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评了一篇《阿绣》，有些未过瘾，今天再批一篇大名鼎鼎的《聂小倩》。
在谈《聂小倩》之前，先谈一个读者的疑问。
很多人都听过这样的故事，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的过程中，曾经在路边搭一个茶棚，听过往百姓讲故事，然后回家整理，才成此书。这种说法似始见于清代笔记《三借庐笔谈》，原文如下：
相传先生居乡里，落拓无偶，性尤怪僻，为村中童子师，食贫自给，不求于人。
作此书时，每临晨携一大磁罂，中贮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陈芦衬，坐于上，烟茗置身畔。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以茗，或奉以烟，必令畅谈乃已。偶闻一事，归而粉饰之。如是二十余寒暑，此书方告蒇。故笔法超绝。
这一段几乎全是错误。蒲松龄曾就读李尧臣家中，曾给同乡孙蕙做幕僚，与乡绅高珩、唐梦赉为友，曾在毕际友家为塾师，谈不上“食贫自给，不求于人”。更没有向路人求故事的事情，前人已有考证。且单从文字来看，虽有部分刻意模仿六朝笔记，《聊斋志异》笔法扔算统一，必出于一人之手。况且，文人清高，焉能求文学于引车卖浆者，恐不足信。但《聊斋志异》自序中有言：“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蒲松龄向自己的文人朋友求故事，该是有的。作书时间也不足二十年。
以上算是澄清一个问题，下面正式说《聂小倩》。
《聂小倩》算是《聊斋志异》中最著名的故事，改编成了很多版影视剧。影视剧的情节较蒲氏原文，多有出入。下引原文，批注一点儿个人见解。与上一期一样，黑体字为原文，括号内为我的批注。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蒲氏为文，喜开门见山，先给角色下评语，再依次展其评语）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此句最关键）
电影《倩女幽魂》中张国荣饰演宁采臣，虽然其人物形象与书中描写，颇有出入，但塑造了一个更普遍的书生形象。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兰若即寺庙）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此燕赤霞所居）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竹荷二物，喻宁采臣。）意甚乐其幽杳。（有竹有荷又无人，我也觉得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注意，燕赤霞为士人打扮，非游侠，更非道士）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八字月色，恰如其分）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者，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浙人必觉秦人朴诚，一笑）既而相对词竭，（“相对词竭”四字甚妙，话到词竭，断不可再言）遂拱别归寝。
电影《倩女幽魂》中午马饰演燕赤霞，此相似仿钟馗，莫说夜叉鬼，宁采臣恐也惧之。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此二鬼也）言未已，有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深夜微窥，不得真容，该有“仿佛”二字）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仿佛艳绝，而能不复听，已见“廉隅自重”）又许时，始寂无声。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这女鬼也太直接了吧）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此时宁生该言弘农杨震之语：“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囊囊！”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荒寺深夜，艳绝美女，献身献金，我也不取。所不同者，我是不敢取，宁采臣是不屑取。不敢取的是常人，不屑取的方是铁石汉）
电影《倩女幽魂》中王祖贤饰演聂小倩，女神啊，女神啊，女神啊。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此敢取者，亦取死者）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天地之间有正气，抗直之至，鬼神不惧）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阅人多矣”四字好笑，似非女子所该言）未有刚肠如君者。（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倩字形容女子，大概始于《诗经·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姓聂氏，（《说文解字》：“聂，附耳私小语也。”）十八夭殂，葬于寺侧，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颇不在意”，如何又骇？！一笑）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固不敢近。”又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远色利之语，古时小说最常见）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报其示警之恩）因问葬处，曰：“但记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有黑有白，好句子）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襆，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此段又是传奇笔法，“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若非燕赤霞，宁采臣必被夜叉鬼所害。小倩有所敬，不肯害宁采臣；夜叉鬼有所畏，不能害宁采臣。）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宁生营谋何事？恐不过也是打点学使而已，《聊斋志异》一书，常暗写科场私弊）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受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不离富贵圈，终非得道人）宁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年电影《倩女幽魂》中刘亦菲饰演聂小倩，刘此衣衫、发型尽抄王祖贤，可见王的艺术形象深入人心。“神仙姐姐”还是白秀珠、王语嫣时最好，《夜孔雀》中也好，尤其一双美足。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凌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未与宁生婚配，怎么就称呼姑嫜，话中有埋伏）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丽尤绝。（不复有“仿佛”二字。全无鬼魅之态，分明天仙。前言“艳绝”，此处言“尤绝”，亏得蒲松龄想出这个词）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久病必亡，小倩为续，方不背“生平无二色”的诺言）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宁母见得明白）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此时词竭，为何不去呢？！一笑）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真铁石汉也，此情此景，仍能赶出小倩，不得不佩服宁采臣）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颦蹙欲啼，足?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出。（佳人伴读，久之，必有情愫）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饮食，半年渐啜稀酡。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知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宁生怜之，宁妻亡，宁母纳之，有此三件，婚姻方成）女微知之，乘间告曰：“居年余，当知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意，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善解人意）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漂亮的就认为是仙，不是鬼，不漂亮的呢？！“醜”字右边是个鬼字，鬼是丑的）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致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欻有一物，如飞鸟至。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索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又是传奇笔法。宁生初见，一媪一妇一女子，共三鬼。燕生剑伤、革囊所灭似是一鬼，该是老媪鬼，另一鬼何在？似有漏笔）
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生平无二色”，何以纳妾？！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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