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封建时代因男女“七岁不同席”,青年男女间极少有相见的机会。然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古来如此。相国小姐崔莺莺名花藏深闺,却因为佛殿相逢,邂逅了年前的冤家。一见钟情常用的模式,留仙(蒲松龄)也轻车熟路常常为之:
《画壁》中的朱孝廉一见画上的仙女,便恍然凝想。耿去病一见青凤便狂热地追求。“少轻脱”的冯生一见辛十四娘,便立即求婚。有放生之德的安生夜入山谷,见美丽的少女花姑子,马上表示爱慕,强行接吻。常大用遇见“宫妆艳绝”的葛巾后害了相思病。孙子楚路遇阿宝,立时掉了魂儿。风流倜傥的青年男子遇见美似天仙的少女,马上不顾礼仪、不顾父母之命去狂热追求。年方及笄、姿容妙绝的少女也对倜傥潇洒的男儿毛遂自荐。《莲香》中的桑生独居,先有一位“倾国之姝”莲香夜来叩斋,自言“西家妓女”,息烛登床,绸缪备至。又有一风流秀曼的李女毛遂自荐。
在这类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中,形体美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莲香》中的李女魂附燕儿复活后,揽镜自照,大哭道:“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
聊斋中男女爱情的重要类型之一,是两性因外貌吸引一见钟情,而后“颠倒衣裳”。不一定要婚姻的形式,也不一定白首厮守。
《荷花三娘子》中宗生与两位女性的关系就含有这种通脱的观念。《荷花三娘子》中写宗湘若秋日巡视田垄,见有男女野合,男子忽然结带草草而去,宗见女子容貌娟好,欲近绸缪,又鄙恶桑间之乐,但女子的容貌深深吸引住了他:“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乐乎?’女笑不语。宗近身启衣,肤腻如脂。于是挼莎上下几遍。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诘其姓氏,曰:‘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宗湘若同狐女的关系,只能说是两性吸引,是“春风一度”的杯水主义,丝毫不言及婚娶。
宗生同荷花三娘子的关系,也是出于宗生对荷花三娘子美貌的欣赏,两人不仅肌肤相亲,还生了儿子。即使如此,也不能永久地把两个人捆在婚姻绳索上。荷花三娘子在同宗生共同生活八年后,声言“夙业偿满,请告别也”。宗生挽留她,她说:“聚必有散,固是常也”,飘然而去。荷花三娘子同宗生的结合不依父母之命,同宗生的分离,也是她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完全违背了古代女子“嫁夫从夫”的观念。
二
一见钟情产生的两性感情向深度发展,单纯的性爱向高尚的意识交融发展,是情爱的快乐更多地向精神生活转化。
《吕无病》中的女主角吕无病并不能使男性见色起意,她面黑多麻,衣服素朴。男主角孙麒独宿荒斋中,吕无病登门,也不曾像莲香对桑生毛遂自荐,只向孙麒要求做文婢,孙麒对这位又黑又丑的女人连纳为婢女都没兴趣,便用“纳婢亦需吉日”来敷衍她,还让吕无病查通书,以试验她是否识字,吕无病当即翻检得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按《荆湖近事》李戴仁性迂腐,与妻子同住也需查通书,其妻有一夜盛装往见,李急取百忌历于灯下观看,大惊曰:“今夜河魁在房,不宜行事。”吕无病的话是对孙公子脉脉含情,又不是轻佻的挑逗,而是其文化气质的充分显露。孙麒收吕无病为文婢,吕以俛首承睫、殷勤臻至,赢得孙的好感,最后终于靠清如莲蕊的气息吸引孙与同衾。
孙麒对吕无病的爱,已超越了外貌美的层次,成为对文人气质、温柔和性格的追求。
《小谢》中两个女鬼同陶生是经历了生活中的大灾大难后才变化为爱情关系的。陶望三假姜部郎第读书,夜有两个天真美丽的女鬼来同他捣乱,一会儿以手捋髭,批颊颐,作小响,一会以纸条穿其耳,陶生明知鬼祟人而促寿,对两个女鬼敬而远之,先是开玩笑地声明:“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后又用大道理劝导两个女鬼:“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居者,行可耳;乐居者,安可耳。如果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
这番话仍然表明陶生不乐意同女鬼建立爱情关系。两个女鬼初次与陶生交往时,还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她们无奇不有地憨跳,无所不至地娇嘻,也都不曾想同陶生成爱侣,她们在回答陶生问所由来时这样回答:“痴郎!尚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两个可爱的小姑娘拜陶生为师学书学字,师事陶生,坐为抓背,卧为抓股,陶生满堂咿唔,设鬼帐也。此时,二女同陶生在纯洁的师生真情中,渐渐产生了新的情愫;小谢嘱陶生不要教秋容,秋容嘱陶生不教小谢,这是排他型性爱的萌动。后陶生陷入冤狱,二女为他奔走,小谢夜驰百里,被老棘刺脚心,痛彻骨髓,血殷凌波。秋容为黑判官抢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被幽闭,陶生愤而声言,要将城隍像践踏为泥,判官不得不放回秋容。
一男二女在同黑暗势力搏斗中感情弥深,爱情终于如火山般爆发,陶生毅然要求与女鬼同寝:“今日愿为卿死。”二女却执不可:“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陶生因爱女鬼而愿为之死,女鬼因爱陶生而拒绝情爱,这是知己相逢的爱,是高于“色授”之上的“魂与”,《小谢》中陶生同二女的爱情一直没有多少“色”的成分。蒲留仙始终极力写爱给人带来的个性陶冶,二女因为爱,由痴顽、憨跳变得温文尔雅,陶生因为爱,由刚直变得妩媚。
《瑞云》中尤能说明情趣相投对外貌吸引的胜利。瑞云是杭州才艺无双的名妓,鸨母以十五金为其见客之价,富商贵胄纷纷登门,瑞云均以一茶、一弈、一画敷衍,待一见才子贺生,便主动提出要图一宵之聚,贺生贫穷,唯有真情可献知己,一宵之聚的用费却无处措置。瑞云择客日久,遇一异人在她额头用手指按了一下,随即变得连颧彻准尽黑,丑状若鬼,见者皆笑,从此门前冷落,车马绝迹,被鸨母贬为粗使丫头。此时,贺生毅然前来,愿赎作妇,变卖田产将瑞云买回家中,瑞云以为自己不配居正位,愿居妾媵,贺生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
贺生对瑞云不以色衰而爱弛,充分尊重瑞云人格,显出了“真情种”的精神。帮瑞云恢复容颜的异人和贺生说:“唯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为念也。”
三
由惊艳羡美到不以妍媸为念,是从两性吸引到灵魂相通的结果。《辛十四娘》中写人狐恋爱的故事:广平冯生路遇一容色娟好的少女,着红帔,带小奚奴,蹑露晓行。冯生即追入少女家中求婚,遭拒绝,后靠姨母鬼郡主的帮助,娶得红衣少女辛十四娘。此篇开始极写十四娘之美:她“振袖倾鬟,亭亭拈带”,娇美无比,她“刻莲瓣为高屐,实以香屑,蒙纱而步”,作意弄巧,窈窕可人。她见男性羞涩不安,庄重自爱。辛十四娘归冯生后,极力劝诫冯生远小人,戒轻薄,冯生不听良言,与豺狼之人楚公子往来且以此贾祸,辛十四娘訾之曰:“乡之儇子”,戒冯生闭户绝交游,勿浪饮。冯生终于为楚公子诬陷入狱,以误杀罪待决。辛十四娘施展神术,派狐女向皇帝申冤,冯生出狱。
冯生同辛十四娘婚后的感情同婚前渐渐发生了变化,即由冯生的爱色转而为受辛十四娘美好品质的感化,冯生此时所爱的辛十四娘,不仅是她的美丽、更重要的是她的勤俭洒脱、见识高、志行洁。
冯生入狱后,辛十四娘托媒购良家少女禄儿,本意为视尘俗厌苦,决意救冯生出狱后离去,以容华颇丽的禄儿为冯生伴侣。冯生出狱后,辛十四娘对冯生曰:“我已为君畜良偶,可从此别。”夜遣禄儿侍冯生,冯生不纳,朝视辛十四娘,容光顿减,月余,迅速衰老,黯黑如村妪,辛十四娘再次告别,且曰:“君自有佳侣,何用此鸠盘为?”冯生仍然不从,十四娘从此暴病绝饮食,冯生侍如父母……
轻脱纵洒、好色猎艳的冯生,经过与辛十四娘的爱情生活,终于把对美色的迷恋转移到对美德的忠诚上,留仙篇首极力渲染辛十四娘之美,篇末尽力写辛十四娘之丑,美丑相形,考验冯生真情,美丑相较,协助冯生感情升华。冯生忠诚于黯黑衰老如村妪的辛十四娘,不接纳年方及笄、容貌出众的禄儿,这一选择,标志着爱情生活中灵魂的美胜过了容貌的美。
中国古代戏曲小说的爱情描写常终结于生旦当场团圆,洞房花烛夜。《金瓶梅》极力写西门庆同妻妾之间的日常生活,写饮宴游怡、调情淫乐,细如发丝,而笔墨污秽。聊斋独出机杼,把笔触转向恋人雅洁化日常生活描写,他绘制出一幅明丽隽永的闺房嬉戏图画,使人们看到恋人炽热恋情向温柔友情转化带来的和谐轻松,看到文明的举止和书卷气给闺房带来的温馨超逸。
《嫦娥》中宗子美娶仙女嫦娥为妻,以狐女颠当为妾。宗子美以未见古代美人为憾,嫦娥执古美人卷细细观察后,“对镜梳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宗子美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闱矣!”颠当又能凝妆做嫦娥,并扮龙女侍观音,“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
《小翠》中闺房嬉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小翠母避雷霆灾时获王侍御庇护,小翠到王家嫁痴儿为妇报恩。小翠不嫌痴儿元丰,日日同元丰谑笑,刺布为球,蹋蹴为笑,小翠着小皮靴踢球,公子奔而拾之。又阖庭户,装公子做楚霸王,自己着艳服,束细腰,扮虞姬,婆娑做帐下舞,扮公子做沙漠人,自己髻插雉尾,演昭君出塞,手拨琵琶,丁丁冬冬,喧笑满屋。
这种颠妇痴儿日事戏笑的夫妇生活,是狐女小翠特有的,这种生活没有“温香软玉抱满怀”的香艳,却活画出小翠对元丰的满腔温情。
《聊斋志异》独有的闺房嬉戏,风趣横生,又飘然若仙,把热烈的恋情娴静化,把程式化“洞房花烛”清新化,把合法夫妇的生活优美化,可谓色彩缤纷,文笔洒脱,别有情趣。
摘自《狐鬼与人间——解读奇书〈聊斋志异〉》 文/马瑞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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