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道士和一个半女人-----聊斋香玉采访札记（一）
那年我去崂山采访《聊斋》剧组。却意外捡了几个现实版的聊斋故事。
深夜一点，大雨滂沱。一辆面包车载着我和一位女士在蜿蜒的山道上艰难爬行。
这位女士是住在青岛的剧组人员，导演让她顺道来接我上崂山。
后来才知她是剧组的美工和服化道负责人。姓唐。
四顾车外，黑茫茫的天际如陡峭山壁矗立，狭窄的山路旁竟无阻拦物，好生骇人。如此的山路，如此的雨夜，不是常跑此道的司机是断不敢来这儿玩命的。
为了缓解心悸，我便和座旁这位姓唐的女士闲聊。
我一边想着采访计划，一边听她讲崂山故事。
她竟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那么熟悉。不止是熟悉，而且怀着款款深情。我很纳闷。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我们正在小声细语，司机猛地喊一声：“不要讲话！不要命啦？俺脑筋一分岔大家都完啦！”
他掉过头瞪我们一眼：“我这命不值钱，你们可是些人物，跟俺陪葬不合算！”我见到司机额头淌着水珠，不是雨水，是紧张的汗水。原来那位司机比我们还要胆战心惊。稍不留神，我们就可能飞到深不见底的山涧里去。
唐女士后来告诉我，那山涧里救援的人是去不了的，如果我们能落下全尸，顶多做个野生动物标本。
唐女士朝我讪笑一下，便轻松地将脑袋转向窗外，悠然地欣赏车外的黑夜，一点也不胆怯。实在看不出这位瘦弱而优雅的中年女人完全不像其他女人那样矫情，吓得心惊胆战。
车在大雨中艰难地开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太清宫。
到了山下发现似乎与山上两重天，根本没下雨。奇怪。
《聊斋》剧组仍在挑灯夜战。剧务带我去后院道士居地。中国道教首领邝道长便隐居这里。
导演任豪（代表作：《夜幕下的哈尔滨》），一头大汗，向我叫苦不迭。说是主角Gxx（《聊斋——香玉》里的好女鬼）一个镜头拍了20多条下不来，现在一个劲地躲在道观里痛快地哭，撂下这么一大摊人咋办？大家熬不住了，经费也耗不起，我急得要跳海了。
他让我帮忙去跟G谈谈，她究竟怎么啦？
剧务带我到后院道士居地去见到G某。那个漂亮的女鬼香玉，正哭得酣畅淋漓。
她究竟怎么啦？为什么那么地伤心？为失去的公子还是感叹自己的命运？
后来才知她是北漂的女单干户演员，历尽千辛万苦才获得个女一号。
或许这部戏里的情节引起了她的一些伤心事？
我知道当年做一个北漂演员并非当今年轻人羡慕的那么轻松快活，整天活在绯闻之中。
于是我故意戏谑地对她讲了一些影视圈的趣闻和八卦，还有关于刘晓庆龚雪等一些演员的艰辛经历。
她终于收住了泪水。用一双大眼睛盯着我，显得十分天真。可以看出她是个刚出道的演员。
这时那位唐女士也进来，向她讲了她的一些人生经历，可惜我离开了，后来在香玉突然消失后，我才想起，她跟我讲的唐女士的故事，我才知道关于唐女士的聊斋。
这是后话。
第二天中午，剧组在食堂吃饭。我和任导在一起边吃边聊。
任导对我说：你昨晚对“香玉”说了些什么？后来她怎么就突然不哭了？精神百倍地投入拍摄，一条就通过了。你真救了我一命啊。
我还来不及回答，任导就说，别往后看，香玉在对面桌一个劲往你这边看，桌上摆了十多瓶啤酒。她到底怎么啦？
我忍不住侧身用眼睛余光,往后面扫了一眼,竟与"香玉"目光碰触到一起,果然她在往这边一直盯着,餐桌上至少摆了不下十瓶青岛啤酒,而且满桌就她一人.她是直接用嘴对着酒瓶口灌的,我从来没见过女孩这么喝酒,何况这么秀气的仙女。
我心里不由得打个激灵。一阵慌乱。不知她到底怎么了。
任导玩笑说：莫不是她喜欢上了你？
我吓一跳，说，任导，酒可以瞎喝，话可不能乱说哈。
任导大笑。
下午趁着空隙我去游览了一下充满神秘色彩靠近海边的崂山脚下景致。
这里真是一处远离尘世的幽深地界，亏了任导选的。古木参天，灌木丛林，曲径通幽，寒风习习，显出一派阴森恐怖。也只有鬼魅魍魉和镇妖道士能在此出没。难怪有称：神仙之宅，灵异之府。
传说秦始皇，汉武帝都到过此地求仙。道教首领丘长春、张三丰也在此修道过。
山东怪杰蒲松龄寄寓三清殿西关岳祠，弄出举世闻名的奇书《聊斋志异》。
三官殿前的一株山茶，高8.5米，树干围1.78米，树龄约年，为世界少见的大山茶。
寒冬季节，满树绿叶滴翠，红花娇艳，犹如落下一层绛雪。
宫中原有白牡丹，高及屋檐。与牡丹、山茶相对，孕育出优美神话故
事《香玉》，白牡丹和红山茶变成美丽的女子来到人间。
胶州一个黄姓穷苦书生，在崂山太清宫借住读书，遇到了牡丹仙子，
一见钟情，二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
后来香玉遭到歹人劫掠，被人挖走，几天之后便凋零死亡，从此再不
能变成花仙与黄生相聚，黄生悲痛欲绝。
香玉姐妹耐冬绛雪变换成人形，不忍黄生孤单，前来陪伴黄生，但是
黄生一直不能遗忘香玉。
黄生的痴情终于感动了花神，花神托梦黄生教于他如何解救香玉。
在绛雪的帮助下，香玉死而复生，与黄生再度相遇。
三个人结为莫逆之交，十年后，黄生得病而亡，变成一株五叶草陪伴
在香玉身旁。因为不开花，被道观中的一名小道士砍掉，不久之后，
牡丹、耐冬相继凋零死去。
在古树覆荫的庭院里，我见到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人在练道家功。我猜他是剧组演员，剧务说他是货真价实的道士，已出家5年。
我好生纳闷。剧务对我讲，传说他家做生意赚了上百万元（当时的上百万很吓人的），他却因拒绝送彩礼而在订婚之夜离家出走。
据小道士说，他厌倦了人世中的金钱交易，一气之下上了崂山。
我就想，这个小道士，是不是就是砍掉了五叶草的那个小道士托胎转世的呢？
在崂山的那段日子，反正我也如进入了一个神鬼世界，尽听到些非三维世界所发生的故事，迷迷盹盹，仿佛自己也卷进了聊斋故事。
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也难怪蒲松龄写出了那么多神仙故事。
这天夜里，我独自在房间写作。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随着喊声：郭老师，你没睡吧，我能和你谈谈么？
听声音是那位扮演香玉的演员小G。
我去开了门，吓我一挑，G演员一袭白衣古装裙，恰是香玉打扮，粉妆淡抹,犹如花仙.她也没卸装，就径直来找我谈心了。显得心事重重。
这场景有点梦幻。
我显得手忙脚乱。很尴尬。
这都大夜晚了，有些不方便吧。
“香玉”便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们就去海边吧。
我还是觉得不合适，但又不好拒绝。
于是就喊了剧务陪着我们。
香玉对剧务说，我要和郭记者单独聊聊，你就远点跟着我们吧。
我们坐在海风习习的海边礁石上。
剧务是个憨厚青年，躲的远远的，只要没人跳海他是不会过来的。
干我们这职业，基本功是善于倾听。
于是我就听了香玉的经历。
她是江西人，父亲当过兵，因受工伤复员了。父亲是个老实人，被分配到江西某县某镇某村当了农民。
复员费也不多，生活很快就陷入困窘。漏水的土坯房子都没钱修。
她还有两个弟弟，母亲积劳成疾，长期卧床。。。。
我实在听不下去她家不堪状况，更不敢相信如花似玉的一个仙女竟然出生在这么个家庭----其实在我混迹于影视圈的那么些年，表面光鲜内心苦闷家境困窘的演员多的很。
只是圈外人不知而已。
前段期间我极少看的国产现代剧《欢乐颂》，我最欣赏也最信服的便是蒋欣演的樊胜美。她是整部剧最接地气的角色。
在过往和当今现实中，如樊胜美那样含着苦笑佯装冷傲出入于飞光流萤的大城市写字楼，那些令人艳羡的小姐女士们，其实不少人一肚子的焦虑，背后一大堆的苦衷和悲催故事，不可言说。
如眼前的香玉一样，谁也不知她背后硬撑着那么多悲凉的隐情。
小G(香玉)16岁便独自闯世界了。
她什么杂活都干过。由于人长的太漂亮，在哪里都呆不长。
一次，县文工团的副团长看上了她，把她弄进了当地文工团跑龙套。
干了不长时间，G就北漂了。
住在潮湿的地下室。蹲在电影厂大门口等待群众演员机会。
一个大群众还没演完就到处打电话接活，接不到活，几乎就要饿肚子。
那番辛酸，不是圈外人能理解的。
有次终于接到一部片子，演女二号。影片是由港商赞助的。
一天夜里，那名肥硕的港商直接闯到她的房间向她非礼。她拼命挣扎逃出了房间。
那时她才明白，潜规则怎么回事，她也可能是最早知道潜规则的演员之一。
而她的性格注定恶心这种规则。
那部戏没演成，接着什么戏也接不到了。她想为家里寄钱的梦破灭了，甚至吃饭都成了问题。
最可恶的是，有的戏，她演了一半，就换人了，影片或电视剧出来后把她的镜头都给剪了，演员表上也没名字。
这种事，估计在影视圈演艺圈混的人不会陌生。
正在她最艰难几乎走投无路时，一次偶然机会被人介绍给了任导。
任导觉得她很适合香玉这个角色，于是就启用了她。
可是任导导戏十分严谨，而香玉又一肚子的心事，所以老是入不了戏。那时拍戏的经费十分紧张，又拉不到赞助，于是任导也急疯了。
就是这时，我这个局外人阴错阳差进入了聊斋。
香玉对我说，觉得那晚上一席话，让她直觉我这人很值得信任，才讲了这么多谁也不知的苦衷。
香玉以为记者都手眼通天。她说她至今还是农村户口，在外很受歧视，特别是影视圈。她问我能不能帮她弄到北京户口，哪怕是青岛户口都行。
我一听，就知我实在没那么大本事。
怕她做指望，于是就直接说这太难了。
但又不忍看她那失望的眼神，于是说，我问问任导，他是青岛人，又大名鼎鼎，或许有办法。
香玉沉默不语，轻轻点一下头，那种点头意味着完全不信我所说的话。
我心里一阵愧疚，对她说，人生之路都是不平坦的，你这么大的闯劲，现在已经很不错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我也知我说的是些套话。
她沉默不语。长叹一声，遥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只有海水拍打着礁石，此时海浪声像是在吟泣。
那天夜里，出了一件大事。
香玉不见了。任导派出全剧组人员寻找，可直到天明也没找到香玉。。。
几年后，我在单位突然收到一封来自日本的信。
信居然是香玉辗转青岛寄来的。
她对我说，在国内她的户口始终解决不了。
一次偶然机会，遇到一个日本商人，于是就嫁给了那个日本商人，终于解决了户口问题。
但是她说，她过的很不好。
她的那个日本丈夫认为她长的太漂亮，几年都不让她出家门。她快被憋疯了。
她又想家又想回国，可是实在做不到。她说她也许会抑郁而死的。
看完信，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心里的一朵阴云始终散不去。
但是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就是崂山道士和一个半女人的故事。
那是那位剧组的唐女士讲給她听的。
原来那天夜里，她停止了哭泣，专心投入到拍摄，并非我的功劳，而是唐女士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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