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段期间，让学生阅读《聊斋志异》。当然，不能随便乱读了，里边亦有一些无甚意义或者少儿不宜的篇目，不读也罢。于是划定了若干推荐阅读篇目，诸如《崂山道士》《婴宁》《王子安》等，或批评不劳而获，或感伤天真消失。喜剧也好，怅然也罢，《聊斋》真真是一个丰富的想象世界。
但也推荐了一两篇惊悚篇目，例如《尸变》《画皮》之类的。这两篇连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聊斋志异选》都不选，于是学生只能从别处去寻找。
且不说《画皮》，虽然吓人，好歹还可寻出意义来。那太原王生若不贪恋美色，何以牵出一个面目狰狞的鬼怪？所以，《画皮》还拍了电影，而且还不止一个版本。想当年，去电影院看《画皮》，电影结束，很多人不敢走夜路，可见其恐怖之深。看见美女，亦要三思。
然而，《尸变》呢？真的寻找不出意义来！
让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读《尸变》，关键还是没有意义的《尸变》，除了恶作剧心理之外，我倒是还想寻出一些意义来。
那就是，一个故事多吓才吓人？换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就是恐怖故事的构成因素应该有哪些？
我觉得《尸变》真是一个很好的吓人故事，用一个网络词语就是：细思恐极。
凡事总得去想。鲁迅笔下的狂人，因为细思，发现了一个吃人的世界；阅读《聊斋》尸变的读者，因为细思，发现自己毛骨悚然。
当夜深人静之时，点上一盏枯黄的油灯，凉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摇曳了火苗；再或者，你没有福气消受了昏黄的油灯，日光灯吧，也是以昏黄为上佳，效果以惨淡为胜，反正你得营造一个氛围，打开《聊斋》，翻到《尸变》，脑补四个旅途劳顿的贩货之人，在夜幕即将降临之时，望门投止，寻到一家远离城镇的小村。
小说这样写道：
“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
列为看官，你看，故事的设置地点以“去城五六里”的村子为宜。不甚荒凉，也不热闹。有人气，但似乎鬼也喜欢经常光顾。英国古典小说，大凡是那些哥特风格的，故事的地点也是远离尘嚣的山庄或者城堡，天空总是雾蒙蒙的，不远处或者还有沼泽。像《简爱》《丽贝卡》，乃至柯南道尔的一些小说，莫不如此。城市的喧嚣大约会消解了恐怖的气氛，不太适合鬼怪幽灵出来活动。
于是，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在这样的环境气氛驱使下，会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便有一种期待某事发生的急迫心理。若搁在《水浒传》里，大约就是被蒙汗药蒙倒，拖上肉案，做了人肉包子。如果故事会顺着读者的想象往下发展的话，那这个故事大约会血腥，而不会恐怖。
所以，店主是个好人，不是开黑店的。在客店已满，无复余地的情况下，四人苦苦相求，“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
确实不是一个好地方。
停尸房！
“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
看他描写，绝无惊悚，只是淡淡道来。“灯昏案上”，只四字，需要你脑补情景。文言的好处在于给你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但又不是凭空去想，而是给你一个若有若无的线索，顺着这条线，你驰骋出一个画面。且不谈画面如何，单表这“搭帐衣”“纸衾”。因为如果缺乏生活体验，不懂这两个词语，便会减少很多恐怖感。
所以，恐怖的另一个因素就是贴近生活，来自于固有的生活体验。搭帐衣，指灵堂中障隔灵床的帷幛。旧时丧礼，初丧停尸灵床，灵前置几，设置燃灯，祭以酒浆，几后设帷。这个帷帐估计还是比较透明的纱帷，可以隐约看到灵床上的尸体。至于为什么要设帷帐，《礼记·丧大记》“彻帷”《疏》记载：“彻帷者，初死恐人恶之，故有帷也。”所以，设帷帐是初死怕人害怕。然而害怕正也是从此而生。朦胧可以产生美，朦胧亦可产生恐惧。于是，在你比较熟悉的生活体验中，有一种未知在悄悄生长。再看“纸衾”，衾就是被子，纸衾，指初丧时用以覆盖尸体的黄裱纸或白纸。一般盖住脸即可。
列位看官，现在我们闭目想象，在一个茅草房中，月色冷冷地照着，透过若有若无的纱帘，你可以隐约看到一个body横卧灵床，一张白纸覆于脸上，昏黄的油灯立在床头，火苗忽左忽右，有时你以为它就要熄灭了，然而随之又亮了起来。
当然，四人并不住在灵堂里，而是住在里屋，那里有一个大炕。想来这在古代亦是常事，并不十分可怕。“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一个“甫”字，写尽旅途奔波之苦。有炕便成，哪去管它外屋还停着一个女尸。
看官读到此处，应该放缓了心情，且呷一口茶，看故事如何发生。好看的故事便是有张有弛，把握好叙事的节奏。
如果四人都睡得跟死狗一样，故事也就没了。巧处就在居然有一人没睡。“惟一客尚蒙眬”。这一客何以朦胧没睡死，都不重要，也不必追究。人家就没睡死。世界上有很多辗转睡不着觉的。一个“惟”字就是例外。所以，故事一定要有例外，正所谓出乎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这也告诉人们一个道理，出门在外，若真睡死过去，那真的就死了。（玩笑了！旅游住饭店，一般是没鬼的！）
OK，在做了这一番铺垫之后，恐怖正式拉开了帷幕！
首先是声音。
睡不着觉的人耳朵还敏感。你听：“灵床上察察有声”。细听“嚓嚓”，那是弄纸声。前文交代，灵床上躺着的女尸是店主的儿媳，年纪轻轻就死了，儿子出购棺木未归，所以才停尸灵床，面覆白纸。古时那纸估计是麻纸，虽有韧性，但夜深人静，弄纸声嚓嚓作响。现代没有麻纸，用A4纸也可替代。
声音过后，“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每次读到此处，我禁不住毛骨悚然，总是回头看看身后。此处三个词语，极其传神，写尽鬼魅动态。一是“揭”，而非“扯”，见出尸变并非头一次，经常下来走走的；另一个是“俄而”，请脑补一下，坐起来停顿一会儿；再一个是“渐”，有没有飘的感觉？
再次，描摹其面。“面淡金色，生绢抹额”。文言好的读者从这八字立马可以幻出一个僵尸的模样来。“生绢抹额”是常见女鬼的装扮，额上系一白绢，从左耳垂下来。袁枚在《子不语》中也出现过“生绢抹额”的女鬼形象。
然后女鬼在每一个熟睡的人的面部哈气，“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读者也仿佛嗅得到一股鬼的冷气。此时叙事视角应该是那个朦胧未睡之人，我们跟着他屏声敛气，“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在某一刹那，读者仿佛就成了那个恐惧殊甚的房客，只等女鬼重新躺在灵床上飞也似的逃命。
于是真的便逃命了。“白足奔出”，哪有时间穿鞋呢？穿上裤子就不错了！而那女鬼却也奔出，上演了一出夺路逃亡并追杀的大戏。实际上，后面的逃命与追杀并不恐怖了。如果换成现代表演意识，乘上汽车，那就是一部公路大追杀影片了。当然，对于那个逃命的客一定是恐惧的，你看他“且奔且号”，关键是还“村中人无有警者”，绝望至极。然而读者早已放下了惊悚之心，换成了另一副心态，紧张看其如何逃脱女鬼的追杀。
我觉得《尸变》也可以拍一部电影出来，但得准备好承担无意义的批评。不过好多电影都无意义，连演员都弄不清楚自己在干吗。那么再多一部无意义的影片又何妨呢？关键是，拍出来一定好看。叙事节奏的把控，环境氛围的烘托，包括音响效果，蒲松龄都替你写好了，导演只需再添加一些爱恨情仇什么的，便可为女鬼哈气杀人寻找出动机了。
附：《尸变》（友情提示：天黑请闭眼！）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蒙眬。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裁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袴，遽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扣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
然各寖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濛，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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