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以其谈狐说鬼、言精语怪叙写幻境异域为后世所赞叹,在寄寓社会理想和人生追求的篇目中,境界瑰丽奇异,女主人公的形象更是呈现出浓厚的理想化色彩,如娇娜、连琐、青凤、宦娘等。在《聊斋》中,还有一些作品则是在幻化思维的驱动下,以言精语怪的结构方式叙述故事,描绘人物形象,真切地反映俗世生活情状,生动鲜明地刻镂人情物理,其中蕴涵着浓浓的世俗生活情韵,使小说体现出以奇崛想象呈现世俗生活本真状貌的特征,读来别有趣味,而又深感其平实深切,体现出作者洞察世态的敏锐眼光和善于以艺术方式挖掘概括生活本质的艺术才能,展现出《聊斋》审美世界的另一番境界,《阿纤》堪称这类小说中的代表作。
《阿纤》的艺术构思与叙写男主人公在幻境中的艳遇或奇遇的小说有所不同,女主人公阿纤虽是鼠精幻化成人,故事的叙述却充满了世俗生活情味,在小说展示出来的艺术情境中,既有感悟生活之情,更有体察世态之意,娓娓叙来,韵味淳厚,显示着别具一格的艺术风貌。
阿纤一家本为鼠精幻化,介入了人世生活界域。小说着重叙写了她勤劳持重、沉稳贤淑的性格特征。她和三郎成亲后“寡言少怒;或与语,但有微笑;昼夜绩织无停晷”。作者并以全知全能式的叙述方式对阿纤被世间的认可作了概括“以是上下悉怜悦之”,她的鼠精“身世”使她所具备善于存储粮食的奇异才能,为小说增添了别有趣味的艺术效果。从这一角度概括小说的内涵和艺术特征,自是言之成理,可是,如果从小说的整体艺术情境来审视其深层意蕴的话,便会从中领略到更为丰厚、别具意味的深层内涵。
阿纤与男主人公三郎的相识成婚,并不是二人直接的幻境奇遇或是人世间的邂逅相逢,而是三郎之兄奚山为其作伐的归宿。奚山在负贩途中因为雨所阻,夜深投宿于往常投宿之地,“遍扣肆门,无有应者”,正在徘徊之时,一老叟开门而出,招呼来客,进门登堂后,便说明了自己的家境状况,表露出他的古朴情怀,他说:“我怜客无归,故相容纳。我实非卖食沽饮者。家中无多手指,惟有老荆弱女,眠熟矣。虽有宿肴,苦少烹,勿嫌冷啜也。”
奚山只身一人,深夜求宿,在“遍扣肆门”无人应答的境遇中,其被焦虑急切的思绪所搅扰的情状可想而知。老者对奔波于他乡的商贩这番难中相助的热诚,自然会使奚山感激不尽,并深深钦敬他的古道热肠。从这一角度来看,老者朴质热诚的情怀,是在与世人的对照中凸现出来的。奚山扣门时,世间的“肆门”,无人应答,出身于幻境中的异类却有着为世间渴慕神往的古道热肠,这一对照和后文的情节联系起来看,则可见出,小说叙述既有着精灵幻化产生的尘世与幻境贯通的奇崛效果,同时也包含着对当时世间情状的揶揄和讥刺,对他人难中扶助的古风道义,未能盛行于尘间人世,却体现于幻化介入人世的精灵身上,在似乎是不动声色的叙写中,其情节构成实际上透露出了作者的情感态度。
老者对深夜来投的商贩介绍自己的家人,尤为显示着这位老者朴拙笃厚的性情,他对这位生人没有森严的心里戒备,纯然是以诚相待的风范,这种古道风范,成为奚山与之初次相逢却能贸然为自己弟弟说亲的前提。作者叙写出来的世风情状和老者的古道风范,构成了故事的情感基调和情节进展的基础,笔墨至为简洁,却凝聚着多方面的内涵,可见作者艺术构思的才能和叙事艺术技巧。冯镇峦评述小说对老者的描写时说:“看他层层写一鼠子行径,文家细处。”恐怕是从小说后来揭出老者本是鼠精幻化的底细后产生的联想性评述,只就小说对人的叙述来看,写得是真切生动的,不一定非要把这一描写和鼠的生活习性联系起来,才会觉出行文叙述的“文家细处”。正是由于老者的古道热诚,使奚山见到青春貌美的阿纤后,在感念之时,产生了为弟弟三郎说亲的念头。
在回答奚山的提亲时,小说写道:“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侨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庐,移家而往,庶免悬念。’”这段答话中,老者说明自身的“侨寓”处境,具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强化了对老者古朴性情的刻画,身在他乡,自是更能理解人在他乡的难处,自身在“侨寓”的境遇中扶助他人,使老者身上的古朴情怀得到了进一步的说明,为小说的艺术情境强化了情感力量;二是这种“侨寓”身世,才使得奚山的贸然提亲得到应允,老者夫妻年老,只有一女,自然渴望早日得到稳定生活的归宿,哥哥为弟弟做主求亲,本是封建时代为世人所认可的缔结姻缘的形式,奚山自身“贸贩为业”,弟弟则“读书肄业,颇不顽冥”,是当时社会状况中的本分人家,使老者当即答应了奚山的求亲,为小说的情节进展提供了逻辑关系的依托,事实上,这才是小说行文的细密之处。
奚山一月后返乡途中,再次经过投宿之地时,老者已被败墙所压物故,只剩下阿纤母女二人。在与奚山偶然相遇时,阿纤依然记得奚山,其“频转顾”的行动,并对其母“附耳”言语,真切细腻地写出了少女的神情与心理,使得其母前来与奚山答话相认。这一情节虽未直接写出母女二人的对话内容,但与后面的情节进展联系起来,便可明了。母女二人的对话,表现出阿纤精明而又实际的性情,她在父殁后所想的同样是使母女的生活有所依托,故而使母亲上前答话。
在古母对奚山的述说中,尤为强烈地体现着对人间世态的慨叹:“此处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难以过度。阿纤既为君家妇,过此恐迟时日,不如早夜同归。”其话语中对当地“人情”的叹息,呼应了小说开头叙写的奚山深夜投宿却无人应答的情状,孤孀弱女在此地难以生活的处境,促成了奚山以兄长的身份做主将弟媳带回家中的情节。有意味的是,情节进展已显露出阿纤一家鼠精幻化的身份,此处其母以“鼠精”的身份对“人情”的体认,便产生了令读者回味深思的谐趣,同时,这一谐趣又被笼罩在了品味人生变故、痛惜风俗不古的忧戚氛围之中,这就从单一的情节结构中,生发出多重情感色调,强化了小说的艺术魅力。
小说重点叙写了阿纤叮嘱三郎,要他告诫奚山再经西道时,不要与他人谈及她们母女,以免泄漏鼠精身世。这番嘱托,是她对三郎的信任,更是对人性多疑的担忧。她在奚家,以勤劳贤淑多得家人称道,但对自身身世泄漏之后可能引起的世人的猜疑,终是放心不下,显示出她的思虑之细。在奚山得知其情状,并以其天敌——猫屡屡试探时,三郎虽是对她无所疑虑,在她内心深处却依然感受到了对人言的忧惧。气恼之下,她以侍奉母病为借口离开奚家,与母亲再次寓居他乡。这一情节表现出了她性格中自尊自重、坚毅刚强的一面。
在寓居生活中,阿纤遇到了居心不良的房主人谢监生,意欲图谋其为妾,在其母亡故之后,多亏三郎的堂弟奚岚在外地寄宿时与她偶然相遇,才使得她与丈夫团聚。阿纤提出的条件是让三郎与奚山分家,这充分体现出她对世情风俗的深刻领悟和对在大家庭中生活难以相谐的深切感受。
夫妻团聚后,三郎在阿纤善于积贮粮食的帮助下,很快家道复兴,奚山则由于经营不善而困窘,阿纤便将老人接到自己家,由自家奉养,且时时周济奚山,在回答三郎“卿可云不念旧恶矣”的称道时,其答话“彼自爱弟耳。且非渠,妾何缘识三郎哉?”表现出她淳厚朴质、良善至诚的本性。她对于自己的婚姻是满意的,她后来对奚山的不满之处,只是集中于奚山对其身世的疑虑和她对世间家族生活情状的感受。奚山对她身世的疑惧本无恶意,只是出于他对弟弟命运前景的真心关切,这一心地表白,既使奚山的性情有了对象化的依托,更凸现出了阿纤的个性风貌。
在阿纤身上,保持了其家传的古朴风范,她在父母亡故之后尤为体味到了世间的人情状况,她对古朴生活风范的承继和对生活本真情状的认同,抚慰着她内心的苦痛,成就了她在人世间对寻常平静又自是真切完美生活的执着。显而易见,在小说的深层底蕴中,体现着对不良世情的讥刺,传达着作者对更为具有理解力的世间情味的深切召唤。在其深层结构中,则内蕴着对人生变故的深层感触和体味,缕缕感伤意绪从中传发而出,弥漫于整体艺术情境之中,强化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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