松龄:《聊斋志异》,24卷抄本,6页,济南,齐鲁书社,
⑩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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