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里面像毛泽东主席注意到的这种写官场黑暗的东西，当然是非常多了。但是《聊斋志异》里面，我觉得我们作为现代读者，作为被各种各样的转基因食品、化肥食品、农药食品害苦了的现代人，应该有更多启示。
我大概在十年前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去访问阿拉伯。到阿拉伯之后，我一吃那个地方的牛肉，这个怎么这么好吃？阿拉伯的朋友就告诉我说：“我们这个地方比较落后，牛都还是吃原来的一般的草，生产的数量也非常少，我们这儿没有转基因食品。”你看现在中国，这个是转基因的，那个是化肥的，咱们在损害大自然。
《聊斋志异》里面特别能够体现众生平等这个观点。所以有一次我在国际美学讨论会上做了一次报告。我说《聊斋志异》是中国古代最好的绿色环保小说。为什么这样说呢？《聊斋志异》把人和自然的关系写得太融洽了，我们可以看几个非常不可思议的例子。
比如说有个故事叫《赵城虎》。就是写有一个老太太的儿子被老虎吃掉了，这个老太太就到官府去告状，说：“我的儿子被老虎吃掉了，你得给我抓老虎来惩罚。”这个县官为了安慰这个老太太，说：“谁能够去抓老虎啊？”这时候有一个人喝醉了，这个人的名字也非常有趣，叫李能。你看他逞能不逞能，他说：“我能。”他以为是安慰一下老太太就算了，结果老太太走了以后，县官说：“你既然答应了，你就得去抓老虎。”李能抓了半天没抓到，挨了几次棍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到东岳庙去祷告：“哎呀！大老虎我可是叫你害苦了。”正在祷告，一只老虎来了。在当门那儿像小狗那样一坐，大模大样就看着这个李能。李能就说：“是你吃了她的儿子吗？你吃了她的儿子，我可要把你给带走了。”老虎毫不畏惧，摆出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李能就把它拴了，拉到衙门去了。
拉到衙门以后，县官就审案了，说：“老虎，某某的儿子是你吃的吗？”老虎点点头。“杀人偿命。你知道吧？”老虎点点头。然后县官就说：“你如果还给她儿子，我就不杀你。”老虎又点点头。县官就说：“放了。”老太太就不干了，说“你抓住杀我儿子的老虎，你不杀，你把它放了！”就号啕大哭，回家了。门口摆了一只鹿，老虎给拿来的。需要花钱的时候有鹿，有其他的猎物，还有银子。我也不知道，老虎它又不生产银子，从哪儿弄来的银子？老太太没了儿子，过得比有儿子还阔还滋润，安享晚年。最后死了，大家用她剩下的钱把她送葬了。安葬了之后，大家都在坟前悼念老太太的时候，老虎来了。老虎到坟前嗷嗷大叫，就好像儿子哭母亲一样。哀号了一阵就走了，从此老虎再也不来了。平时它经常来老太太这儿，趴在窗户底下跟老太太和平共处。
这多么不可思议！这是兽中之王，蒲松龄竟然把它写得如此的有人情味。当然我希望大家不要相信这是真话，因为有一个《聊斋志异》的点评家早就提醒大家了，“倘若山君能作子，吃尽世间爷娘多”。老虎要真当了儿子，天下的爹娘都吃光了。这是美丽的想象。
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平时骂人，说这个人长得獐头鼠目的。骂人獐头鼠目的，就是很不怎么样。但是你看看《聊斋志异》当中出现了两个故事，一个故事叫作《花姑子》，一个故事叫《阿纤》。这个《花姑子》就是写的有一个叫安生的人，他喜欢放生。就是你不是打了猎物吗？我给你钱买下这个猎物，把它放归山林。这个人是一个17世纪的绿色和平组织的发起人。
他曾经抓住一个香獐。买了放生了，后来在他走夜路，马上就要进入蛇口，一只大蟒蛇准备吞掉他的时候，一个老头把他领走了。这个老头就是老香獐化的，领到他家里以后，他的女儿花姑子，大家看看蒲松龄这个老爷子是太聪明了，我们山东有句话，“那一个女孩长得漂亮，叫作花骨朵。”就是含苞欲放的蓓蕾，花骨朵。他给这个女孩起名叫作花姑子，就是像花骨朵一样的，像含苞欲放的鲜花一样的一个小姑娘，漂亮、聪明。她和安生相爱了。而有一位蛇精冒充花姑子要把安生害死，花姑子为了救安生，把自己多年修行的道行全部牺牲了。
这位老香獐虽然反对自己的女儿和安生相爱，但是当安生被蛇精害得性命已经奄奄一息了，已经魂灵都出窍了，这个老香獐到阎王殿上哭了七天七夜。大家不要觉得七天七夜是随便的一个数字，他为什么不哭三天三夜，不哭八天八夜？蒲松龄有学问。七天七夜这就是暗喻秦庭之哭。我们知道申包胥为了救助自己的国家，在秦庭哭了七天七夜。而这位老香獐为了用自己的生命换回那位被蛇精害死的安生，他也哭了七天七夜。
所以蒲松龄最后发表这样的感慨：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人和大自然的很多的生命是很难区别开来的。所以蒲松龄非常喜欢利用自然生物的特点，用诗意化的笔墨来做一些非常漂亮的小说。这个《花姑子》是写一个以恩报恩的故事，写一个人和香獐相恋的故事。
而《阿纤》居然是写一个人和小老鼠相恋的故事。我们都说老鼠不好，而在蒲松龄的笔下，小老鼠居然就幻化成一个很秀弱的、很勤劳的、很会积攒粮食的少女，出来和人间的书生相恋，而且这个少女在家的时候，他的家就是很阔、很富裕的。这个少女被他的家长驱逐走之后，他的家就败落了。这些文章都写得非常妙。可以说是大自然有什么样的生物，《聊斋志异》就幻化出什么样的生灵。这些生灵身上有生灵本身的特点，但是也有太多的文学的诗意化的内容。
比如，我们知道，中国现在把好几十种动物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鳍豚，这是中国的一级保护动物，在蒲松龄的笔下白鳍豚虚化出来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虚化来一个诗人的爱情故事。有一个经商的慕生，他喜欢诗，喜欢念诗。每当他念诗的时候，都有一个很漂亮的少女叫白秋练在窗前走来走去。最后两个人因为诗歌相恋，结婚了。这个少女跟着书生回到北方了，但是她必须要把她家乡的水灌上带去。吃饭的时候，就像加味精一样加上一点。当这个水喝完了之后，她就死了。死的时候，就告诉恋人说，我死了，不用埋。把我放在那儿我可以不朽。你每天念杜甫、梦李白，你念诗，我就不腐朽。然后等我家乡的水运到了之后，你把我放到水里面泡一泡，我就能够复活了。她的恋人每天就念杜甫、梦李白，就没有腐朽，等到水运来了以后，把这个白秋练泡到盆里面，一会儿就复活了，这个太好玩了。因为她是白鳍豚幻化成的，她既有喜欢诗的这种女诗人特点，她又有水族的特点。
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最优美的《聊斋志异》爱情故事《西湖主》。写一个书生因为救助了一个大自然的生灵，最后过起了神仙一样的日子，娶了一个公主。他救助了一个什么样的生灵呢？他在湖上坐船的时候，有一个将军，射箭射中了一只猪婆龙。猪婆龙就是扬子鳄。扬子鳄受伤了，这个书生陈弼教看它受伤了，开玩笑地拿云南白药给它抹了抹。后来他在西湖岸边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公主，公主的母亲竟然就决定把这个公主嫁给他，最后揭开了谜底，公主的母亲就是当年被射中的猪婆龙。
所以我就觉得像蒲松龄这样的作家，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大自然有什么生物，我就有什么样的小说。大自然的生物是什么样的特点，我小说里面的人物可能就有和它近似的特点。我前几年经常到北京去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开会。我们那个委员会的讨论小组山东组，和北京组是在一个组。北京组有两位很杰出的女作家，一位就是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张洁，一位就是《少年天子》的作者凌力。我们讨论开会的时候，有一次凌力就问我：“马老师你最喜欢《聊斋志异》的哪一篇作品？”我说：“我最喜欢《婴宁》，写狐狸精的。”我问：“你最喜欢哪一篇作品？”她说：“我最喜欢《绿衣女》。”我听了以后说：“对，我也很喜欢，而且那篇作品确实是太妙了。”我接着问：“为什么喜欢？”这位当代文坛很著名的女作家就告诉我，她说：“马老师，我发现这个《绿衣女》，把女性的那种非常低调、非常胆小的特征都写出来了。我看中国古代的小说很少见。”
这个《绿衣女》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就是写我们山东，也是我的家乡青州，有一个人深夜在偏僻的乡村庙宇当中读书的时候，突然听到窗外有人说“于相公，勤读哉？”很轻的、很柔的、很细的女性的声音。一边说着，推门进来了一个美丽的少女。绿衣长裙，绿色的衣服，婉妙无比，非常漂亮。一进门还是“勤读哉”？哎呀，读书读得这么辛苦啊？然后于相公就说：“你哪儿来的呀？”他就怀疑，深山老林哪来这么漂亮的姑娘，莫不是妖精吧？这姑娘很会说话，说：“你看我这个样，像是个能吃人的吗？你就别问了。”他也就不问了。两个人就相好了。
这个于相公就发现这个美丽的姑娘，她的腰细殆不盈掬，她的腰这么细，唱起歌来令人觉得特别好听，而且这个姑娘经常说：“我们两个的因缘是不是就这一次了？我们两个因缘快要完了？”有一天，当那个姑娘出去的时候，于相公听见她刚出去，就有人喊“救命啊！救命啊！”跑出去一看，没有人。但是在屋檐当中，蛛网上面，有一只非常小的小绿蜂被网住了。于相公把它挑下来，这个小绿蜂就飞到他的桌子上，到砚台上用它的小爪子沾上墨汁，写了一个字：谢。然后振动着小翅膀飞走了。
凌力非常喜欢这篇文章，因为这个女孩子的低调和胆小写得太棒了。我说：“凌力，我建议你注意这个七百字的文章，里面有一首很不引人注目的小词。”什么词呢？就是这个小绿衣女唱的歌，他写出了一种蒲松龄幻想的、那种经过爱情挫折的女性的心态，而这种爱情挫折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挫折。她唱什么呢？“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怕绣鞋湿，只恐郎无伴。”什么意思呢？我本来是树上跟另外一个小雄蜂成双作对，夫妻恩爱的小绿蜂。但是树上那个乌臼鸟把我丈夫吃掉了。赚奴中夜散，我没有小绿蜂的伴侣了，怎么办呢？不怕我的绣鞋打湿了，我到人间来找一个书生，跟他做伴。
所以我跟凌力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曾经有过爱情的失败，所以她再次相爱的时候，她总是觉得我这爱情不保险，所以你得明白蒲松龄是怎么样从绿蜂转换到人类，你才能够知道他的魅力。”所以在蒲松龄的笔下那真是琳琅满目数不尽的精灵，每一个精灵都有它自己的魅力，每一个精灵都使得我们这些读者产生无尽的想象。
编辑丨小方审校丨相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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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国学十讲：追溯中国人精神之源》
于丹等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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